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寶錢莊可容百人的廳堂中，只有一個人呆呆地坐著，顯得分外空曠。夏無天的心裏，和這廳堂一樣，空曠，冷清，死氣沈沈。

常棣貼心陪伴師父左右。他說：“大哥走了，棣兒會加倍孝順師父。”

夏無天點頭。

他說：“大哥走了，棣兒願代替大哥繼承師父衣缽。”

夏無天點頭。

他說：“大哥走了，棣兒願擔起錢莊重任，為師父分憂。”

夏無天終於開口，“專心找出兇手，替仁兒報仇。”

常棣還想再說什麽，杜仲捧著食盒進來施禮，“師父，飯菜備好，都是按你的口味，清淡的小菜，多少吃一點吧。”

備飯的事情，平時都是胡仁做。夏無天撫著食盒，悲從中來。他拍拍杜仲，示意留下，對常棣說：“棣兒，你去吧。”

常棣沈默施禮，緩緩走了出去。

杜仲掀開食盒，“師父，仲兒陪你吃飯好嗎？”

夏無天擺擺手，解下腰間的鑰匙，鄭重交給杜仲。“這是密室的鑰匙，我本欲交給仁兒，但……唉，仁兒福薄。現在交給你，你要替師父守好聚寶錢莊。下個月我就召開傳位大會宣布此事。”這把小小的鑰匙，竟是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征！

杜仲萬分驚愕，“師父，論武功才幹聲望，我都比不上二哥。論長幼，大哥不在了，也該是二哥繼承錢莊。”

“武功可以學習，才幹可以磨練，聲望可以積累，但，品有高下，性有善惡，如山難移。棣兒很不錯，但他野心太大，權力在手，易入歧途。仁兒樸實，你純善質潔，即使身居高位，也不會為惡欲所侵，這才是一莊之主的立足之本。”

“可……我才疏學淺，怕辜負師父期望。”

夏無天慈愛地撫著杜仲的頭，“不要怕，師父不會看錯人。你年紀尚幼，經驗尚淺，有所不足實屬正常。武功上你有天分，自小跟我學習‘擎雷掌’，再練幾年，棣兒也不是你的對手。”

杜仲跪拜，“是，徒兒一定勤學苦練，不負師父教誨。”

夏無天欣慰地扶起杜仲，目中卻浮起憂色，“但你心思太單純，江湖人心險惡，處處陷阱，你這樣的性子容易上當受騙，為人所害。今後你要多思慎動，小心行事。”

杜仲笑道：“是。不過有二哥幫我，將來他文我武，不怕外人加害。”

夏無天想說什麽，張了張口，終究沒有出口，只是長長地、沈重地嘆息一聲。

這聲嘆息飄過大廳，飄過窗戶，飄入外面貼在窗紙的耳中。常棣的臉色和這嘆息一樣沈重，失望，覆雜難測。

聚寶錢莊人心難測，湖畔小築中的曲芙同樣感覺人心難測，比如卓立一再出其不意地興風掀雨，明明事事欺瞞於她，偏又危急關頭挺身相護，尋醫問藥細心照料。

此刻，她和卓立正坐在大慈寺戒貪方丈的屋中，卓立已經軟磨硬泡一個時辰，非要戒貪方丈為曲芙散去夏無天註入的內力。戒貪方丈好脾氣，卻不好說話，任卓立撒嬌乞求威脅賭咒，他就是不答應，但也不生氣，只說，夏莊主是他的好友，只有雪中送炭，沒有釜底抽薪的道理。

曲芙最不耐煩求人，便欲起身，卓立按住她，笑得那叫一個虔誠：“方丈既不願施功，看看病總行吧？若願搭個脈，我將來給大慈寺添一萬兩香火錢。”

戒貪樂了，“出家人慈悲為懷，不問錢財。卓施主少年俠氣，不拘一格，老衲心喜，很願結個忘年交。若卓施主不嫌老衲醫道粗淺，我便姑且一試。”

卓立抓著曲芙的手飛快遞上，“好說好說，不嫌不嫌。”

戒貪認真搭了回脈，搖頭道：“恕老衲無能，未覺曲姑娘脈象有異常之處。”卓立一臉失望。戒貪想了想，又道：“曲姑娘可否容老衲以真氣一探？”

