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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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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速窗外,樹木迅速後退。

仿佛連帶著記憶的齒輪,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年的秋蟬未起。

北半球,正是秋天的時候,美國南部的紅杉開開了。南部邊遠的森林深處,一條清冷的深溪裏,大小石塊和溪水都被岸邊連綿的紅杉染上了顏色,顯得深紅深紅的。一排排的紅杉,筆直參天連綿在森林深處,樹葉長勢像松樹一樣往上竄,紅艷艷的籠罩在樹幹上。

天地為承載的畫布上,像是被橘紅或深紅的畫筆,肆意揮了一下。

溫暖扭著頭,目光穿過樹幹與樹幹間的空隙,逡巡在森林深處的一座木屋子的方向。

她穿著一件白色的線衣,一條半身裙子,長發及腰勾在耳後。除了這身衣服,她雙手空空,四周也沒有任何一件她的物品。聽到那人走路的聲音越來越近,她飛速地把臉轉了回來。

眼前的深溪由於昨晚的一場雨蓄了不少的水,變得更加深了。

溫暖深吸一口氣,

縱身一躍。

咚。

悶響在樹林裏出現,水花飛濺。

身體往下沈的時候,水壓壓迫得人呼吸不得。

溫暖閉著眼睛,任由呼吸一點點消失殆盡。

——“溫小姐,您的身體狀況急劇下降,如果不能找到合適的配型的話,您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湘市最新消息,湘市地產女強人溫心於昨日去世,據悉,溫氏不日將會宣布破產,後續將啟動破產程序。”

——“溫小姐,溫董事長是真的沒了。”

無數張臉,無數種聲音交疊在她的腦海裏。

伴著水聲。

她很痛苦,覺得腦子快要爆炸了。

他應該不會來了。

這句話一下子竄到她的腦海裏,像一根線,一下子貫穿頭顱,之前的那些紛擾的聲音畫面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忽然之間,溫暖攥著的拳頭慢慢松開。

似乎因為這句闖入腦中的話,她徹底放棄了自己。

她的意識開始渙散,眼耳口鼻裏都是水。

她想,這也並沒有什麽不好。

反正她也命不久矣。

白血病沒有配型,反正要死,她就想用這條爛命去搏一搏,去為姐姐報仇。但她經歷太多,沒那麽天真。她懂得世事難料,她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接近林寒,又是否能取得信任,一舉覆仇。所以,她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

林寒不來救,她就能去見姐姐。

林寒來救,她就能接近他,去覆仇。

現在看來,是前者。



南部某個醫院的病房裏。

坐在椅子上的林寒,手裏握著一部手機。手機的私人相冊被打開,學生證上的溫暖瓜子臉,皮膚白凈,內斂地看著鏡頭,波浪小卷發,抿著嘴微微笑著,看著是一個特別安靜的女學生。這是美國南部聖地亞大學的學生證,英文名字被蓋在燙金的印章下,顯得矜貴又得體。

Sunny

中文解釋是:和煦的,照到陽光的,快活的,性情開朗親切的。

林寒目光盯著這個英文名字,擡眸看了眼病床上慘白著臉的女孩子。

思忖:這是她的名字。

先天性的白血病,並不是不治之癥。林寒剛畢業一年,各科流轉時也參與過類似病例。不過,根據剛才的醫生告知,以他的見解,這位Sunny小姐已經是晚期,血型特殊,這個時候還沒找到配型,其實已經離鬼門關不遠了。

如果說,是因為難以承受自己在癌癥的巨大折磨下醜陋死去,而選擇輕生。

他倒是能理解。

只是……

他又看了一眼手裏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子,安靜得特別美好。

年紀還這麽輕,

他覺得非常可惜。

“咳咳……咳咳……”

女孩子輕微的咳嗽聲出現,林寒站起來。

病床上的溫暖緊閉著眼睛,神情痛苦。她咳嗽的聲音非常低。

林寒放下手機,找出塑料杯子,為即將蘇醒的女孩子倒了一杯開水。

然後站在一邊,伸手摸了摸女孩子的額頭。而後,抽手,拿起水杯等待著給她。

女孩子醒了。

臉色白的嚇人,先是默不作聲地盯了幾秒鐘的天花板,反應了一下,而後,一把揮開了他送熱水的手,塑料杯子落地。

水也灑了一床。

她踉蹌地走下床,鞋子也沒穿。

過去實習的經驗告訴林寒,眼前這個女人,精神狀態不好,或許還有再次輕生的傾向。他第一時間追上去,一把禁錮住溫暖。

女孩子在他的鉗制下,瘋了一樣的抗擊。咬他,推他,踢他,捶他。

他都不為所動。

女孩子似乎是急了。

他臂彎裏的她,身體拼了命的往前竄。

頭上的假發終於落到了地上,露出像被惡劣開墾過的荒地般稀疏的頭發。

見到假發,她像是被點燃了。嗓子裏吼著:

“HELP!HELP!HELP!”

