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成事的當口，曲芙卻停手了。她從卓立懷中摸出無歡木，擡頭，對上卓立哀怨、不滿、驚訝、卻又帶著幾分釋然的眼眸。曲芙的臉刷地成了紅柿子，囁嚅道：“我、我點穴很輕，你很快就能自行解開。”

卓立用瞪眼表達憤慨。

既然中計，急也無用，卓立索性小憩一覺，然後裸著半身回房了。常棣完全不能相信在艱苦卓絕的考驗中都沒有倒下的卓立竟然敗在這麽拙劣的美人計之下，回過味來，匆匆穿鞋，“事不宜遲，趕緊去追。”

卓立氣定神閑地品茶，“讓她跑，跑不出我的手心。”

“你知道她會去哪兒？”

“無非兩個去處：天辰山莊或聚寶錢莊。咱們分頭追，我去天辰山莊一路，你去聚寶錢莊一路。”

常棣別無良策，“你若追到曲芙，不可心軟，定要奪回無歡木。”

卓立拍胸脯保證，“放一萬個心！咱們聚寶錢莊見。”

常棣怎會放心，負手在房中來回踱步，不時瞟一眼正收拾行裝的卓立，目光閃爍。眼看卓立要走，常棣忽然笑道：“卓兄弟，我倆一見如故，想與你結為八拜之交，不知卓兄弟意下如何？”

聚寶錢莊是名門大派，常棣願自降身份與卓立結拜兄弟，卓立受寵若驚，又歡喜又感動，立刻請店家準備香爐酒水等物，兩人焚香盟誓。

“今日我常棣，”

“卓立，”

同聲，“結為異姓兄弟，”

常棣微笑，“從此有福同享，”

卓立莊重，“有難同當。”

兩人舉杯共飲，卓立向常棣規規矩矩行禮，“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常棣笑著扶起他，“賢弟，大哥等著你的好消息。”

兩人分頭而行，常棣南下，卓立北上。

果如卓立所料，曲芙一路北行欲往天辰山莊。她馬不停蹄趕了一夜的路，料想兩人追趕不上，才緩韁慢行，日暮時分在郊外路邊小攤下馬，邊吃面邊盤算，是繼續趕路還是在前面的鎮上歇歇腳。

一個黑不溜秋的小乞丐蹦蹦噠噠到攤前，摸出兩文錢要一碗冷湯浸面，攤主虎著臉盛給他，叫他站遠點吃。小乞丐兩手捧著湯面，跟捧著金元寶似的，拖著小細腿兒晃悠到曲芙桌前，正巧曲芙起身，小乞丐一頭撞上，整碗湯面一滴不剩，全扣在曲芙身上。曲芙還沒出聲，小乞丐又哭又鬧叫喚起來，黑乎乎的爪子抓著曲芙的裙子，嚷嚷著讓她賠面賠碗賠衣服。曲芙不耐煩跟他理論，拋給他幾文銅錢，小乞丐眉開眼笑地走了。曲芙看看湯水淋漓的衣裙，嘆了口氣，看來想繼續趕路也不行了。

一進鎮子，便有熱情的客棧老板娘滿臉堆笑迎上前來，美女長大俠短的，把自家的店誇得天花亂墜，死拉硬拽地攬客。曲芙不勝其擾，想反正去哪家都一樣，就點了頭。

老板娘的客棧臨街而建，相當寬敞，曲芙本想要個安靜的房間，老板抱歉地說，朝裏的都滿了，只剩臨街的。但大方地給曲芙一間最大的上房，只收平價，還殷勤地備好熱水。曲芙不計較許多，進屋一看，屋子大得出奇，家具簡單，顯得有點空曠，蓄滿熱水的木桶孤零零地擺在房間中央，熱氣蒸騰。

曲芙閂上門解衣沐浴，窗紙映著星光，傳來乞丐們笑唱之聲，喧鬧得很，但曲芙實是疲乏，窩在溫潤的水中，舒服得幾乎要睡著了。

她後腦靠在桶沿，微仰著頭，闔上雙目。窗外的乞丐們唱著走調的小曲兒：“大姑娘喲餵，看星星喲餵，跟著那呀，小夥子喲餵。小夥子喲餵，笑得歡哪……”

