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從海裏探出頭來，接著常棣也落湯雞一樣鉆出水面。卓立好奇地問：“你也是被拳頭逼下來的？”

“不是拳頭，是指甲。”

卓立抹了把臉，便看見一襲紫衣飛出船外，在空中旋舞，卓立興奮地想，上次美救英雄，這次有機會英雄救美了。

曲芙可不這麽想。她將要落到海面，水未沾履，紫鞭扶搖直上，陡然從一丈暴漲五六丈之多，仿佛飛速生長的藤蔓，居然纏住高聳的桅桿，借力縱身躍起，如一只海鳥輕盈掠上半空。

卓立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難道又是幻覺？曲芙的紫鞭長不過一丈，怎麽可能夠得到高達五六丈的桅桿？但是她的的確確、千真萬確從海面纏住桅桿！

不止卓立驚訝，船上的人也幾乎驚掉下巴。眼看曲芙就要躍上船舷，兩片羽毛輕飄飄向她飛去。翠綠的羽毛，輕軟，飄忽，但是飛快，銳利，一片飛向她的眼睛，一片飛向她的右手，輕柔拂過，竟比刀鋒還淩厲，在曲芙腕上削出一道寸許的口子。曲芙若是再前進一尺，另一片羽毛便會深深刺入她的眼睛。她只得撒手急墜，落入海中。

海水並不洶湧，曲芙卻沈得比秤砣都快。卓立迅速游近，一個熊抱，把她拖出海面。兩人隔著薄如無物的衣衫緊緊貼在一起，卓立又一次用胸膛感受了那團溫軟的觸感，但是臉上完全是正人君子急人危難的表情。

船上傳來一聲怪笑，三人向上望去，船頭並排站著四人，看臉孔分明是船家，但上船時粗布赤腳的打扮，這會兒卻變成虎紋裝、蝙蝠裝、孔雀裝和魚鱗裝，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豢養的動物跑出來作亂了。卓立想，不會是無歡木的神力？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四個人沒有消失。

他問曲芙：“你能看見上面那四個怪模怪樣的人——或者動物嗎？”

“能。不是你的幻覺。”

卓立嘆道：“咱倆都想當然地認為天底下的船家皆是好人。真是癡漢子遇上憨婆娘，傻到家了。”

曲芙屈膝撞上卓立小腹，卓立疼得在水裏打了個滾兒，覺得那個冤枉啊，早知要挨這一下，就說點更惹火更過癮的話好了。兩人一分開，曲芙立刻變成秤砣。卓立捂著肚子潛入水中，從背後環住曲芙腰身，把她拉出水面，想這次看你怎麽踢人。還沒來得及笑上一笑，得意勁兒就被大腿上涼颼颼的刀刃給冰鎮下去了。

卓立垮著臉，“隨口一說，分清敵我行嗎？”

“閉上你的臭嘴！”

常棣不知他二人搞的名堂，揚聲沖船家喊道：“四位真是捕魚高手，這網收得恰到好處哇！”

穿虎紋裝的人說：“常老二你該聽過這麽一句話：‘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聽說你們從黑白羅剎那兒繳了一件值五十萬兩銀子的物件，哥兒幾個想開開眼。”

卓立舉起無歡木沖上頭搖了搖，“嗨，我覺著我的命比五十萬兩銀子值錢多了，你早說想要，我就拱手相讓了，至於沐上一回海水浴嗎。”

虎紋裝大笑，“小子倒挺識相，扔上來吧。”

“先把我們拉上去，不然我就扔進海裏，大家都別要。”卓立作勢欲扔。

虎紋裝根本不吃這套，“扔啊！怎麽不扔？告訴你，小子兒，甭跟我討價還價，要麽扔上來，要麽就泡著，看誰能耗得過誰。”

扔上去，就是被棄的下場，可泡在海裏，就是當浮屍的下場。卓立攥著無歡木，仿佛攥著曲芙和常棣的兩條性命，左右為難。

時間一寸一寸過去，太陽一寸一寸偏西，星幕一寸一寸拉開。海水涼意侵人，卓立感覺懷中的曲芙瑟瑟發抖，原本抵在他腿邊的薄刀已不知去向，卓立也冷得牙齒打顫，手臂僵硬，幾乎抱不住曲芙了。他思來想去，決意賭上一把。“接著！”卓立將無歡木拋上船頭。

四人拿到無歡木，果然沒有救人的意思，虎紋裝反而喊了一聲：“開船！”船若是起錨行遠，卓立三人便叫天不應了。

“慢著！”卓立高喊，“你們不想知道這塊木頭有什麽秘密？”

虎紋裝不屑，“跟我玩花招，你還嫩點。”

“你們想想，一塊普普通通的木頭為何價值五十萬兩白銀？難道天辰山莊錢多的堆不下嗎？”

虎紋裝露出狐疑的神色，“為什麽？”

卓立咬咬牙，一橫心，“因為這塊木頭關系到一張藏寶圖的線索。據說寶藏金銀珠玉，應有盡有，富可敵國。”

卓立的“咬牙橫心”虎紋裝都看在眼裏，伸長脖子探出船外，“什麽線索？”

卓立笑了，“把我們拉上去。”

