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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太乙斬三屍 第930章 過河!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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鞍山戰終,太後謀秦檜

入夜,東面玉佛山上,阿桂的武衛軍前翼全線崩潰,數千官兵向東亡命奔逃,一零四師追殺敗兵至沙河,河面浮屍累累。

與此同時,一零九師已縱兵向北向東挺進,試圖尋找兆惠的中軍人馬,先頭部隊已能看到遼陽城墻,除了確認遼陽城中只有兩三千的老旗營鴉片兵外,武衛軍殘部動向依舊一無所知。

盤石玉的疑惑越來越濃,所以他還緊緊握著一零八師沒動,而讓他壓根不相信鞍山之戰已經結束的另一個關鍵原因,還在於戰場西側那股接近兩萬的朝鮮兵依舊死戰不退,跟己方一萬韓國附從軍打得難分難解。

“死爸(混蛋)——!”

“搞基噢(去死)——!”

徹夜都是這類鮮語喝罵,槍聲更沒停過,朝鮮兵的瘋狂幾乎超越哈達哈部清兵,不僅頂住了訓練有素的韓國兵攻擊,還幾度在若幹區域發動了反攻。這讓盤石玉對敵手的謀劃更高估了一層,決定謹慎謹慎再謹慎。

直到八日淩晨,確認朝鮮兵根本無人接應,就是背水一戰,而抓獲的武衛軍俘虜也供認出若幹消息時,盤石玉才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

兆惠早在七日中午就跑了!?高晉部一直窩在千山,毫不動彈,然後被阿桂以通敵謀叛之罪當場處死!?武衛軍左翼被阿桂接收,也向東撤走,不知去向!?武衛軍在鞍山構築的最後一道防線,昨日就已經徹底崩潰!

想到自己在這裏白白浪費了一整天,盤石玉氣得七竅噴火,不僅氣自己、氣兆惠和阿桂,更氣那幫擾亂視線的朝鮮兵。

“那幫朝鮮蠻子到底在想什麽啊?主子都跑了,他們還打得那麽歡!?”

盤石玉剛從南洋調來,對朝鮮兵的反常表現百思不得其解,不久後趕到四方臺的韓國附從軍主帥,大韓帝國崇道皇帝李昑之侄李衍給出了答案。

“我們大韓與偽朝鮮不共戴天!聖道陛下仁憫非凡,即便是武衛軍那樣的邪魔蠻夷,都還要明正典刑。我們不一樣,只要抓到了偽朝鮮的官兵,當官的剝皮揎草,當兵的埋土點燈!”

聽李衍一說到“偽朝鮮”就是恨意滔天,盤石玉等人暗暗打了個哆嗦。

“偽朝鮮軍抓著了我們的人,也是一樣對待。所以,我們只要一見面,不分出你死我活,絕不會罷休!韓將軍如果在這裏,就會非常清楚。如果不是一道長墻和無數壕溝分開了南北,舊日高麗的三千裏江山,早就變成了三千裏墳場。”

怪不得……

年羹堯插手舊朝鮮王國,扶持李光佐篡權,英華則扶起大韓帝國,舊朝鮮王國的“王統”轉移到南方,升格為大韓帝國的“帝統”。

在南方的韓國人眼裏,北方的朝鮮王國就是正宗叛逆。而在北方,以李光佐等鮮儒為首的統治集團則視自己為朝鮮“道統”所在,自己才是守護道統的正朔,而大韓帝國則是抱著邪魔之國英華的大腿,墮入魔域的非人之國。

南北兩方態勢像是英華與滿清爭奪華夏的縮影,雖無百年族仇,更是一家人,但道統的大義之爭卻徹骨入髓,矛盾更為酷烈,根本沒有一絲轉圜之地。

怪不得……比豆渣還渣的朝鮮兵遇上了跟豆渣差不多的韓國兵,兩邊就一齊爆種,陡然變身為死戰到底的強兵。

按理說,大韓帝國幅員更廣,人口更多,還緊緊抱著英華的大腿,有多國志願軍幫忙,收覆北方朝鮮沒什麽難度。可問題是,由英華、韓國、日本等國邪惡資本構成的既得利益集團對朝鮮南北分裂現狀非常滿意,他們可以源源不斷自北方朝鮮獲得廉價奴隸、稻米、藥材、礦產,還可以源源不斷在北方朝鮮傾銷鴉片等“中洲共榮同盟”所禁絕的商品。

在政治層面上,為確保韓國這個北洋區第二小弟跟第一小弟日本的均衡態勢,同時也確保北洋區能有一處藏汙納垢的下水道,英華不僅無心幫助韓國收覆全境,甚至還有意識地維持南北分裂狀態。入韓的多國志願軍在南北之間的長墻壕溝防線上跟朝鮮兵打了多年,這個月奪下一座山頭,下個月收覆一座山頭,“綿戰”一詞也由此而生。

