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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雞毛撣子給古董彈灰時,胡十三郎來了。

“元公子,好久不見了。”火紅色的小狐貍走進縹緲閣,端正地坐下。

元曜笑道:“啊,是十三郎呀。好久不見了。”

小狐貍怯生生地道:“白姬在嗎?某昨天約好,今天來見她。”

元曜笑道:“白姬在後院曬太陽,小生帶你去。”

“有勞元公子了。”小狐貍怯生生地道。

元曜帶小狐貍走向後院。後院中,芳草萋萋,三春的陽光如一抹橘色鮫綃,明亮卻微涼。白姬躺在美人靠上,舒服地瞇著眼睛曬太陽。

“白姬,十三郎來了。”元曜道。

白姬回過頭,坐起身來,笑了,“十三郎怎麽有空來縹緲閣玩?”

小狐貍在白姬面前坐下,彬彬有禮地道,“某不是來玩的,某有一件困擾的事情,想向白姬請教。”

白姬望了小狐貍一眼,道:“十三郎的臉色好像有些憔悴呢。”

小狐貍伸爪,揉臉,“唉,某離家出走,已經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裏,某露宿在荒郊墳地,寄居在農人的屋檐下,寺廟的祠堂中,苦不堪言。”

“十三郎為什麽要離家出走?”白姬好奇地問道。

小狐貍又揉臉,“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

元曜沏來兩杯茶,拿來一些點心,十三郎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娓娓道來。

九尾狐王年輕的時候,性格就憂郁而多愁善感。年老之後,因為操心九尾狐族的興衰命運,操心兒女的婚姻歸宿,操心孫兒們是否能夠健康長大,它更加郁郁寡歡,悶悶不樂。狐貍們都勸它想開一點兒,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必操心太多,它也不能釋懷,仍舊愁悶。

去年夏天,胡三娘和夫婿去南海游玩,遇見了一只蜃。蜃正在做夢,胡三娘踏入了蜃夢中。蜃夢中仙山飄渺,美如夢幻,山林河澤中生長著各種奇花異草,奔跑著各種奇珍異獸。

胡三娘行走其中,它驚喜地看見了一棵茂盛的大樹,樹枝雄偉,樹葉翠綠,樹上開滿了金色的花朵,密密麻麻,華色香艷。遠遠望去,像是一件件金色的袈裟掛在樹上。

胡三娘曾在《因果經》裏見過這種樹,這種樹名叫無憂樹。相傳,如來佛祖就誕生在無憂樹下。據說,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變得無憂無愁,快快樂樂。

胡三娘想起了憂郁的父親,就偷偷地摘了一顆無憂樹的果實。從南海回到家之後,胡三娘將無憂果送給九尾狐王,“父親,這是無憂樹上結出的果實,將它埋入土中,待它發芽,長大,就會長成無憂樹。據說,無論是人,還是非人,只要坐在無憂樹下,就可以忘記所有的煩惱,變得無憂無愁,快快樂樂。如果擁有了無憂樹,您就再也不會苦惱郁結了。”

“太好了!”九尾狐王大喜,它掃視眾兒孫一眼,“你們誰願意替我種無憂樹?”

一只火紅色的小狐貍走了出來,怯生生地道:“某雖不才,但願意為父親效勞。”

老狐王很高興,“哈哈,十三,你最孝順了。你素來勤謹,心細,交給你,為父也放心。”

老狐王又誇讚了一番胡十三郎,別的狐貍有些不高興了,竊竊私語,“十三這家夥真狡猾,居然又搶先了一步。”

“十三最愛裝乖賣巧,討老頭子歡心。”

“哼哼,它一定是想做下一任的九尾狐王。”

“十三郎真討厭……”

小狐貍覺得有些委屈,它只是想為父親分憂,報答他的養育之恩而已,從來沒有過別的私心。

老狐王維護十三郎,呵斥眾狐貍,“你們啊你們,十三不過是為我做點兒事情,讓我高興,你們就這麽不待見它,猜疑它,真是氣死我了!如果,將來的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們怎麽能夠團結友愛,讓九尾狐族更加繁榮昌盛?只怕那時候,九尾狐族將會因為你們的互相猜疑,不團結,而分崩離析,沒落衰敗,非人界再無九尾狐族的立足之地!”

