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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旦旦,“元世侄,婚約雖然解除了,但是韋家與元家世誼永在!”

韋德玄又送了小書生許多金銀,“聊作世侄客旅長安之資費。”

小書生客氣而委婉地拒絕了。

暖春四月,花滿長安城時,韋家二小姐韋非煙出閣,嫁給了驃騎大將軍武恒爻。小書生幽居縹緲閣,並不知道這個消息。

夏木陰陰,火傘當空,一聲聲蟬鳴從縹緲閣外的柳樹上傳來,更顯夏日午後的寂靜與燥熱。離奴懶洋洋的趴在櫃臺上,無精打采,對最愛偷嘴吃的香魚幹,也沒有了胃口。

元曜拿著雞毛撣子,為一只一人高的曲頸彩釉瓶彈灰。彩釉瓶上繪的是十裏碧荷的景致,元曜靠近花瓶時,似乎能夠嗅到清芬怡人的荷香,感到一股帶著氤氳水汽的夏風撲面而來,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小書生酸勁上來,搖頭晃腦地吟了一首詩:“千裏碧荷翡翠冷,紅蓮雕盡白蓮生。十頃煙湖晴川美,一脈水香凈心燈。”

離奴聽到了,罵道:“你個書呆子,不好好幹活,又偷懶吟詩。嘖嘖,什麽破詩,酸死了!”

小書生一邊揮舞著雞毛撣子,一邊辯解:“小生一邊彈灰一邊吟詩,哪有偷懶?小生的詩裏一脈水荷之香,怎麽會有酸味呢?”

離奴不耐煩,“少羅嗦,爺說你偷懶,你就是偷懶。爺說你的詩一股酸味,你的詩就是一股酸味!”

離奴在白姬和客人面前,永遠都是一副恭順乖巧的奴才樣,可是在小書生面前,他揚眉吐氣翻身成了“爺”。小書生不敢忤逆“離奴大爺”,只好忍氣閉了嘴,乖乖彈灰。

“叮鈴鈴——”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從縹緲閣外傳來。元曜回頭望去,一只五色華羽,眼紋如火焰的鳥飛進了縹緲閣,它的脖頸上系著一枚小鈴鐺。

彩鳥在大廳中盤旋了一圈,徑自飛去了裏間。元曜擔心彩鳥帶倒了玉器和古玩,拿著雞毛撣子想去攆,被離奴一把攔住,“回來,你打它做什麽?那是給主人送信的。”

“給白姬送信的?飛鳥傳書麽?這是什麽鳥?小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鳥。”

“這是朱盤鳥,是畢大公子的寵鳥,肯定又是陶五公子闖禍了……”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他們是什麽人?”小書生好奇地問道。

“畢大公子,陶五公子都是主人的侄子,主人有九個侄子呢。每隔十年,九位公子會從東海運送各種寶物來縹緲閣。可是,陶五公子一上岸,就愛闖禍……”

離奴話未說完,白姬揉著額頭從裏間走了出來,一臉郁色。朱盤鳥停在她的肩頭,低首以喙梳理著五色華羽。

“軒之,出了一些事情,我和離奴必須去洛陽幾天。你獨自留在縹緲閣,沒有問題吧?”

小書生心中不安,他不敢獨自呆在詭秘的縹緲閣,“不如,小生也同你們一起去吧。”

離奴撇嘴,恐嚇小書生,“你去了,會被洛陽的妖鬼吃得骨頭都不剩。”

小書生打了一個寒戰。

白姬道,“軒之,你還是留在縹緲閣為好。”

小書生只好道:“那……好吧。”

013帝乙

白姬和離奴當天傍晚就離開了,留下小書生看守縹緲閣。

這一天,天氣炎熱,小書生懶洋洋地學離奴趴櫃臺。一陣腳步聲響起,有客上門。小書生驀地擡起頭,一掃疲懶之色,熱情地笑道,“客人想要些什麽?”