與此同時,北方朝鮮正靠著“藏汙納垢”這樁特性,在年羹堯和滿清遼東方面不斷騎墻謀利,結合儒家變形蟲的強大生命力,漸漸發展起來,已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就軍心和戰技而言,朝鮮兵和韓國兵都是豆渣,不同的是,韓國兵仗著英華扶持,裝備和訊兩比朝鮮兵精良且正規得多,因此即便雙方都爆種惡鬥,兩萬朝鮮兵也只堪堪跟一萬韓國兵打成“平局”,如果爛仗也歸於平局這一類的話。

朝韓雙方都沒有大規模火器部隊獨立作戰的經驗,依舊沿用邊境線上的綿戰傳統,一股股沖擊反沖擊,一塊塊地盤糾纏不休,雙方都找不到要害一擊斃命,只求不斷給對方身上開口放血,看誰的血先流光。

“我不能再等了……”

搞清楚了眼前態勢,盤石玉再難坐看朝韓這種低級毆鬥,準備調一零八師上陣,把那股朝鮮兵徹底解決掉。李衍卻跪求說,這事是鮮人自己的事,這些朝鮮叛逆,必須由他們大韓國軍親手剿滅。

“如果天朝大軍能以火炮支援更好……”

末了李衍還是露了原形,就這麽打顯然是不行的,可如果有紅衣的數百門火炮撐腰,勝利就不費吹灰之力了。

“火炮……支援!?”

盤石玉兩眼圓瞪,心說你這韓蠻真是恬不吃恥,幾百門火炮上陣,只是支援?

當然,盤石玉還沒墮落到要跟附從軍爭功的地步,而且不必傷損紅衣就解決問題,自是最佳方案,因此在確認了武衛軍殘部再無威脅後,盤石玉集中軍部和各師火炮,自三面圍住戰場西側,沙河南岸的朝鮮兵。

八月八日中午,兩萬朝鮮兵盡數覆滅的同時,一零九師主力也不費一槍一彈,進了不見一辮的遼陽城。

盛京就在遼陽以北百裏處,武衛軍兩翼覆滅,兩翼喪膽潰逃,滿人即將迎來最後宣判,正當盤石玉憧憬著策馬奔入盛京宮殿,一刀將茹喜老妖婆的腦袋劈作兩瓣,再一槍把道光小皇帝的腦袋轟成碎裂的西瓜時,一紙軍令從海城第七軍總部發來。

“駐守遼陽,不得北進半步,違令者軍法從事。”

如果是韓再興的命令,盤石玉多半真要把這軍令撕碎了吃進肚子裏,可惜,這是皇帝親書的諭令……

盡管跟著諭令來的還有韓再興的解釋,說武衛軍兆惠部正奔吉林城而去,有可能轉攻寧古塔,而阿桂奪了高晉所部軍權,在摩天嶺和連山關一帶露面,有可能南下朝鮮,遼東局勢將再有大變,第七軍必須鎮之以靜,可盤石玉依舊滿心不解。

為什麽?為什麽都打到滿人老巢百裏外了,卻要停下來?接著是發來十二道金牌麽?

岳飛、秦檜、趙構一連串人名在腦子裏閃過,盤石玉也瞬間打了一連串哆嗦,暗罵自己太荒唐,自己可沒資格當岳飛,而皇帝陛下更不可能是趙構。

不過……這不意味著就沒有秦檜了……

盤石玉肚子裏依舊犯著這樣的嘀咕。

盛京,大中闕崇政殿內,穿著明黃十二章朝服的道光小皇帝正襟危坐,像是一座人形擴音器,將身後珠簾內慈淳太後的話音蕩遍殿中每處角落。

“我們還能借重誰?當然就是南蠻裏的秦檜……”

“南蠻的大義是什麽?你們是看不懂,哀家看得懂,就是民人自立、自利、自負事責,皇帝只是個落錘子的人,士大夫經辦具體的事。”

“他既立起了這樣的大義,就算只是幌子,除了做皮面功夫,也不得不讓民人出聲,所以呢,南蠻才會看上去日日亂,年年亂,卻怎麽也跨不了臺。”

“但這大義之下的民心,終究不是舊日之世,可以由皇帝,由士大夫輕易掌控得住的。他可以用這民心推著一國上下一心北伐,推著一國齊心協力融南北為一體,推著一國人心把滿人列為國仇,他也得防著這民心反噬。”

“這民心……他既能用,我們滿人未嘗不能用,這民心就是南蠻的秦檜!哀家要存我滿人一族的最後謀劃,就在這秦檜身上!”