老狐王說到傷心處,拍著胸口,老淚縱橫,“唉,一想到這樣的局面,叫人怎麽能不發愁啊,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眾狐貍頓時不敢再說半句話。

十三郎種無憂樹的事情就定了下來。

十三郎在九尾狐族居住的山林中挑選了一處僻靜而肥沃的土地,開始種無憂樹。它把無憂樹的果實埋入土中,澆上山泉水,不眠不休地守候著,祈禱著,靜靜地等候發芽。

一個月之後,土壤中破出了一點兒綠芽,小狐貍高興得又蹦又跳,沖入家中告訴老狐王無憂樹發芽了。老狐王很高興,誇讚小狐貍很能幹。眾狐貍有些不高興。

小狐貍更加細心、賣力地栽種無憂樹。兩個月之後,樹芽長到了三寸長,多出了四片翡翠色的嫩葉。小狐貍高興得直揉臉,又回家告訴了老狐王。老狐王非常高興,又一次誇獎了小狐貍很能幹。眾狐貍面面相覷,又不高興了。

小狐貍繼續悉心照料無憂樹。可是,有一天,小狐貍從紫竹林取來山泉水,準備澆灌無憂樹時,無憂樹不見了。小狐貍很著急,找遍了山前山後,山上山下,都沒有找到。最後,小狐貍只好淚汪汪地回家,去向老狐王稟報這個不幸的消息。

老狐王奇怪地道:“好好的,無憂樹怎麽會不見了呢?”

十三郎怯生生地道:“某也不知道,恐怕是被誰偷走了……”

老狐王嘆了一口氣,捶著胸發愁,“我九尾狐族的地盤,居然有人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這還得了?!真是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狐貍們紛紛道:“都怪十三玩忽職守,才讓人偷走了無憂樹。”

“我九尾狐族的地盤有九重結界,外人絕不可能闖入,八成是十三偷懶,把無憂樹種死了,它害怕父親責罰,故意說是誰偷走了無憂樹。”

“對,一定是這樣。”

“十三,你怎麽能說謊呢?”

“不管怎麽說,都是十三的錯。”

眾狐貍紛紛數落十三郎,十三郎滿腹委屈,卻是百口莫辯,只能流著淚,小聲地解釋,“某沒有把無憂樹種死,無憂樹真的不見了……”

眾狐貍表示不相信,並認定是十三郎把無憂樹給種死了。

狐貍們吵鬧作一團,老狐王見了,捶著胸口嘆氣,“真是愁煞人也,愁煞人也——”

最後,雖然老狐王相信十三郎沒有說謊,但是眾狐貍都不相信,明裏暗裏指責十三郎。十三郎既委屈,又生氣,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小狐貍揉著臉,道:“無憂樹一定是被人偷走了。無論如何,某一定要找回被偷走的無憂樹,大家才會相信某沒有說謊,家父也才會快樂無憂。”

白姬沈吟了一會兒,道:“你種無憂樹的地方是九尾狐族的地盤,有九尾狐族的結界,無論是非人,還是人類闖入其中,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小狐貍耷拉下耳朵,“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某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人入侵,可是無憂樹確實不見了。而且,神不知鬼不覺地闖入了結界中的,不是非人,是人。”

白姬奇道:“此話怎講?”

“腳印。事後,某回種無憂樹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遍,發現了人類的腳印。”小狐貍凝重地道。

“人類的腳印?”白姬奇道。

小狐貍點頭,“人類的腳印。”

白姬喝了一口茶,“如果留有腳印,那也一定會留下氣味,循著氣味追蹤,不難找到竊走無憂樹的人。”

小狐貍揉臉,“那人沒有留下任何氣味。”

白姬笑了,“怎麽會?世界上怎麽會有沒有氣息的人?”

