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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因,今日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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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到鎮上偷了兩套衙役的衣裝,和曲芙裝扮起來,駕著戒貪贈與的馬車上了路。他們不敢進城,夜間只能在荒郊野外露宿。曲芙睡在車中,卓立睡在外面,仲秋時節,夜露微涼,曲芙聽著他長長短短的呼吸,掙紮了好半晌,低聲喚道:“卓立,要不……你、你進來吧?”

卓立翻個身,車子微微晃了一下,他的聲音緊貼著車簾,“不了。”

曲芙盡量保持語氣平靜,“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卓立迅速回答:“嗯,鄉下小子,也不拘小節,不過我是怕我把持不住。雖然我很期待,但你有傷在身,還是暫且忍耐為好。”簾內一陣靜默。卓立嘴角深勾,“曲芙,你害羞的時候最可愛了。”

“我沒有……”

卓立涼涼地說:“你呼吸都快停了。”

簾內應景地傳出長長的換氣聲,卓立忍不住笑出聲來。

車簾泛起微瀾,或許是夜風拂動,又或是兩人深深淺淺的呼吸添染活力。兩人隔著簾幕,一裏一外,身不相偎心卻相守。蒼穹低垂,四野空寂,茫茫天地間似只餘他和她,唯有彼此可信可依。

卓立枕著雙臂,仰面望天,星光漠漠流動,如萬千森冷刀光盤旋撲下,戒貪講的那個白骨堆山的故事驀然浮上心頭。他不覺打個寒噤,不知是風冷,還是心寒。

“曲芙,”卓立幽幽開口,“方丈告訴我,十二年前天辰山莊發生過一樁震驚江湖的滅門慘案。天辰山莊原名踏雲山莊,曾經為荊家所有,踏雲山莊的少莊主就是黑白羅剎和謝家兄妹打探的荊楚。荊楚與謝荼彌定親,不料成親當日,荊謝兩家發生沖突,荊家滿門遭屠,無一生還,而謝父身亡,謝荼彌失蹤。”大喜變成大悲,紅燭變成血光,卓立雖未親歷,仍有戚戚之感。曲芙呼吸漸短漸促,似也頗覺緊張。

半晌,曲芙試探著問:“陳年舊事,提它作甚?”

“荊家的滅門,太像一個陷阱。”

這話仿如毒蜂冷不丁蟄了曲芙一下,“什麽陷阱?”

“方丈並未詳談,但我猜,那樁親事是謝家布下的一個毒辣的局。因為山莊周圍遍布機關,謝家知強攻不成,謝荼彌便假意與荊楚成親,借賀喜之由引謝家父子帶人光明正大進入踏雲山莊,成親當日防守松懈,謝家趁機大開殺戒。荊楚絕想不到迎親成了引狼。”若是荊楚僥幸存活,該有多麽深的仇恨。

曲芙急急否定,“不,不是這樣。聽……聽江湖傳言,踏雲山莊是邪魔歪道,荊楚擄掠謝……家小姐,強逼成婚,謝家父子上門要人,理論不成才動武的。”

卓立嘆息道:“曲芙,你太單純了,這多半是謝家的粉飾之辭。其一,若謝家只為救人,何至趕盡殺絕?其二,殺絕之後,還鳩占鵲巢?其三,重金懸賞追殺黑白羅剎,明顯是為無歡木和藏寶圖。我看呀,謝家不惜以女兒為誘餌,苦心布局,最終目標便是莊中那個神秘寶庫,但十二年都未能解開其中玄機。所以他們打探荊楚生死下落,為的仍是藏寶圖中的秘密。”

三種可能,但只有一個真相,究竟為何,或許只有當年親歷之人才明了。也或許,連那場風暴中心的荊楚和謝荼彌,都不甚明了。

曲芙的聲音如同水波起伏,“荊楚……當真還活著嗎?”