走進縹緲閣的華服公子嚇了一跳,灑金折扇一開,半遮笑臉,“軒之,看來,你已經很適應現在的生活了嘛。我還以為你失了姻緣,又失了自由之身,一定意志消沈,萎靡不振。”

來者,正是將小書生賣進縹緲閣的韋彥。

元曜道:“原來是丹陽兄,好久不見了。”

韋彥又來獵新寶,可惜元曜並不了解韋彥的詭異喜好,推薦了幾樣,韋彥都不滿意。得知白姬出了遠門,韋彥說什麽也要拉小書生回韋府去喝酒敘舊。小書生推卻不過他的熱情,被他硬拉上了馬車。

韋府,燃犀樓。

韋彥和元曜從下午喝到傍晚,相談甚是投機。從韋彥口中得知韋非煙嫁的人是武恒爻時,元曜沒來由地覺得不妥,繼而心中發悚。他還記得,春天時,紅衣白骨的意娘從縹緲閣中買去了返魂香。百鬼夜行之夜,他和白姬在豐安坊的武家別院中,看見武恒爻與意娘纏綿恩愛的場景。武恒爻決意與意娘以返魂香再續前緣,長相廝守,他又怎麽會突然娶了韋非煙?

小書生試探著問道:“非煙小姐,不,武夫人現在過得可好?”

韋彥一抖折扇,似乎有些不滿:“琴瑟和諧,恩愛美滿。現在,長安城裏都傳成了佳話,說武氏夫婦情深到同行同止,形影不離呢。本來,我還準備看非煙那丫頭的笑話,但她現在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路上遇見美男子,都遮了車簾,退避三舍。五月中,二娘生了重病,她回娘家來小住。真是奇怪,她竟變成了一個賢淑雅靜,氣韻高華的貴婦人,我幾乎都快不認識了,實在不像是非煙那個刁蠻古怪的丫頭。”

元曜的腦海中浮現出白姬給意娘返魂香時的話語,“一柱秘香幽冥去,五方童子引魂歸。既然返魂香是你的願望,那我就將它給你。從你進入那具軀體開始,三枚返魂香,每七日薰一枚,二十一日後,你就能在那具軀體中返魂重生。”

返魂香,意娘,非煙小姐……難道,意娘利用返魂香,寄魂在了非煙小姐身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非煙小姐的魂魄去了哪裏?難道……香消玉殞了……

元曜不敢再想下去。雖然韋家貪圖權勢,踐諾悔婚,但他並不怪他們,對曾經給他告誡的韋非煙也沒有惡感,他希望她能夠幸福。

眼看天色擦黑了,元曜告辭離去。韋彥執意留他住一晚再走,元曜推卻不過韋彥的盛情,也擔心走到半路就宵禁了,惹來麻煩,就留下了。想起當初來長安時,馱他一程的老灰兔的淒涼下場,他並不擔心有誰會夜盜空無一人的縹緲閣。即使真有盜賊闖入縹緲閣盜寶,按照白姬的說法,那也算是一種緣分吧。

這一夜,元曜住在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間房中。子夜時分,他睡得迷迷糊糊,窗戶“吱呀——”一聲開了。因為夏日炎熱,元曜睡前並沒有鎖死窗戶。他以為是夜風吹開了窗,也沒有在意,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突然,一團毛茸茸、軟綿綿的東西輕擊他的臉。元曜以為是蚊子,用手去拂,手一下子拍在一個毛茸茸的龐然大物上。

元曜驀地睜開眼。

黑暗中,有兩只綠瑩瑩、碧幽幽的東西在發光。

元曜的瞌睡早已嚇飛到九霄雲外,手掌上的溫軟觸感告訴他,眼前的龐然大物是一只動物。

月亮滑出烏雲,為人間灑下了一片清輝。月光中,伏在元曜床頭,並用爪子拍元曜的臉的東西現出了身形,竟是一只吊睛白額的大老虎。它體型健碩,雙目如燈,口中噴著腥膻的熱氣,讓人心寒。元曜還認得它,“帝乙……啊啊啊……”

元曜即將爆發的尖叫,被帝乙用毛茸茸的爪子堵在了嘴中,“元公子不要叫,我沒有惡意。”

老虎口吐人語,居然是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這個女聲似乎在哪裏聽過,元曜想了想,吃驚:“非煙小姐?!!”