小狐貍道:“真的沒有留下氣息。某猜測,要麽是此人道法高深如李淳風(1)。要麽,就是有法力及其高深的非人隱去了他的氣息。”

白姬道:“這也不無可能。”

小狐貍愁眉苦臉地道:“這些日子以來,某四處奔波、打聽,連玄武也問過了,始終沒有打探到無憂樹和賊人的下落,甚至連一點兒線索也沒有,真是愁死某了。白姬,縹緲閣能夠實現任何願望,某特意來請你實現某的願望,替某找到無憂樹。”

白姬沈吟了一會兒,道:“好。我替你找無憂樹。不過,你用什麽做報酬呢?”

小狐貍羞澀地道:“這個……這些年來,父親給某的零花錢,某都用來買點心吃了,沒有攢下什麽積蓄……”

白姬笑了,擡眸,“聽說,十三郎的廚藝很好?”

小狐貍羞澀地道:“稱不上好,略會做菜罷了。家父對美食很挑剔,常常愛換口味,某為了他能夠吃得開心,常常去皇宮中的禦膳房,大酒樓的後廚中潛伏,偷偷學做各種菜色,然後回去做給家父吃。”

白姬笑瞇瞇地道:“如果十三郎留在縹緲閣做兩個月的雜役,我就替你找到無憂樹。”

小狐貍怯生生地道:“只要您能幫某找到無憂樹,某在縹緲閣做一輩子雜役也沒關系。只是,那只黑貓恐怕容不下某……對了,今天怎麽沒有看見那只臭黑貓?!”

白姬道:“離奴去山裏了,兩個月後才會回來。離奴一走,縹緲閣裏頗缺人手。”

“這樣啊。”小狐貍想了想,羞澀地道,“如果白姬不嫌棄,那某就留在縹緲閣了。”

“太好了。”白姬笑瞇瞇地道。

小狐貍怯生生地望著白姬,“那,無憂樹的事情,就拜托您了。”

白姬點頭,笑了,“沒問題。縹緲閣從不拒絕任何人的願望,無論是善良的願望,還是邪惡的願望。”

春日的暖陽下,緋桃花瓣紛飛,白姬的笑容有如夢幻般不真實。

小狐貍留在縹緲閣,因為太累了,它吃了些點心之後,就蜷在緋桃樹下睡覺。

白姬穿戴整齊,出門去了。元曜猜測,她可能是去打探無憂樹的下落了。

元曜坐在櫃臺後,托腮望天,浮想聯翩。無憂樹,無憂樹,世上真的有能讓人快樂無憂的無憂樹麽?如果有的話,他也真想去無憂樹下坐一坐。

“元公子,已經申時了,你怎麽不叫醒某呢?”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將元曜從冥想中拉回了現實。

元曜回目一看,空蕩蕩的大廳中沒有人,他將目光下移,才看見了胡十三郎。胡十三郎坐在地上,身邊放著一只竹籃。

元曜笑道:“小生見你睡得香甜,就沒有吵醒你。”

小狐貍揉臉,“某是來打雜的仆役,可不敢偷懶,元公子請一定要對某嚴格一些。剛才,某去廚房轉了一圈,發現除了鹹魚,好像沒有菜了。集市應該還沒散,某去買些菜回來,準備做晚飯。元公子請給某一吊錢。”

“啊,好。”元曜趕緊從櫃臺後翻出一吊錢,放入小狐貍的竹籃裏。

小狐貍怯生生地道,“請問,白姬的口味是怎樣的?她喜歡吃重口的,還是清淡的?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喜歡吃葷菜?還是素菜?有沒有什麽最愛吃的?有沒有什麽忌口?”

元曜想了想,道:“白姬不怎麽挑剔食物,沒有特定的喜歡和忌口,她什麽都吃,你不必擔心。”

“那,元公子你呢?”