曲芙腦中沒來由地浮起一張痞痞的笑臉。

撲簌！一聲輕微的衣衫響動，曲芙反應極快，敏捷地抄起手邊的紫鞭，不及細看，聽聲辨位，甩手一鞭。不料那人早有準備，探手抓住鞭梢。

“曲姑娘，你是想把我拽進桶裏呢，還是——”卓立拖長了聲音，“想讓我把你從桶裏拽出來？”

他悠閑地站在曲芙正對面，右手挽住鞭梢，左手托著曲芙的一疊衣服，最上面是件丁香色的抹胸，曲芙咬牙切齒，眼裏幾乎噴出火來。卓立從床下滾出來抱起這堆衣服時並沒留意，此刻餘光一掃，耳根子便紅了，目不斜視地將衣服遠遠拋到墻角。

曲芙用力回拽，卓立寸步不讓，紫鞭繃得筆直，兩人對峙，目光如刀，激烈碰撞，簡直能撞出火花來——仇恨的火花。卓立的眼神在曲芙身上快速打了個轉兒，微微側過頭去，嘆氣道：“曲姑娘，我勸你還是放手的好。你這樣中門大開，實在叫我為難得很。”

曲芙這才想起自己的處境，慌忙松開紫鞭，雙臂交叉護在胸前，遮住春光。隨即便明白她又中了卓立的詭計——紫鞭脫手，她再沒法取回衣物了，不禁低低咒罵一聲，努力往木桶中縮了又縮，恨不得把頭都縮進水裏，一輩子不出來才好。

卓立方才只瞥了一眼便轉開目光，所有不該看的他都沒看，不過——所有該看的他全都看了。曲芙烏黑如瀑的長發傾瀉而下，濕了水，如錦緞般潤澤，服帖地披在肩頭，又蜿蜒散入水中，絲絲綻開，在水面盛開成一朵碩大的墨之花。她的臉孔籠在氤氳的水氣裏，掩去之前的硬朗，增了幾分柔和，朦朧的燭光下，瑩雪般的肌膚隱隱透明，像最細膩的薄胎白瓷。晶瑩的水珠從黑發滾落，沿著雪膚曲折向下，滑過緋紅的臉頰，圓潤的脖頸，優美的鎖骨……清波如鏡，秀色隱約。

卓立覺得口幹舌燥，拉把凳子坐在桌邊，側對曲芙，倒了杯水，慢慢地喝。

曲芙強作鎮定，“把衣服給我！不然我喊人了！”

“你可以試試。”卓立笑瞇瞇的，“我已經跟老板打過招呼，說我媳婦兒太淘氣，老是跟我鬧翹家，我特意包下這間大房，打算好好調.教調.教。老板特別好，還教了我幾招。外面的乞丐也答應我，你若大喊，他們就換一個歌兒，好像是這麽唱的，”卓立歪著腦袋想了想，笑嘻嘻唱道：“新娘子，上花轎，嬌滴滴，洞房夜，郎來抱，軟綿綿……”

曲芙的臉漲得通紅，“滾出去！”

“我沒打算久待。”卓立解開桌上的包裹，把無歡木放入懷中。“俗話說，投桃報李，咱們就算扯平了。”

曲芙恨恨地說：“你用這種手段算什麽男人？有本事光明正大打一場！”

卓立得意地笑，“這你就不懂了吧，只有‘真正的’男人才用這種手段。”卓立一手拈起桌上的柳葉刀，在指間顛來倒去地打轉，一肘支在桌上，托著下巴，涼涼地說：“不過呢，未免你認為不公平，給你兩個選擇，第一，站出來光明正大打一場，第二，讓我走。”

曲芙的眼神堪比一萬把柳葉刀，刀刀戳在卓立身上。

卓立笑得特別坦然，“你不出來，就是讓我走嘍？”