老虎放開元曜,伏在床頭嚶嚶地哭了,“元公子還記得我,真是令我感動。我還以為,世界上已經沒人記得我了……”

元曜驚魂剛定,又生疑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非煙小姐你怎麽變成了帝乙?”

老虎哭得更傷心了,淚眼婆娑,“我不是變成了帝乙,而是魂魄寄在了它身上。事情說起來,話就長了。我有點怕黑,元公子你先將燈點上,我們秉燭夜談好了。”

鬼魂也怕黑?!元曜起身,點上了燈火。元曜盤膝坐在床上,老虎蜷尾耷耳,伏在床另一邊,一人一虎開始了夏夜怪談。

最初的怪事,發生在韋非煙出閣前的第七天。

那一夜,韋非煙如常在繡樓安寢,睡前在銅鏡前卸妝時,她冷不丁一眼望去,發現鏡中的自己竟是一架白骨。她嚇得腦中一片空白。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耳邊盤旋:“妾身借小姐的身體一用,事出無奈,請勿見怪。”

韋非煙尚未答話,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醒來,韋非煙的身體並沒有任何異樣,思維也正常。只是,屋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香,非藥香,非墨香,是一股說不出來的香味。韋非煙在水墨屏風後發現了一具裹著紅衣的白骨,白骨一見陽光,就化作了飛灰,唯留一襲瀲灩似血的紅衣。

韋非煙大驚,急忙將這件事情告訴了韋德玄和韋鄭氏。韋氏夫婦都不相信,只當她是出嫁在即,心情緊張,產生了幻覺。

又過了七天,婚禮當天。扇宴過後,武恒爻、韋非煙夫婦相攜回到洞房。韋非煙坐在床邊,武恒爻站在香爐邊,不一會兒,室中彌漫出一股奇異的香味,非花木,非藥石,非墨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不屬於塵世間的香味。香味吸入肺腑,韋非煙失去了知覺,在失去知覺的前一瞬間,她聽見武恒爻在叫她,“意娘……”

婚後的七天,韋非煙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常常無端地失去知覺。失去知覺後的她,有時候身處一片混沌中,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小路上,不知今夕何夕。有時候卻浮在半空中,能夠看見“自己”和武恒爻恩愛和諧,比翼連枝。

婚後第七天,武恒爻又焚起了香,韋非煙又聞到了那股非花木,非藥石的詭異香味。這一次,她沒有失去知覺,而是離開了身體。仿佛蟬蛻皮,蝶羽化一般,她離開了自己的皮囊,卻沒有死亡。更奇怪的是,沒有她的“武夫人”仍舊好好地生活著,周圍的人都沒有察覺到她已經不見了。

靈魂離開身體後,韋非煙有些害怕,也有些悲傷,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只是每日每夜隨風飄啊飄,沒有人看得見她,她也沒有定所。

有一天,她飄到了江城觀,正好被曾經一起結伴去洛陽看牡丹的年輕小道士看見。小道士是李淳風的弟子,頗有一些降妖除魔的道行,能夠看見她。聽了韋非煙的遭遇,小道士十分同情,也頗念舊情,決定幫韋非煙尋一個棲靈之所。恰好第二天,韋彥和一班紈絝子弟飛鷹走狗地來郊外狩獵,路過江城觀,進來歇息。韋非煙請小道士將她的魂魄附在哥哥身上,小道士同意了。可惜,小道士是一個糊塗人,在念移魂咒時,忘漏了幾句,韋非煙沒能進入韋彥的身體,反倒進了伏在韋彥旁邊的帝乙的身體。