元曜笑道,“小生也是什麽都吃,十三郎不必特意費心。”

小狐貍羞澀地道:“那就好,某去買菜了。”

小狐貍用嘴叼起竹籃,向縹緲閣外走去。

元曜想起了什麽,急忙道:“十三郎,等一等。”

小狐貍回頭,放下菜籃,“元公子還有什麽吩咐嗎?”

“你……你……你就這樣去市集嗎?”元曜覺得,胡十三郎就這樣去市集,一定會被眾人當妖怪追打。當然,它本來也是妖怪。

小狐貍一拍腦袋,“某差點兒忘了,去集市要化作人形。”

小狐貍話音剛落,驀地化作了人形。一個纖好白皙,眉目如畫的俊俏少年出現在元曜眼前。少年足踏烏皮靴,身穿紅綈袍,一雙丹鳳眼眼角微微上翹,眼神溫柔而嫵媚。

“呃,十三郎?!!”元曜大吃一驚。

胡十三郎臉微微一紅,羞澀地道:“正是某。某容顏醜陋,嚇到元公子了吧?”

“不,不,小生只是吃驚,沒想到十三郎如此風流俊俏,一表人才,和離奴老弟差不多呢!”

胡十三郎有點兒不高興,“請不要把某和那只自大的,醜陋的黑貓相提並論!”

“呃,好。”元曜不敢再多言了。

胡十三郎去集市買菜了。

註釋:(1)李淳風:唐代傑出的天文學家、數學家,他著有《宅經》,被尊為風水宗師;著《六壬陰陽經》,被尊為六壬祖師; 著《金鎖流珠引》、《太上赤文洞神三篆註》,成為唐代道家名人。他與袁天罡合著《推背圖》,預言了“太平天國”、“清兵入關”、“日本侵華”等歷史事件,被譽為東方千古預言奇書。總之,一個奇人。

006 蛛絲

日頭偏西的時候,白姬挎著一只柳葉籃回來了,口中還哼著輕快的小調。

元曜問道:“白姬,你怎麽這麽高興,莫非你知道無憂樹的下落了?”

白姬將柳葉籃放在櫃臺上,笑道:“九尾狐族最擅長尋物,連它們都找不到無憂樹,我怎麽會找得到呢?”

“你找不到無憂樹,那為什麽還答應十三郎,說會實現它的願望?”

“因為縹緲閣正缺一個做飯的人嘛。”

“難道你在騙十三郎?”元曜有些生氣。這條奸詐的龍妖不會是騙純善的小狐貍替她做白工吧?

白姬笑了,“我怎麽會騙十三郎呢?我雖然無法找到無憂樹,但是卻有辦法知道它在哪裏。”

“什麽辦法?”元曜好奇地問道。

白姬神秘地笑道,“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

元曜知道白姬雖然行事詭秘,但是一向穩妥無差錯,也就不再問了。他低頭望向柳葉籃,看見半籃子彩線,有血赤色,黃金色,荷葉綠,孔雀紫,墨玉藍。五色彩線極細、極滑,瑩潤而透亮,不像是亞麻線,棉線,也不像是蠶絲。

元曜奇怪地問道,“這是什麽?”

白姬笑道,“我買的蜘蛛絲。”

“你買蜘蛛絲做什麽?”

“刺繡。”

“刺繡?!”

“對,我打算送軒之一條手絹,軒之喜歡什麽圖案?”

元曜聞言,臉突然紅了,“你為什麽要送小生手絹?”

白姬詭笑,“嘻嘻,到時候,軒之就知道了。軒之喜歡什麽圖案?”

元曜撓頭,“梅、蘭、竹、菊都可以……”

“那就繡一叢青菊吧。”

“能把貍奴老弟也繡上嗎?多日不見,小生怪想它的,以後睹帕如見它。”

“好。”

“把十三郎也繡上去吧。它和貍奴老弟總打架,繡在手絹上,它們就不會打起來了。”

“好。”

“把丹陽也繡上吧。”

“好。”

“把小生也繡上,可以嗎?”