尖叫聲歇斯底裏。

全然是一個崩潰的瘋癲狀態。

趕來的醫生分開了他們兩個。

女孩子一得到解脫,立刻瞅準了一塊墻壁,要沖過去。

醫生眼疾手快,猛地拉住她,她擡手一個嘴巴子扔過去。

林寒恨極。

他率先走上去,把她手臂一扭,按在了墻壁上。

“Sunny小姐,你冷靜點。”林寒還試圖安慰她。

卻沒想到這個Sunny,滿面眼淚的瞪著他。她那種要命的瞪人方式,讓人頭皮發麻。

她的狀態全然是崩潰的,即便被按壓在墻壁上,她的身體還是不住的扭動著,她的嘴裏的叫囂也是越演越烈,整個病房裏充斥著她的喊叫聲:

“我不想被病折磨死,我想要一了百了,

你們都是誰,不要來管我。

混蛋,惡魔,放開我,放開我,我會詛咒你們的!”

林寒聞言,把這個Sunny猛地往墻壁上一按,並及時向醫生使了個眼色,醫生聞訊,快速給Sunny註射了鎮定劑。

Sunny整個人瞬間像被拿走了聲音,整個身體登時軟了下來,林寒的手一松開,她就跌入了林寒的懷抱裏。

彼時,她雙目睜得極為大,死死盯著醫生的白大褂。她的臉上全部都是恐懼,皺起的唇瓣也在瑟瑟發抖。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實在是逃不開,她忽然就抓住了林寒的衣角,

“對不起,我知道是你們救了我。但我不想被病痛折磨死,醫生,求求你,不要救我好不好?”她的眼淚像白色的細線,滑過眼角。林寒的心臟像被一雙手猛地揪緊,他看著她——

她雙手合十,上下不住摩擦。

這樣的她,在林寒的心底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記。因此,直到鎮定劑使得她完全靜默,林寒還是忘不了她的神情語氣。

林寒不忍心看她,因此別過了自己的目光。但不巧的是,即便是如此,林寒的餘光還是不可避免的掃到了Sunny的頭頂。女孩子的頭頂上是參差不齊的頭發,林寒想到了剛才所看到的那張學生證。他可記得很清楚,學生證上的Sunny有一頭非常漂亮的卷發。

如今這頭像被狗啃過的頭發,與當初光澤無比卷曲得宜的頭發一對比。林寒手指一顫,他想到了一個英文單詞——Funny。

Sunny與Funny(滑稽)不過是一個字母的差距,卻差了一整個天地。一個英文名字叫陽光的女孩子,卻因為病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容顏變成今天這樣諷刺滑稽的樣子。

看到這樣的她,林寒對這種巨大的落差,這種瀕臨死亡的心情,陡然間有了感同身受。

林寒想,她想死的願望真的是迫切的。



溫暖第二次醒來的時候,情緒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還是盯著天花板,只是這次,盯了一整個白天,一句話都沒講。

林寒把晚飯端來給她。

她似乎已經緩和了好了,能自己坐起來,端起碗筷。

“對不起。”

她聲音特別溫柔。說話的時候,她小小的臉在碗的上方,顯得特別嬌小,愧疚的雙眼不好意思地擡起來看一眼林寒,鄭重吐出:謝謝。

“聖地亞大學金融系的Sunny,看來你好很多了。”林寒也用美式英語和她對話。

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卻還是把碗放到了桌子上。

溫暖打量了一下那副碗筷,知道美國的醫院不會有這種待遇。

“飯,是你做的?”她試探著用中文發問。

“你是中國人?”林寒有些訝異。

“原來你也是。”溫暖狡黠一笑,“我看你的碗筷像是中國的,所以試探著問問了。果然。”

飯是管家做的。

林寒沒想到Sunny是中國人,“Sunny小姐的病其實並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世界很大,也許下一秒就可以找到配型。”

“你是醫生麽?”

林寒一頓。

“我是。”

溫暖眼睛像是一下子亮了起來:“那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林寒問:“什麽?”