這是極高端的探脈之法，也是極危險的奪命之法。對方真氣入體，等於將性命完全交到對方手上，對方動動心念，便能立時奪命。卓立猶豫了，曲芙卻毫不遲疑應允。戒貪方丈武林名宿，德高望重，足可信賴。

戒貪引真氣在曲芙脈間游走一周，不禁“咦”了一聲。卓立立刻緊張起來，連聲問：“怎樣怎樣？”

戒貪收手，沈吟半晌，方才說道：“好生奇怪，老衲從未見過如此脈象。曲姑娘說心脈受損是練武所致，依老衲探查所得，與練武耗損大不相同，奇怪得很，曲姑娘的心臟……似乎……”

戒貪尋找著合適的措辭，卓立的心都被他這停頓吊到天上了，急道：“快說快說！”

戒貪先問：“敢問曲姑娘芳齡？”

“十八。”

戒貪頷首，“但曲姑娘的心臟像八十老齡。”

卓立一屁股跌在蒲團上，“什麽？”

“曲姑娘的心臟未老先衰，卻與正常老人緩慢衰老不同，似是……有外力催化一般，故而一時無恙，一時重病。”

卓立心慌意亂，“是中毒了？中蠱了？還是中其它什麽玩意兒？有辦法醫治嗎？”

“都不是。曲姑娘體內無任何外力損蝕跡象，老衲推測，這個外力應當來自體外。只有找到外力的來源，方可對癥施治。”

卓立一整天垂頭喪氣，連曲芙取笑他“皇帝不急太監急”，卓立都提不起精神回嘴反駁。常棣派人送來被害人信息，卓立也懶得看。曲芙說：“你不想找出兇手讓夏莊主為我施功散氣嗎？”卓立立刻跳了起來。

桌上，六張紙，六個人。曲芙一一看過，“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男人。”

卓立手肘支桌，托著下巴說：“看來他還算殺人狂魔中的君子。”

送信弟子正是差點嚇尿褲子那位，“卓少俠為何這麽說？”

“遵守俠義風範，不殺老弱婦孺。”

那弟子咕噥一句，“照你這麽說，他還算行俠仗義的大英雄啰。”

卓立不接這茬，問：“你是漏拿還是弄丟了？怎麽都是三年前的？這兩年的呢？”

“吸血狂魔已經兩年沒出現了。”

卓立翻著眼睛看他，“你昨天吃飯沒？”

弟子莫名其妙，“吃了啊。”

“那你今天幹嘛還要吃飯？”

“我……”

卓立挨個點著紙箋，“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臘月。如此規律地殺人，為何突然停手、時隔兩年才殺下一個？你每天吃三頓飯，讓你隔兩天不吃，忍得了嗎？”

曲芙醒悟，“你是說，這兩年他並非蟄伏，而是殺了人卻沒被發現？”

“是不是，就要看常大哥能不能把那些倒黴的死人找出來了。”卓立吩咐那弟子，“回去轉告常大哥，照這個法子，查這兩年所有的失蹤人口。”

卓立又生龍活虎了，他對曲芙說：“我有信心把吸血狂魔找出來，我也有信心把害你的外力找出來。你信我。”

卓立的目光燃著熊熊鬥志，而鬥志的熄與燃，都是因為她。曲芙輕聲回答：“我信你。”

盡管言不由衷，卻心不由己。

卓立高興地挽起曲芙的手，“走走，下去吃飯，看今天誰請客。”

曲芙甩開他，推開房門，楞了。樓下，又是滿滿當當的人，連大慈寺眾和尚都在。

卓立探頭一看，“喲，我等的人到了。”

曲芙心中驟然一緊，細看一圈，沒見到天辰山莊的人，“在哪兒呢？”

卓立照例坐在慣常的位置，桌上照例已擺好豐盛的酒席，他卻沒有照例動筷，“天辰山莊若是沒到迷州，這幫人怎肯陪我吃飯？”

“殺得了黑白羅剎的小子，果然有兩下子。”聲音像是喉嚨密密匝匝勒著裹腳布，隨著這叫人難受的嗓音，走進一個又瘦又高的男人，衣服雖不寬大，但穿在他身上，仿佛一根竹竿挑了個空麻袋，眼球凸出，死人般的臉，倒是父母用來嚇唬不聽話孩子的最佳面相。