“可以。”

“把你也繡上吧。”

“咦,為什麽連我也要繡上去?”

“大家一起繡在上面,更熱鬧。”小書生開心地道。

“嗯,可以。”白姬答應了。

“白姬,繡這麽多東西,你不覺得麻煩嗎?”

白姬詭笑,“沒事,繡得越多,到時候越安全。”

傍晚時分,白姬、元曜、胡十三郎在後院吃飯。胡十三郎做了駝蹄羹、生羊膾、葫蘆鴨、杏酪,還燉了一鍋香濃的烏雌雞湯。菜肴色、香、味俱全,勾人食欲。元曜狼吞虎咽,讚不絕口,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縹緲閣吃到不是魚的晚餐。白姬也吃得很歡快,也對十三郎的手藝讚不絕口。

小狐貍羞澀地道:“多謝白姬、元公子誇讚。”

小狐貍在縹緲閣住下來了。它把尋找無憂樹的事情交給了白姬,每天只在縹緲閣勤勞地打雜,用心地做美食。自從小狐貍來打雜之後,小書生動得少了,吃得多了,他覺得自己明顯胖了許多。

小狐貍喜歡花花草草,它把大廳中,裏間中,回廊中,甚至廚房中都擺上了盆栽的花花草草。小狐貍喜歡風鈴,它在屋檐下掛了許多它自己磨的貝殼風鈴。風一吹過,叮鈴鈴作響。

元曜記得,貍奴不是很喜歡花草,因為花粉會讓它打噴嚏。貍奴也很討厭有響聲的東西,響聲會讓它受驚、煩躁。元曜猜測,貍奴回來了,看見縹緲閣變成這樣,一定會很生氣。

小狐貍堅決不睡貍奴的寢具,“那只臭黑貓用過的被子臟死了,某還是和元公子一起睡吧。”

於是,元曜終於不用再獨自提心吊膽地睡在大廳裏了。小狐貍蜷眠在元曜的枕邊,或打呼嚕,或說夢話。這情景雖然也有些詭異,但是元曜還是安心了許多。

這些天來,白姬晚上很少出門,白天也呆在縹緲閣,她在用蜘蛛絲繡花。白姬似乎完全沒有去找無憂樹的意思,小狐貍也不催促,也不著急。

“十三郎,白姬好像根本沒有替你去找無憂樹。”元曜擔心地道。他總擔心奸詐的龍妖是在騙純善的小狐貍做白工。

“放心吧,元公子,縹緲閣在千妖百鬼中口碑很好,信譽也很好,白姬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她說會替某找到無憂樹,就一定會替某找到。”小狐貍並不擔心。它坐在一個火爐邊,火爐上放著一個瓦罐,瓦罐裏煨著雞湯,“雞肉似乎已經熟了,元公子來嘗嘗鹹淡?”

“啊,好。”元曜喝了一碗美味香濃的雞湯之後,也就把擔心給忘記了。

這一日是十五,陽光明媚,雲淡風輕,生意冷清的縹緲閣居然次第來了幾名買古玩的客人。白姬忙著繡花,沒工夫宰客,讓元曜去接客。元曜沒有宰客的惡趣味,老老實實地賣了東西。客人滿意地離去了,他也很開心。

元曜送走客人,剛回到櫃臺後,又來了一位客人,聲音倨傲:“白姬在嗎?本公子要買東西。”

元曜擡頭一看,居然是張昌宗。

元曜笑道,“白姬在樓上繡花,她交代小生接客。張公子想買什麽,告訴小生就可以了。”

張昌宗厭惡地望著元曜,仿佛在看一件汙穢的垃圾,“去叫白姬下來,我可不願意和醜八怪多說一句話。”

元曜心中生氣,但念及他是客人,忍下了氣,“張公子稍候,小生這就去找白姬。”

元曜走進裏間,小狐貍正在擦屏風,“元公子怎麽不在大廳呆著?”