“不過,你好歹不用飄了,也能夠回韋府了……”小道士拍著帝乙的頭,安慰齜牙裂目的老虎。

韋非煙成了帝乙,回到了韋府。事情就是這樣。

元曜聽完事情的經過,驚得舌撟不下。意娘真的借了非煙小姐的“屍”返魂?她和武恒爻算是神仙眷侶,得償夙願了,但無辜的非煙小姐魂無所寄,未免太可憐了。

“非煙小姐,你既然能夠說話,又身在韋府,為什麽不向韋世伯,韋夫人說出原委?”

老虎又滴下淚來,“父親大人最恨怪力亂神的事情,我如果去向他說,他一定會亂棍打死我。母親大人嘛,五月中,我晚上跑去訴過一次苦,才剛開口,就把母親大人嚇暈了。第二天,她就病得臥床不起,一個勁地說家裏鬧虎妖,叫了好些和尚來念經,道士來畫符。嗚嗚,我再也不敢驚嚇母親大人了……”

元曜見老虎哭得傷心,頓生憐憫之心,“那丹陽兄呢?你住在燃犀樓,與他最近。古語雲,長兄如父,你有向他說過嗎?”

“哼!”老虎冷哼一聲,道:“就算當一輩子老虎,我也不會向他說。元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們兄妹從小就是死對頭,互相看彼此的笑話。他如果知道我變成了老虎,一定會笑掉大牙,我就一輩子也沒法擡頭做人了……嗚嗚……”

“呃!”對於這對神奇的兄妹,元曜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元公子,你一定要幫我……”老虎一下子撲向元曜。

元曜躲閃不及,被撲倒在床,手舞足蹈地掙紮,“好說,好說,非煙小姐,你先放開小生……”

“不,你先答應幫我,我才放開。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可以幫我的人……”老虎固執地道。

小書生喘不過氣來,只好道:“小生答應幫你就是了……”

老虎兩眼冒綠光:“你怎麽幫我?”

“小生帶你去縹緲閣找白姬,她一定會有辦法。”

老虎淚汪汪,“縹緲閣的白姬?我聽韋彥那家夥說過,她確實是一個很神奇的人。看來,只好拜托她了……”

小書生和老虎又聊了一些閑話,不知不覺,東方漸白。突然,老虎一躍而起,撲向昏昏欲睡的小書生。小書生躲閃不及,又被撲倒,“非煙小姐,小生已經答應幫你了,你又撲小生作什麽?”

“嗷嗚——”老虎吼叫了一聲,韋非煙的聲音漸漸縹緲模糊,“這次不是我啊。元公子,忘了告訴你,一到白天,我就會睡去,帝乙就會醒來……”

這一次,換小書生淚汪汪,“非煙小姐,你怎麽不早說……救……救命啊啊啊……”

“嗷嗚——”一聲淒厲的慘叫,夾雜著一聲沈厚的虎嘯,回蕩在清晨的韋府上空。

014 因果

第二天,元曜向韋彥編了一個理由,借帝乙幾日,“也許是白姬、離奴不在,縹緲閣中的動物近來十分躁動,小生想借帝乙幾天,怎麽說它也是百獸之王,帶回去鎮鎮宅。不知丹陽能否答應?”

韋彥很是大度:“既然軒之開了口,我豈能不允?你現在就帶帝乙走嗎?”

“不,不!”小書生急忙搖著纏滿繃帶的手,“黃昏之後,小生再帶它走。”

傍晚,元曜帶著帝乙回到縹緲閣,白姬和離奴尚未回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不知道為什麽,帝乙來到縹緲閣後,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韋非煙都再也沒有出現過。

元曜很是奇怪和擔心,只盼白姬早點回來。

七天後,白姬和離奴總算回來了,令小書生感到詭異的是,他們不是從外面回來,而是從縹緲閣中不存在的三樓下來。

當時,元曜正點著蠟燭,在二樓的倉庫中找古卷來消磨漫漫夏夜。通往三樓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元曜猛然回頭,白姬和離奴正從樓梯上下來。

元曜一驚,古卷從手中滑落在地。白姬的臉上,帶著雲淡風輕的笑意。離奴兇巴巴地道:“書呆子,主人不在,你又偷懶了吧?”