夜幕沈,迷霧重,黎明前的夜是最黑暗的時刻。卓立迷惘地喃喃自語,“我也想知道。”

卓立有種直覺,他距離真相很近了。越往家行,他越發憂慮起來,曲芙以為他是近鄉情怯,而卓立知道他是出於對真相本能的抗拒。他害怕,他面對的不只是真相,還有隨之而來的十二年的欺瞞,和,利用。

外面的江湖天翻地覆,村子仍舊是千年不變的老樣子。紮著朝天辮的野孩子們在田壟上瘋跑,光著膀子的大叔們在綠油油的田裏幹活,柴火燒起來的地方必是挽著袖子的大嬸們在做飯。太陽還老高呢,便有悠長的吆喝傳來:“吃飯啰1不用指名道姓,卓立就能聽出準是村東頭的楊大嬸。大叔們把上衣往肩頭一搭,順手拎起泥猴子們往家走,看見卓立曲芙,揮手招呼。

“立娃子,回來了?”

卓立歡快地回答:“嗯!回來啦!趙叔,這是曲芙。”

“好好,耐看。”

曲芙措手不及,鬧了個大紅臉。

又有人問:“立娃子,外面好不好?”

卓立笑笑,“還行,但還是家裏最好。劉叔,這是曲芙。”

“好好,本分。”

曲芙只好裝出溫順的樣子,不自然地彎彎嘴角。手背在身後暗暗掐了卓立一把,卓立跟背後生了眼睛一般準確地捉住她的手,得意地沖她擠擠眼,曲芙氣呼呼地瞪回去。

不消一刻,卓立帶回一個新媳婦的事兒立刻傳遍全村。從村口到家門前短短的一段路,卓立和曲芙收到的賀禮堆成小山,吃的喝的穿的蓋的一應俱全,曲芙居然還收到一塊白布。送白布的大嬸神秘地和卓立咬耳朵,卓立賊兮兮地笑著連連點頭,不時用了然的目光瞥一眼曲芙。曲芙羞窘欲死,簡直想把卓立活剮了。

隔壁胖大嬸把一壇米酒放在車上,笑說:“立娃子,你可算回來了,你賈叔再不用吃糊飯了。”

卓立的家是極普通的小院,既不富貴也不寒酸。院門和屋門都敞著,堂屋中間擺著方桌,一位頭發微白、腰背稍屈的男子側身坐在桌前,手中摩挲著一面銅鏡,目光卻平平向著前方。想必他就是卓立口中的“賈叔”了,曲芙想。

兩人剛進院門,賈叔突然神情一震,稍稍轉過臉,眼睛仍朝向側方,耳朵卻對著大門,

“卓立?”

“賈叔!”

兩人的呼聲同時響起。

賈叔很是激動,卻沒有挪動身子,只是向卓立的方向伸出手。卓立緊走幾步,撲在他的懷裏,賈叔雙手上下摸索,

“卓立,你還好嗎?”

“賈叔,你還好嗎?”

兩人再次同時發問。

曲芙感覺兩人好似一對父子。

卓立拉過曲芙,“賈叔,這是曲芙。”

賈叔先是一楞,隨即恍然,一疊聲地說:“好好,好,好……”

曲芙從頭到腳像個煮熟的龍蝦,手腳都沒地兒擱了,張了兩回嘴,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卓立笑嘻嘻地說:“賈叔,她害羞。”

賈叔忙道:“無妨無妨,坐,坐。”推推身旁的凳子,卓立把曲芙按在凳子上。

賈叔嘴唇翕動,曲芙以為他必然要打聽卓立在外面的經歷,沒想到他像個普普通通的父親迎接游子歸家那樣,說:“趕了一路,餓壞了吧?吃點什麽?”摸索著駐起靠在桌邊的雙拐,吃力地站起身。曲芙彈簧一樣跳起。

卓立把兩人都按坐下來,“我來,今兒一家團圓,好好慶賀一番。”

不一會兒,廚房裏便飄出飯菜的香氣。天色漸漸暗了,曲芙愈加局促不安。賈叔善解人意地說:“卓立毛手毛腳的,你去看看吧。”

曲芙走進廚房,卓立正掀開鍋蓋。熱氣蒸騰,滿屋子清甜的藕香。他身上混著飯菜和油煙味兒,那是平淡生活的濃郁芬芳。他轉頭向她一笑,氤氳的白霧裏,他松松的笑,亮亮的眼,薄薄的汗,高高挽起的袖子,一切都格外鮮活生動。這個畫面,瞬間定格在她的腦海。

如能卸甲,她絕不願沖鋒陷陣。如可歸田,她願日日柴米油鹽。

卓立把米飯和蒸好的蓮藕端出鍋,邊打雞蛋邊說:“你不用這麽緊張,賈叔很好相處的。”

曲芙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半晌才慢吞吞地說:“你是不是應當買壺酒?既然慶賀團圓的話。”

卓立把雞蛋倒進鍋裏,翻炒幾下,“胖大嬸剛送了酒嘛,你忘了?”轉身出了廚房,片刻便拎回一壇酒和一小瓶桂花蜜。

曲芙心裏好似那油烹的雞蛋。“你看……是不是……缺點什麽?”