元曜郁悶地道:“有位張公子,嫌棄小生貌醜,要見白姬,才肯買東西。”

小狐貍安慰元曜,“元公子一點兒也不醜,那張公子想必是眼拙了。不勞元公子移步,某去樓上請白姬吧。”

元曜剛要說自己去就可以了,小狐貍已經放下抹布,飛快地上樓去了。

小狐貍實在是太勤快了,從掃地、擦灰,到做飯、跑腿,它什麽事情都搶著做,不讓元曜操心。將懶散而倨傲的貍奴整日對自己呼來喝去的日子,和現在的清閑幸福的日子比起來,元曜頓時覺得感慨萬千。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非常想念貍奴,哪怕它不如小狐貍溫柔、勤快,總是無理取鬧,對他呼來罵去。

元曜回到大廳裏,張昌宗在貨架邊徘徊。

元曜道:“白姬一會兒就下來,張公子請先隨意地看看好了。”

張昌宗沒有理會元曜。

元曜回到了櫃臺後,低頭看書。

過了片刻,張昌宗問元曜,“醜八怪,這個多少銀子?”

元曜楞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張昌宗是在和他說話,心中十分生氣,但又不敢反駁。他舉目望去,張昌宗手中拿著一只雕漆小盒,盒子中裝著一支碧玉簪。

“八兩銀子。”元曜沒好氣地道。這只碧玉簪成色一般,雕工有些過於誇張了,不是頂好的東西,張昌宗的眼光可真不怎麽樣。

一陣香風襲來,環佩叮咚。白姬裊裊娜娜地走了出來,懷裏抱著一只火紅色的小狐貍。

張昌宗放下玉簪,迎了上去,深情地道:“白姬,你真美,我沒有一時不在想你。”

白姬放下小狐貍,和張昌宗執手凝望,流淚,“六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相思真是讓人柔腸寸斷。你上次買的口脂和香粉這麽快就用完了?”

張昌宗也舉袖抹淚,“一日作三秋算來,你我已有百年未見了,相思磨人,肝腸寸斷。這一次我不是為買口脂和香粉,最近皇宮裏的宴會多了,我做了幾件新衣裳,想買一支相稱的玉簪。上次那支玉簪,哥哥很喜歡,我送給他了。”

白姬好奇地問道:“皇宮中為什麽宴會多了?”

張昌宗道:“因為郁郁寡歡的太平公主突然變得開朗快樂了,公主心情一好,太後也心情大悅。太後心情大悅,皇宮中的宴會自然就多了。”

白姬微微一怔,“太平公主……變得非常快樂?!”

“是啊,公主以前陰沈寡歡,喜怒無常,與她相處,讓人無端地覺得恐懼、壓抑。如今,她容光煥發,笑容滿面,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太後見了,非常高興,說這一定是公主年初去感業寺吃齋,蒙受了佛祖的庇佑。”

白姬笑了笑,“也許,真是佛祖庇佑吧。對了,六郎想買怎樣的玉簪?”

張昌宗轉身,拿起之前放下的雕漆小盒。

張昌宗剛拿起雕漆小盒,白姬就笑讚道:“六郎真是慧眼識珠,這支碧玉簪可是舉世難尋的珍品,玉質通透無瑕,成色極佳。玉簪的造型優雅而高貴,雕工細致完美,六郎用來簪發,更顯龍章鳳姿,風度翩翩。”

“這個多少銀子?”張昌宗撫摸著玉簪,問道。

“我對六郎一往情深,也就不虛價了,二百兩銀子,這是最低的價錢了。”白姬以袖掩唇,深情地道。

張昌宗嘴角抽搐,指了指元曜,“剛才,這個醜八怪說只要八兩銀子。”

白姬眼神微變,但臉上的笑容還是燦爛如花。

“呃……”元曜頓時冷汗濕襟,他雖然一向不讚成白姬宰客的惡趣味,但是更討厭張昌宗叫他醜八怪,頓時沒好氣地道:“小生剛才說的是匣子的價錢,不知道張公子你問的是玉簪。”

張昌宗生氣,“我買匣子做什麽?我問的當然是玉簪!”