小書生一激動,疾步迎上前去,“白姬,你終於回來了……”

小書生忘情之下,即將踏上樓梯,白姬不動聲色地阻止了他,“軒之,看你的樣子,似乎發生了什麽事情?先下去再說。”

“好。”元曜答應。三人離開了倉庫。黑暗中,只剩通往不存在的三樓的階梯,發出幽幽的詭秘的光澤。

裏間中,元曜述說了韋非煙的遭遇。

白姬靜靜地聽著,不時喝一口離奴沏來的香茶。

“白姬,你去看看非煙小姐,不知道為什麽,一進縹緲閣後,她就不再開口說話了。”

白姬淡淡一笑,“不必了。從帝乙進入縹緲閣時起,非煙小姐已經不在它身上了。”

元曜奇怪:“欸?”

白姬沒有解元曜的疑惑,反而說起了別的,“軒之,你知道武恒爻為什麽在眾多的新娘候選人中選擇了非煙小姐嗎?”

元曜想了想,突然靈光一動,記起第一次來縹緲閣時,偷聽到的武恒爻和白姬對話的只言片語,“莫非,是生辰八字?”

白姬點頭,“沒錯。我曾經對你說過,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走進縹緲閣。有一些人,命數特異,即使有迫切的欲望,也永遠無法走進縹緲閣。非煙小姐就是這樣的命數。而她的哥哥韋彥公子,則擁有與她截然相反的命數,即使沒有迫切的欲望,也能夠走進縹緲閣。意娘借返魂香返生,並不是任何人的身體都可以,必須生辰八字特異的人才可以。也是機緣巧合,她找到了非煙小姐。”

元曜想起,曾經與韋非煙在牡丹亭夜會時,她身邊跟著的提著青燈的紅衣女子,後來才知道那是意娘。現在回想起來,他終於明白當時意娘為什麽跟著非煙小姐。——從一開始,她就選中了她,準備以返魂香為媒介,徹底占據她的身體。

元曜突然對武恒爻和意娘的做法有些生氣,他們自己算是鶼鰈雙飛了,但非煙小姐的一縷芳魂,卻孤苦伶仃地飄蕩在世間,既不是人,也到不了黃泉。這,未免太自私了。如果之前,元曜對武恒爻和意娘淒美的愛情尚有一絲同情和感動的話,此刻也只對他們的自私感到不滿。為了自己的幸福,就可以剝奪另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的幸福嗎?非煙小姐何其無辜!

“非煙小姐的魂魄進不了縹緲閣,那會在哪裏呢?”元曜問白姬。

白姬道:“巷口有一棵老槐樹,她或許在那裏吧。槐樹,是鬼棲之木。”

元曜試探著問道:“白姬,你有沒有辦法讓非煙小姐回到自己的身體?”

白姬擡頭,望向元曜:“有,但我不會那麽做。”

“為什麽?”

“我在等因果。返魂香是‘因’,我在等‘果’,‘因果’就是我想要的東西。”

元曜有些生氣,“能做到,卻又袖手旁觀,難道你沒有惻隱之心嗎?非煙小姐實在太可憐了。”

白姬笑了,“惻隱之心?軒之,我連心都沒有,怎麽會有那種東西?”