卓立正把桂花蜜倒上蓮藕,一拍腦門,“哎呀,我忘了,魚羹!”指指飯菜,“你端過去吧,我去買條魚,很快就回啊。”

夜黑得發悶,曲芙點亮油燈,米粒般的小火苗搖搖欲倒,仿佛隨時會被噬人的黑暗吞沒。油燈下,一盤雞蛋,一盤桂花釀藕,三碗米飯,仿佛她小時候父母俱在的溫馨時光,但此刻看在曲芙眼裏,刺目錐心。

賈叔溫和地笑著,“卓立惦記著我身子不好,做飯總要加個雞蛋。”

曲芙這會才仔細打量賈叔,他雖顯老態,但實際歲數大概比袁志還小幾歲。褐衣草鞋,風霜滿面,儼然是個土生土長的農人,完全看不出過去的痕跡,只有他的殘疾隱隱暗示著曾經經歷的血雨腥風。他的手旁放著一面銅鏡,離得近了,曲芙才發覺銅鏡並不完整,只有一半,像是被利器從中劈開。許是日久天長的撫摸,銅鏡光滑明亮,照出曲芙焦慮的臉和賈叔欣慰的臉。

賈叔說:“卓立表面吊兒郎當,其實心底純善,他若是待人好那便是掏心掏肺地待人好,你跟著他呀,他不會叫你受委屈。以後能有個人知疼知熱地照顧他,我也放心了。”

曲芙低頭想著心事,沒作聲。

賈叔喚道:“丫頭,我看不見你點頭還是搖頭,你是答應了嗎?”

已經多年沒人喚過她“丫頭”了,上一次,還是十二年前和父母最後相聚的那個早上,母親喚她:“丫頭,來吃魚羹。”曲芙心中發酸,不由便“嗯”了一聲。

賈叔寬慰地笑了,“別看卓立每天嬉皮笑臉,其實他從小無依無靠,怪可憐的。你和他在一起,凡事多為他想著點,讓他能有個溫暖的家,也算稍稍彌補父母早亡的缺憾吧。好不好?”

賈叔無光的雙目裏滿滿都是期待,曲芙不忍拒絕他的話,更無法拒絕自己的心。就讓她唯一也最後任性一回吧。

“好。”她低低答道。說出口,她方意識到,簡簡單單的一個字,是多麽沈重多麽意義深遠的承諾。

賈叔想再說什麽,突然側過頭,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誰?”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厲,仿佛一把刀插入曲芙的心臟。

漆黑夜色中,緩緩走出一個白衣身影。“天辰山莊謝天冬,特來拜訪踏雲山莊——荊,楚。”謝天冬一揮手,幾十人包圍小院,手握連珠弩對準賈叔,或者叫,荊楚。

荊楚的神情從驚愕到迷惑到鄙夷到平靜,獨獨毫無懼色。轉瞬之間,他便明白前因後果,卓立絕不會背叛他,那麽——他冷冷道:“曲姑娘,你作的一場好戲。”

曲芙一言不發地起身,向謝天冬沈默施禮。她深深低下頭,悲哀地慶幸謝天冬來得多麽及時,趕在卓立回來之前。

她願意承受一切痛恨、謾罵和放逐,希望盡力保護他不受傷害。

事已至此,只有盡快離開,越快越好。

曲芙三兩下捆上荊楚,他不僅沒有反抗,反而自嘲大笑,“想不到卓立重蹈我的覆轍,居然也栽在女人手裏。”

曲芙的手抖了抖。謝天冬目光冰冷,一瞬不瞬地看她。曲芙狠狠心,把荊楚拖到院中,“可以走了,二莊主。”

“啪”地一聲,什麽東西掉在地上。

曲芙擡起頭,忽然發覺那是她的心裂成兩半的聲音。

院門外,站著一臉錯愕的卓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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