溫暖說:“幫我把我的假發拿給我。”

不知道為什麽,聽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鄭重其事地說出這樣一個最簡單不過的要求時。

林寒會覺得,非常的殘忍。

後來他想:他覺得殘忍,大概是因為,對於別的女孩子來說觸手可及的正常人的生活,到Sunny頭上來說,就是比登天還難。她這樣小心翼翼對他提及的要求,不是多麽的困難,就只是拿一下假發,讓她假裝自己像一個正常人。她的語氣越鄭重,卑微感就越強烈。

林寒微笑著把長發拿給了她,溫暖也憨憨地看著林寒,並熟練地給自己戴上了假發。

假發一戴上,她目光更亮了,眼睛裏全是滿足感,她甚至有點嬌羞地將臉頰邊的頭發別到了耳後,她的雙頰也戴上了淡淡的粉紅色。

假發戴好後,她垂著目光說起了話,她說:“我知道我很快就會死掉,所以才想尋死。我很抱歉,我今天的情緒非常激動。你知道麽?我特意找了那片森林,是因為那裏很偏僻也很安靜,我想著啊,如果我在那裏去世了,也會很寧靜,甚至不打擾到任何一個人,我還是以最美的樣子告別這個世界。

可是呢,真沒想到,我遇見了你。說實話,我該謝謝你的。可是,我呆在醫院裏,就會覺得,我是在這裏慢慢等死,我沒有配型,沒有錢,有一天我的頭發會全部掉光。”她指了指自己的頭發,終於擡起了頭,她的眼珠顫抖了一下,頓了一下後又輕咬了一下嘴唇。她聲音低了下去,像是糾結了好久,然後終於再開口說:“如果你也是醫生,能不能帶我出去。”

不知道為什麽,女孩子的學生證照片一直在林寒的腦海裏。聽到她說要出去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安靜的死去,他就覺得,這個女孩子約摸是怕慘了。

鬼使神差地,他說:

“我可以帶你出院,但前提是,你不能再尋死,否則我就白救了你。”



出了醫院,林寒才知道。

Sunny的中文名字叫做溫暖,林寒立刻想到了溫心。

似乎是出於推溫心下樓的愧疚,也似乎是可憐這個女孩子就連死亡都要偷偷的,於是,在得知她是一個孤兒,如今退學,無家可歸的現狀後,暫且把她留在了森林處的小木屋裏。

他當時想的是,

她快要死了,給一個與溫心同姓的女孩子最後一點快樂,也算是一種心靈上的彌補。

有一天,

陽光很好的日子,風輕柔無比,林子裏鳥雀啾鳴。淡淡的樹木清香隨著清風跑向了林寒所住的那間小木屋。溫暖推開門扉,深吸一口氣,那一刻,她整個人覺得特別的自在,就像是吃完了一整顆薄荷味的糖果,心裏是甜絲絲涼滋滋,舒服極了。

她走出了小木屋,目光定格在了門外的空地上。林寒背對著她,正站在那邊做什麽事情。溫暖轉了轉眼珠,走過去一瞧,原來林寒是在寫書法。

林寒的身前是一張淡褐色的木桌子,桌子上擺了筆墨和宣紙。溫暖垂下腦袋,好奇地看林寒究竟寫了些什麽,她一面看,鼻尖一面聞見淡淡的墨香。

當林寒寫完了最後一筆,溫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輕輕點在了未幹的墨字上。

她喃喃念出了聲: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覆如是。

這是有名的《心經》,溫暖認得。她讀完了這麽幾句話,眼尾陡然上掃,嘴角輕蔑地勾了起來。

她覺得有些好笑,一個劊子手,逃離了法律的制裁在深山裏,親手抄寫佛經。

用的還是敦煌手抄經那樣纖細而熨帖的字體。

溫暖迅速把臉上的表情收起來,她擡起了頭,眉頭微蹙看著林寒:“這些是什麽意思?”

“是《心經》”林寒聲音低沈:“意思是讓人不要背離本心為外物所染。”

溫暖頓了半秒,轉而嘴角輕揚,輕輕拿肘子撞了一下林寒,“你為什麽要抄它,是做了什麽壞事吧?”

林寒毫不避諱地點頭,“我有躁郁癥,曾經做了一些難以回頭的錯事。”

“哦。”她長吟一聲,在林寒將收幹的《心經》卷起的瞬間,她將自己的手覆蓋上了林寒的。林寒訝異地看向她,溫暖目光篤定,像是充滿信心。她鼓勵他,“我有身體上的病,你有心理上的病,林寒,你不要怕,你也會好的。”

她的聲音像黃鸝的歌聲,她的表情天真又認真。她的眼裏只有他一個人。林寒似乎聽見心臟深處一震激蕩,他因溫心事件自責了許久的內心,像是被微風輕輕撫摸。

那一刻,他那只被她覆蓋住的手放松了下來,他全身上下所有緊繃的情緒,一瞬間,煙消雲散。

他知道,他動心了。

☆、Chapter 11(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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