沒有心?!元曜吃驚。燈火之下,白姬似笑非笑的臉顯得有些陰森,仿佛是一具沒有生命的,永遠保持一個表情的人偶。

元曜不寒而栗。

白姬緩緩道,聲音縹緲:“不過,集齊與恒河之沙數相等的‘因果’,我就有心了,也可以成佛了。這是西方極樂天中的那個人許給我的諾言。”

恒河之沙數的‘因果’是多少?十億?百億?千億?那麽多的因果,得用多漫長的歲月,多久遠的時間才能夠集齊。不,那根本不可能集齊。許她這個諾言的人,根本就是在捉弄她吧?

元曜望著白姬,“至今為止,你集齊了多少因果?”

白姬淡淡道:“三千。”

果然,不到恒河沙數的千億分之一。

元曜道:“你幫助非煙小姐達成她的願望,不是又多了一因果?”

白姬淡淡地道:“她無法踏進縹緲閣,對我來說,沒有‘因’,更無‘果’。”

元曜聞言,提了一盞燈籠,飛快地走到巷口。遠遠地,果然看見老槐樹下,立著一個纖瘦裊娜的倩影,很薄很淡,如同一抹幻覺。

“非煙小姐?”

韋非煙回頭,面色淒然:“元公子,你不是要帶我去縹緲閣嗎?怎麽把我丟在半路不管了?”

“小生現在就帶你去縹緲閣。”元曜拉住韋非煙,匆匆走向縹緲閣。雖然,白姬說韋非煙進不了縹緲閣,但他不相信,縹緲閣明明就在那裏,怎麽會進不去呢?只要韋非煙走進了縹緲閣,有了“因”,白姬就一定會實現她的願望,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體。

元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韋非煙,他們來到了縹緲閣前。夜色中,古舊的閣樓顯得有些詭秘。“紅塵有相,紫醉金迷百色燼。浮世無常,愛怨嗔癡萬劫空。”,左右門柱上的楹聯發出月光一樣的幻色。門扇半開著,保持著元曜走出的樣子。

“非煙小姐,隨小生進去吧。”

“好,可是,進去哪裏?”韋非煙猶疑地道。

“欸?”元曜驚愕回頭,“這裏是縹緲閣前啊,當然是進縹緲閣了。你……看不見門嗎?”

“哪兒有門?這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面墻壁啊!”

元曜頹然。

果然,有些人,永遠也走不進縹緲閣。

七月流火,天氣轉涼。八月白露,九月霜降。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經到了鴻雁南飛的十月。沒有鴻鵠之志的小書生,繼續呆在縹緲閣裏混日子,看白姬以“因”換“果”。

白姬不肯破壞返魂香的因果,所以韋非煙每天一直幽靈狀徘徊,在東、西市看碧眼高鼻的胡人美男,在長安城各處尋覓絕色男子,累了就棲身在縹緲閣巷外的槐樹上,倒也自得其樂,甚是逍遙。

白姬給了元曜一根頭發,讓他轉交給韋非煙,讓她系在手腕上。元曜不明白原因,白姬也不解釋。後來,元曜才從離奴口中得知,“那樣,她身上就有主人的味道了,也就不會被以鬼魂煉丹藥的邪門道士,或是別的法力高深的非人給害了。”

“主人可是全長安城活得最久,道行最深的非人。爺是第二。”離奴拍完主人的馬屁後,又沒節操地自吹自擂。

元曜暗暗翻了一個白眼,轉身彈灰。

從春天到秋天,白姬又得到了不少因果。元曜作為旁觀者,也知道了白姬和離奴非人,甚至知道離奴其實就是曾經被他丟出縹緲閣的黑貓。也許是因為從小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奇異生靈,也許是因為大腦天生少了一根筋,元曜不害怕白姬和離奴,也漸漸不再害怕詭秘的縹緲閣以及子夜上門的各種客人。他甚至覺得與白姬和離奴呆在縹緲閣,比起呆在人情炎涼,爾虞我詐的浮世,更讓他覺得純凈、溫暖、真切。

“餵!書呆子,快去市集買魚去,不要一天就知道偷懶!”離奴的吆喝,打斷了元曜美好的錯覺。

元曜回頭,撇嘴:“為什麽又要小生去市集,離奴老弟你不是也閑著嗎?”