“你惜字如金,又沒問清楚。”元曜沒好氣地道。

“你這個醜八怪,不要再對著本公子說話了,會讓本公子也變成醜八怪的!”張昌宗厭惡地道,同時把目光轉向了白姬,仿佛多看一眼元曜,他就會變醜。

元曜很生氣,覺得張昌宗真是不可理喻。

白姬笑瞇瞇地道,“玉簪兩百兩銀子,盒子八兩,六郎買的話,盒子就送給你了。玉石有美顏的功效,佩戴這支玉簪,會讓六郎的容顏更加美麗。”

白姬的聲音縹緲如夢,充滿了讓人無法抗拒的魔惑。

張昌宗聽到“更加美麗”四個字,仿佛中了魔一般,急忙點頭:“好,好,這支玉簪,我買下了。”

白姬開心地笑了:“軒之,把玉簪給張公子包好。”

“更加美麗更加美麗更加美麗……”張昌宗喃喃地念叨,如同中了邪。

元曜覺得有些恐懼。

元曜送張昌宗出巷子,待他乘上馬車,才回到縹緲閣。裏間中,白姬坐在青玉案邊飛針走線地刺繡,口中哼著輕快的小調。小狐貍沏了一杯香茶,放在青玉案上,然後安靜地坐在一邊看白姬刺繡。

元曜也在白姬對面坐下,看她刺繡。

白姬笑道:“軒之今天終於也變聰明了一點兒。看來,軒之也很有宰客的天分啊。”

元曜生氣,“小生才不會宰客,小生只是不喜歡張公子叫小生‘醜八怪’而已。古語雲,君子愛財,取之以道。白姬你這樣宰客圖利,有違古人的教誨。”

白姬笑道:“我又不是君子,我只是一個非人……”

“不管是君子,還是非人,宰客圖利都不對。白姬你要改掉這個壞習慣。”

“軒之的話是沒錯,可是千年如一日地呆在縹緲閣,實在太無趣了,我總得要找點兒樂子吧?不宰客了,我就沒樂趣了。”

“你可以繡花,讀書,養養花草。”

“繡花太傷眼,讀書太費腦,養花草太耗神。”

“宰客難道不費腦耗神嗎?”

“不會啊,對我來說,宰客輕松愉快,水到渠成,一點兒也不費腦耗神。”白姬笑瞇瞇地道。

元曜被噎住了。奸商果然是天生的。

007 海市

月圓如鏡,花枝紛繁。一陣夜風吹過庭院,屋檐下的風鈴叮鈴鈴作響。

元曜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風鈴聲吵醒。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風鈴聲中,似乎有誰在叫他,“軒之,來井邊……”

元曜起身披衣,走向了後院。

大廳中,寢具上,只剩小狐貍蜷縮在被子的一角,睡得正香甜。

後院中,月光如銀,清輝遍地。

夜風吹過庭院,青草起伏,桃花紛飛。

桃花樹下,站著一個白衣黑發的女人,她身姿婀娜,雪白的披帛拖曳在地上,如水流動。她微微仰頭,望著一枝滿是花苞的桃花,似乎在等待桃花盛開。

元曜以為是女鬼,有些害怕,轉身想回大廳繼續睡覺。女鬼叫住了他,“軒之,既然來了,怎麽又要回去?”

元曜聽到聲音,放下了心,轉身走向桃樹,“原來是白姬,嚇死小生了。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覺?”

白姬笑了,“我在等軒之。”

“你等小生做什麽?”