曲芙咬著牙不作聲。

卓立走到門口，想起一事，又回頭道：“教你一個乖，下次沐浴的時候，要把你的刀放在手邊，再遇到我這樣的，就可以一刀斃命。”沖她擠擠眼，揚長而去。

無歡木到手，卓立便不急趕路，尋一處野青草軟之所，幕天席地地補覺。他仰面躺著，閉了眼卻覺星光撩人，煩躁地翻身側臥，枕著左臂。一只飛蟲嗡嗡飛過，吵得他心煩意亂，一巴掌拍死，翻了個身，枕到右臂。青草幽香入鼻，熏得他心浮氣躁，呼吸粗重。枕完右臂枕左臂，枕完胳膊枕土地，上下左右換了十幾種姿勢，就差頭朝下紮進土裏了，卓立還是睡不著。他索性睜開眼，一二三四地數星星，感覺每一顆星都是曲芙膚上那顆水珠。

“寂寞得睡不著嗎？我陪你呀。”

卓立一骨碌跳了起來。

左邊，美人魚笑呵呵地望著他。右邊，孔雀魚小心翼翼地拎起孔雀綠長袍的下擺，擰著眉頭，註意力全放在他的美麗長袍上，似乎半分都沒將卓立放在眼裏。

卓立心中沈了又沈，面上卻笑得從容不迫，“謝了，不過你這條魚不合我的口味。”

美人魚一步一步走近，眸中閃著垂涎的光，“不要緊，合我的口味就行。”

卓立嘴上應付，“一廂情願有什麽意思？”心思飛轉，盤算脫身之策。

孔雀魚緩緩逼近，“不用拖延時間了，你以為會有人來救你？”

卓立肆無忌憚地大笑，“我根本不需幫手。”他目光落在兩人身後，招呼一聲，“餵！你不用出手，我一個人就能對付。”

美人魚和孔雀魚回頭張望，卓立倏地竄了出去。

自從踏入江湖這個是非之地，卓立深有感悟練就一門絕頂輕功是多麽重要，尤其對他這種九流低手而言。

可惜，他的輕功是十八流的。

卓立拼命狂奔，把美人魚和孔雀魚遠遠甩在身後，他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眼前星光突然黯淡下來。

卓立什麽都沒看見，但他本能地去拔軟劍，尚未觸到劍柄，一股黑煙結結實實撞上前胸。

這一拳打得卓立差點把心臟都吐出來。他在地上連滾兩個跟頭，才堪堪止住身形。

一個人形的黑影沈默立著，雙臂環胸，雙目微闔，沒有言語，沒有看向卓立，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勢，卓立卻分明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死亡氣息。他的身影如鬼似魅，在夜空中若隱若現，卻比任何漆黑的夜還要漆黑。卓立看不清他的臉孔，但他知道那就是蝙蝠魚，他也知在如此鬼魅的身法面前，他根本無法逃脫。

美人魚和孔雀魚慢悠悠走來，一點都不著急，甚至邊走邊商量如何處理卓立，是先殺後玩，還是先玩後殺，看樣子，卓立已是他們板上釘釘的囊中之物。

卓立待紛亂的真氣略微平覆，便站起身，認認真真把衣服上的土拍打幹凈，抱怨道：“該死！差點踩上狗屎。”

孔雀魚嚇了一跳，連忙四下張望，雖然沒看見狗屎，仍是把袍子又往上提了幾寸。一個穿著孔雀毛織就的奢華錦袍的玉面公子，左手高高撩起下擺，右手拈著兩支翠羽，原本應該相當滑稽，但他臉上那種殘忍到極端平常的神色，任何人都笑不出來。

卓立卻還在笑。三人前後包抄，他知道即便拼死一搏，也難有勝算，只是死得快和死得慢的區別。但他偏偏要笑，越到這種時候，越要笑得淡定。

美人魚驚奇地問：“你還笑得出來？”

卓立笑得一點都不摻假，“即便要死，笑著死也比哭著死好看。”

美人魚嘆了口氣，對孔雀魚說：“我越來越喜歡他了，怎麽辦？”

孔雀魚淡淡地說：“殘廢、人彘、奸屍，你隨便選。”

“啊餵，等等！”卓立晃晃軟劍，“我有個更好的選擇，要不要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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