離奴倚著櫃臺,悠閑地吃著碟子裏的魚幹,“誰說爺閑著?爺忙著呢,還有三碟魚幹要吃。少羅嗦,爺讓你去你就去,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

“不知道,究竟是誰一天到晚只知道偷懶?!”當然,這句話只是腹誹,小書生絕對不敢說出來。

015愛欲

元曜怏怏地去集市,經過小巷外的槐樹下,韋非煙正雙手托腮,坐在樹根上發呆。元曜停下了腳步,打招呼:“非煙小姐,你在做什麽?”

韋非煙道:“數螞蟻……”

小書生奇怪:“你數螞蟻做什麽?”

“無聊,數螞蟻消磨時光啊!”韋非煙瞥了一眼元曜手裏的菜籃,笑了:“元公子你又被離奴使喚了啊?”

元曜苦笑:“是啊,沒辦法,離奴老弟總是這樣……”

韋非煙嘆道:“元公子你太善良了……咦?!!”

韋非煙望著元曜的身後,表情瞬間變得僵硬,嘴唇微微地抽搐著。元曜好奇,循著韋非煙的目光轉過了頭。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在了巷外,一名美麗的貴婦被丫鬟攙扶下車。那名貴婦,正是韋非煙。不,應該說,是棲息著意娘魂魄的韋非煙。

白姬一直在等待返魂香的因果,元曜也在等待。如今,終於到了收獲“果”的時候了。

韋非煙,不,姑且叫她意娘,遠遠地看見元曜,裊裊地走了過來:“元公子,好久不見了。你怎麽一個人站在巷口吹風?”

韋非煙就坐在槐樹下,怔怔地望著意娘,但是意娘看不見她。

元曜笑道:“武夫人好。小生正要去集市。武夫人怎麽會來這裏?”

意娘的臉色十分憔悴,眼中沈澱著深切的悲傷:“妾身來找白姬。”

她得償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恒爻雙宿雙飛,難道還有什麽不滿麽?元曜好奇地問道:“夫人有何求?”

意娘沒有回答元曜,徑自走向了深巷。秋風,卷來了她的細語呢喃,讓小書生心驚:“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

元曜從集市回到縹緲閣時,意娘已經離開了。裏間,金菊屏風後,白姬坐在青玉案邊,她的面前攤開了一疊裁好的紙,手持蘸滿朱砂的筆,在紙上寫著什麽。

元曜走近一看,紙上寫著:“魂兮歸來。”

白姬行事素來詭秘,元曜也不敢多問。

元曜站了一會兒,看膩了白姬練字,終於開口問出了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白姬,意娘為什麽來縹緲閣?”

白姬沒有擡頭:“來縹緲閣的人,自然是有所求。”

“她求什麽?”

白姬擡起頭,望向元曜,黑眸深暗如沈夜:“求死。”

元曜嚇了一跳,“她為什麽要求死?她好不容易達成夙願,返魂重生,與武恒爻長相廝守,為什麽要求死?”

白姬低下頭,繼續寫著魂兮歸來,“長相廝守,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罷了。人心太過幽微,曲折,會隨著時間和境遇的推移而改變。而愛欲,也很微妙,會讓人心變得更加覆雜,離奇。”

小書生一頭霧水,“小生聽不懂……”

白姬笑了,道:“簡單來說吧,返生後的意娘覺得武恒爻不再愛她了,她也不再愛武恒爻了。”