白姬掩唇笑道:“今夜是月圓之夜,軒之必須去井底呀。”

元曜一拍頭,想起來了,“是呢,小生還得去井底呢。”

白姬詭笑,“嗯,軒之是要去井底呢。”

“那小生這就去了。”元曜走到井邊,就要往下跳。

白姬急忙拉住元曜,“軒之且慢。”

“?”元曜回頭。

“咳咳,軒之見到胤,除了交代沈君的去向,轉交鑰匙之外,還請幫我問一件事情。”

“什麽事?”

“無憂樹的下落。”

元曜奇道,“無憂樹的下落,為什麽要問胤?”

白姬笑道,“因為無憂樹來自蜃夢中,自然只有蜃才知道它的下落。”

“哦,好。”元曜答應了。原來,白姬找無憂樹的方法,其實是去井底問蜃,不,是讓他去井底問蜃。元曜想了想,又問道:“胤是怎樣的一個人?”

“胤是一個溫柔而優雅的人。”

“你曾經說過,蜃會送小生一場美夢吧?”

“嗯。夢是一定會有的。不過,白色是一場美夢,紅色是一場噩夢,就看軒之運氣好不好了。”

“什麽意思?”元曜奇道。

白姬沒有回答元曜,問起了別的,“鑰匙和手帕帶了嗎?”

元曜摸了摸胸口,“都帶了。”

“嗯。去吧。軒之。”

“好。”

元曜站在井邊,望向井中,水井幽深不見底,一陣寒氣撲面而來。元曜又不敢跳了,踟躕,“小生……小生……有些不敢下去……”

“那,我幫軒之一把吧。”白姬笑道。

“好。但你怎麽幫小生?”元曜問道。

“啪!”白姬伸手,從元曜身後將他推下了井中。

“就這麽幫啊。”白姬笑瞇瞇地道。

“啊——啊啊啊————”元曜的驚叫聲從井底飄上來,回音蕩漾。最後,“撲通——”一聲,井底就再也沒了聲音。

白姬站在井邊,對著滿月打了一個呵欠,“春日宜眠。困死了,還是睡覺去吧。”

白姬飄去睡覺了,庭院中空剩桃花綻放,紛落如雪。

元曜被噎住了。奸商果然是天生的。

白姬飛針走線地繡花,小狐貍蜷縮在白姬的腳邊小憩,元曜坐在白姬對面,看茶煙氤氳,聽風鈴叮咚。

半個時辰之後,白姬放下了針線,吐了一口氣,“終於繡完了。”她將一方手絹遞給元曜,“軒之,你看怎麽樣?”

“好。小生看看。”元曜笑著接過手絹,展開一看,一滴冷汗滑落額頭。

手絹是雨過天青色,長寬半尺有餘,右下角繡了一叢青菊。青菊邊,並排坐著一只黑貓,一只紅狐,再往左邊去,是一個手持書卷的青衫書生,一個手拿折扇的華衣公子。這兩人兩獸繡得十分簡單,粗獷,有些漫不經心的意味,只占了手絹的三分之一。占了手絹三分之二的圖案,是一條栩栩如生地盤旋在天空的白龍。白龍精、氣、神十足,生猛而美麗。白龍的繡工極其精細逼真,連盤旋如珊瑚的犄角,須張如戟的鬣鬃,光澈如琉璃的鱗甲上的每一處細節,都處理得惟妙惟肖,生動細膩。襯托白龍風姿的雲霧裊繞飄逸,也繡得十分用心,細致。

“軒之,繡得好看嗎?”白姬笑瞇瞇地問道。

元曜冷汗,指著手絹上的白龍道,“這白龍繡得也太用心了吧?!!”

“因為繡自己,不知不覺,就用心了。”

“可是,為什麽貍奴老弟,十三郎,小生,丹陽卻繡得這麽敷衍了事?”

白姬以袖掩面,“這個嘛,繡白龍的工藝太覆雜了,時間又有限,顧不上一些無關緊要的背景了……”

元曜挫敗。原來,貍奴,十三郎,丹陽和他都是無關緊要的背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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