三人被拉上船，筋疲力盡地癱在甲板上，被虎紋裝點住穴道，扔進艙裏。艙中燈火通明，卻不見那個蝙蝠裝，卓立環視一圈，才發現蝙蝠裝竟倒掛在艙頂一角，雙臂環胸，閉目無聲。孔雀裝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吃魚，他吃魚的方法很奇特，魚是活的，頭尾亂擺，他從腮邊一扯，便撕下一條魚皮來，一條一條慢慢撕幹凈了，魚也不動了，他又一條一條慢慢撕下魚肉。看得卓立渾身起雞皮疙瘩，感覺那一條一條皮肉像是從自己身上撕下來的。魚鱗裝走到卓立面前，細長的眼睛來來回回打量他的面孔，細長的手指來來回回撫摸他的身體，細長的桃紅指甲刮過卓立的肌膚，卓立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魚鱗裝似乎很滿意，笑著對孔雀裝說：“待會下手別太狠了，這個人我要好好‘品嘗’一下。”

卓立頓時一陣翻江倒海的嘔吐感，“幾位口味都很獨特啊，哪條道兒上的？”

魚鱗裝驚奇道：“江湖裏還有不知道我們名號的？”

常棣在旁邊說：“他們是‘清江四魚’，專在清江附近為非作歹，人送綽號‘虎皮魚’、‘蝙蝠魚’、‘孔雀魚’、‘美人魚’，江湖上倒是臭名遠揚。”

卓立嘻嘻笑道：“‘青椒死魚’？我不喜歡青椒，更不喜歡死魚，來個‘生汆活魚’如何？”

孔雀魚淡淡道：“可以。”看也不看，揮手打出兩支翠羽，正釘在卓立的啞穴和笑穴上。卓立面容忽然變得怪異非常，似笑非笑，肌肉抽搐，牙關格格作響，極力想扭動身軀卻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喉中發出嗚嗚的怪聲，想要大笑卻不能出聲。

曲芙大駭，知道時間久了卓立非笑死不可，急道：“無仇不廢人，問供也要講江湖規矩！”

無人應答。虎皮魚在研究無歡木，孔雀魚在撕魚皮，美人魚在修指甲。極其細致地修完指甲，美人魚伸直十指一邊查看有否不妥，一邊眼皮不擡地說：“夠了吧，你想讓我嘗死魚嗎？”

孔雀魚又打出兩支翠羽，解開卓立的穴道，目光卻還盯著眼前的死魚，問：“線索是什麽？”

卓立臉色灰白，氣兒都喘不勻了。孔雀魚也不追問，慢慢踱到卓立面前，抓住卓立的右臂，一推一拽，卸了卓立的胳膊。曲芙“啊”地驚呼一聲。

孔雀魚再抓住卓立左臂，問：“線索是什麽？”

卓立額頭滲出冷汗，咬著牙說：“我說不說，下場都是沒有選擇的死路一條對嗎？”

虎皮魚說：“但你可以選擇死得痛快還是死得痛苦。”仿佛是印證虎皮魚的話，孔雀魚手上用力，“哢”地一聲，卓立的左臂也被卸下。

曲芙又叫了一聲，聲音不止驚駭，還透出掩不住的關切。卓立感激地向她望去，慘白的臉上竟然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笑容淺淡，但足夠燦爛，似是安慰她不必為他擔心。曲芙心中酸楚，不忍直視。

美人魚笑道：“硬骨頭，有意思。不知嘗起來什麽滋味？”

卓立聲音打顫，“當心硌掉你的牙！”

孔雀魚五指捏在卓立的膝蓋骨上，目光陰狠，冷冷逼視卓立。膝蓋骨若碎了，腿就廢了，人就殘了。美人魚皺起眉頭，“你沒有別的手段？他若是躺屍一樣，我嘗起來有什麽趣味？”

孔雀魚頗不耐煩，但還是松開手，拔出卓立腰間的軟劍，在常棣肩頭劃了個十字，劍尖移到曲芙臉旁，盯著卓立，“線索是什麽？”

曲芙臉色煞白，但一聲不出。

卓立望著曲芙顫抖的睫毛，終於放棄抵抗，說：“只要將木頭浸入水中，藏寶圖便會顯現。”

虎皮魚打了盆水，緩緩將無歡木放入，將要挨到水面時，忽然停手，望了卓立一眼，見卓立神色輕松，目光故意盯著艙頂，他心念一轉，收回無歡木，說：“‘聲東擊西’這種把戲，也敢在老子面前賣弄。”

卓立被他一語戳穿，神色驚慌，不由自主向桌上一瞥，又急忙移開目光。虎皮魚等的就是這一瞥，他見桌上除了孔雀魚吃剩的死魚，就只有一盞燭臺，便即明了，哈哈大笑，“原來不是‘水浸圖現’，而是‘火燒圖現’！”

卓立顯出緊張的神色，虎皮魚更加篤定，疾步走到桌邊，將無歡木小心地放在燭火上。

船艙極靜，靜得卓立幾乎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他一瞬不瞬地盯著撲撲跳動的火苗，盯著虎皮魚朝燭火伸出的手，盯著他手中烏黑的無歡木。無歡木在燭火的映照下，一晃一晃地閃著光。是微弱細小的光斑，但卓立感覺它亮得驚心動魄。

生死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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