卓立卻笑了，“原來江湖是個看臉的地方，你就是天辰山莊的右護法‘吊死鬼’？”

吊死鬼點頭。

卓立惋惜道：“如此說來，左護法‘水上仙’想必是位登萍渡水的大美人兒，竟死在黑白羅剎手裏，無緣見上一面，可惜呀可惜。”

曲芙面無表情。

吊死鬼陰陰地說：“交出無歡木和藏寶圖，我就送你去見他。”

卓立樂不可支，“你做了鬼，腦子落在人間了？我是來賣圖的，不是來賣命的。”

“無歡木本就是天辰山莊的，你敢不物歸原主？”

卓立答應，“可以，五百萬。”吊死鬼剛要點頭，卓立接著說：“以及——天辰山莊中的另外五張圖。”

吊死鬼不作聲。

卓立笑笑，“做不了主吧？請你們莊主進來吧！”

一縷幽香飄來，一名男子踏香而入，白衣勝雪，腰間竹笛滴翠。月光如霜，都不及他清顏皎皎，眸中天然淡漠疏放之色，分明不淩不厲，卻令眾人似覺夏日暑氣悄然退散。

眾人不禁動容，曲芙也微微變色。她藏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攥緊雙拳，恍然不覺指甲都掐進肉裏。

他開口，像冬日的涼風，“在下謝天冬，謝卓少俠取回天辰山莊失物。”

卓立笑道：“不客氣。你的馬車很舒服，我喜歡。”

謝天冬漠然道：“送你了。”

“無功不受祿，馬車作價五百萬好了。”

“五百萬山莊付得起，但藏寶圖一事純屬子虛烏有，勿強人所難。”

卓立目光犀利，“謝二莊主，無歡木本屬天辰山莊所有，是也不是？”

“是。”

“藏寶圖與無歡木本屬一體，是也不是？”

“是。”

“那麽藏寶圖也本屬天辰山莊所有，是也不是？”

“是。”

“如此說來，天辰山莊追殺黑白羅剎的真正目的，其實是藏寶圖，是也不是？”

謝天冬不語。

“無歡木不過是冰山一角，此等神物，天辰山莊不止一個，是也不是？”

“……不是。”

“你敢發誓，若有謊言，叫你形神俱滅灰飛煙散？”

謝天冬不語。

“那就是承認嘍。不僅不止一個，而且每一個都藏有一張圖，是也不是？”

謝天冬正要否認，卓立根本不給他機會，語聲咄咄，接連發問：“地圖失落江湖，天辰山莊苦心孤詣追蹤多年，孜孜以求集齊全圖解開寶藏謎團，是也不是？為此不惜興師動眾追殺黑白羅剎，不惜重金懸賞通告江湖，只因你們萬事具備只欠一圖，是也不是？”卓立語速越來越快，聲調越拔越高，每個字都宛如重錘砸在眾人心上，“只因你們手握地圖卻殘缺不全，只因你們面對寶庫卻無法開啟，驚天寶藏近在咫尺明明唾手可得卻如在九霄難比登天！”

廳中死寂，卓立的聲音雷鳴般回蕩。所有人都露出此生最最驚愕的面容，只聽見卓立的字字句句在耳邊接連不斷霹靂般炸響：寶庫在天辰山莊？

寶庫就在天辰山莊！

片刻停頓之後，卓立忽地一笑，聲音溫柔得如同夜半的枕邊媚語，最是蠱惑人心，“但，有了無歡木中的藏寶圖，一切便不同了。寶庫將任憑你們予取予奪，從此天辰山莊統禦武林探囊取物，縱橫天下易如反掌，江湖堪如微塵，就連廟堂，恐怕也要俯首稱臣。謝二莊主，你說，是也不是？”

幾十支燭火嗵嗵燃燒，亮如白晝，而卓立，卻置身所有光明都抵達不了的黑暗角落。他靜靜坐在陰影中，眼眸如同深邃晦暗的大海，連身邊的曲芙都無法看清他的容顏。

曲芙深深地凝望他，目光那麽深，似乎想洞穿他一層又一層的面具直抵心靈深處。

但，她看不穿。

他還是卓立嗎？還是那個她認識的卓立嗎？

靜默的大廳，響起謝天冬冰寒的聲音，“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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