白姬微睨著黑眸,望著青玉案對面的虛空。一個時辰前,意娘坐在那裏以袖拭淚,“曾經,武郎不顧世人指點、諷笑,與已經成為非人的妾身在一起。盡管,在別人眼中,他是在和虛空說話,如同瘋人。可是,我們卻很愉快,心心相印。如今,能夠長相廝守了,他卻常常顯得心不在焉。而妾身自己也覺得同是彈琵琶跳舞,吟詩賞花,這些曾經覺得特別美好的事情如今卻平淡乏味了。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而且,有時候,他竟會在夢裏叫妾身‘非煙’。妾身是意娘啊!非煙小姐的身體比妾身年輕,貌美,也許武郎早就忘記意娘長著什麽模樣,早就忘了妾身曾經的容顏,而妾身也覺得武郎不是曾經的那個武郎,再也找不回曾經的感覺了。如今,妾身與武郎已是相看兩相厭,都不知道該怎麽相處下去。也許,當時沒有得到返魂香,妾身永墮虛無,反而更好。至少,武郎會永遠記得妾身,妾身也不會厭棄武郎……”

小書生不懂:“他們明明那麽相愛,連生死都無法將他們分開。如今得償夙願,為什麽反而兩相厭了?”

白姬收起了朱砂筆,“平淡和時間,會消磨愛欲。”

“反倒是坎坷,能讓愛欲長久麽?”小書生搖頭,他不懂愛欲。

白姬沒有回答,她疊好寫著魂兮歸來的黃紙,仿若自語地道:“她來求死,我答應了她。”

小書生雙腿發軟:“你、你殺了她?”

白姬笑了,“怎麽會?我只是應她所求,答應在她死後,將她的身體還給韋非煙。”

“欸?”

“把身體還給韋非煙,是她的願望,最後的願望。”

元曜道:“她要尋死,你為什麽不阻止她?”

白姬喃喃地道:“我不能阻止,因為那是她的願望。”

當天晚上,武夫人懸梁自盡。

子夜時分,縹緲閣外有人敲門:“篤篤篤。”

元曜起身開門,一名清婉的紅衣女子靜靜地站在門外:“元公子。”

元曜從聲音中聽出是意娘,大吃一驚:“意娘?!”

意娘微笑點頭,從袖中拿出一紙書信,遞給元曜:“如果武郎再來縹緲閣,請將此信交給他……”

元曜接過信,道:“好。”

意娘盈盈拜了三拜,轉身消失在了黑暗的陋巷中。

一陣夜風吹來,元曜打了一個寒戰。他垂下頭,望著手中的信,心中無端地湧起一陣悲傷。

三天後,武恒爻果然來到了縹緲閣,白姬接待了他。

裏間中,金菊屏風後,白姬與武恒爻對坐在青玉案旁,元曜侍立在一邊。

“武將軍想求什麽?”

武恒爻俊目通紅,面色憔悴:“返魂香。”

“為誰返魂?”

“吾妻意娘。”

“意娘魂在何方?”

武恒爻茫然:“不知道。”

白姬淡淡問道:“生時已兩看相厭,死後為什麽卻想返魂相見?”

武恒爻落下淚來,“她死後,我才發現我不能沒有她……”

“很遺憾,這一次,她對人世再無欲念,魂魄已歸地府,進入六道輪回,返魂香已經沒有用了。”

武恒爻如遭電殛,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元曜見狀,從袖中拿出意娘留下的信,遞給武恒爻,“意娘說,你如果再來縹緲閣,就將這封信交給你。”

武恒爻急忙拆開信,看完之後,失聲痛哭。武恒爻失魂落魄地離開縹緲閣,連信都忘了拿走。

元曜出於好奇,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信,“豆蔻娉婷只十三,郎騎竹馬繞玉鞍。七年白骨紅衣淚,返魂可記妾容顏?”

元曜心中湧起一陣悲傷:“武恒爻和意娘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少年時,應該是他們最快樂的時光吧。”

白姬靜靜地站著,沒有說話。

“武夫人”死後的第七天夜裏,白姬帶著元曜、韋非煙來到武家官邸,為武夫人招魂。元曜這才發現,白姬那天寫的魂兮歸來,竟是咒符。

白姬點燃一株冥香,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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