太後話語平靜,如和煦春風拂入人心,殿堂上一幫宗室王公,文武大臣或微笑或沈吟,看似鎮定,其實個個心中都正哀號連天。

今日已是八月十日,鞍山大敗的戰報已經傳到,紅衣占了遼陽,就在南面百裏之外,只要紅衣願意,一日之內就能兵臨城下,盛京,滿人最後一地,已無絲毫抵抗之力,滿人絕族之日就在眼前。

可詭異的是,大家一面魂飛魄散,一面卻還乖乖地聽從召喚,來了這大政殿聽太後安排事務,好像那絕族慘事似乎總跟自己隔了一層,永不會變成現實似的。

這種感覺,怕就是太後帶來的。鞍山大敗,武衛軍全軍覆滅,紅衣占了遼陽,這些消息在盛京傳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但另一個傳言卻比這些傳言更有穿透力,將人心壓得穩穩的,據可靠消息,太後已經跟聖道皇帝議和了,否則紅衣怎麽會停在了遼陽呢?

到了此時,即便是以往最為痛恨這個妖婆的滿人,也心悅誠服地向太後低下了頭顱,說直白點,到了這節骨眼,除了太後,滿人還有誰能倚靠呢?除了盛京,滿人還能跑到哪裏去呢?

“要用這位秦檜,就得付出代價,哀家今日召諸位來,就是讓諸位共議……”

隔著珠簾,太後的目光依舊懾得眾人凜然不已,紛紛言稱不敢,太後說什麽,咱們就辦什麽。

太後淡淡再道:“聖道不接和約,是因為他貴為皇帝,不願落下議和汙名。他不接,咱們自己送上去,自有秦檜來接。哀家要大家議的第一件事,就是大清去國……”

這一議就議到了黃昏,道光小皇帝這支人形擴音器再難支撐,太後不忍心,吩咐近侍太監護送皇帝回宮休息,步出殿堂時,小皇帝永琪恨不能振臂歡呼。

“去清寧宮!”

侍從要護送他回寢宮,他卻有了自己的主張。清寧宮是太宗所建,早已陳舊,滿人北遷時,紫禁城裏的若幹珍奇寶貝都送到了清寧宮儲藏,永琪對其中的南蠻物格外感興趣,忍了許久,現在有了自由時間,當然想重溫樂趣。

侍從們怎麽勸也勸不住,只能扈從著小皇帝去了清寧宮,打開一間間陳舊積灰的屋舍,尋找中意的玩物。

“這裏是什麽?”

“啟稟萬歲爺,這裏是禁地,太後有令,除非是她親臨,否則……”

來到清寧宮後方一處偏僻廂房,小皇帝的腳步被人攔住,有了這番對話。

“狗奴才!真是把盛京當了自己的地盤,連萬歲爺都敢攔!?”

一聽是太後所設禁地,小皇帝正想離開,身邊侍從卻怒聲叱喝著,讓他記起了什麽。

侍從是在惱怒這遼東口音的守衛又擺出一副“你們這些紫禁城惡客”的嘴臉,而小皇帝卻是在想,難道這裏的禁地,跟太後勾通南北的隱秘有關?

太後已中蠻毒,成了聖道皇帝的傀儡,加上太後對自己極為特別的態度,這傳言一直噬咬著永琪的心靈,而今日殿上所議之事,也讓永琪一直在懷疑,這些事說不定就是聖道皇帝交代給太後的終極任務。

永琪雖然只有十歲,身負國族重任,即便只是當人形擴音器,也比尋常童子成熟得多了,轉念間,倔強之心狂湧,今天他非要看看這禁地到底禁著什麽!

守衛還真沒把小皇帝放在眼裏,十多人湧出來,面色不善地攔住去路,小皇帝身邊一個十五六歲,名叫高摯的少年挺身而出,先喝住要去找太後打小報告的侍從,再對那些守衛冷聲道:“你們是常保手下的奴才吧,常保我們動不了,可踩死你們這些螞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你們有種就繼續攔著,交班回營後,天知道有什麽在等著你們!”

這少年一發狠,一股血腥之氣彌散開,讓守衛們心中打起了鼓,下意識地問:“你是誰!?”

少年傲然道:“我是誰不要緊,我爹是高起,我哥是高澄。”

守衛們紛紛倒抽涼氣,剛拜為一等公,軍機大臣,盛京將軍,賜三眼花翎,幾乎替了鄂爾泰原本位置的高起!?而年方十九歲的高澄,也得了盛京都統之位,在這盛京裏,父子倆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

官職身份還是其次,關鍵是高起高澄父子握著一支火器精兵,人數雖少,卻站在太後這邊,比頑固不化,既傷敵又傷己的武衛軍好用。

在如今的盛京裏,誰的拳頭大,誰說話就算數,太後不僅給高氏父子加官晉爵,還讓小兒子扈從小皇帝,這般恩寵,大清百年難見。

“二少爺,這裏的確是太後……好吧,真要進去,我們兄弟就得換主子了,不知二少爺……”

“沒問題,你們改了名字,去找我大哥,他正缺人手。”

這幫守衛頗為直率,高摯也不含糊,當守衛們退開時,小皇帝都還沒反應過來。

小皇帝被高摯感動了,他終究還沒成熟到可以想明白守衛為何不賣他這個皇帝面子,反而要賣高氏父子面子的程度:“你為了朕,要擔絕大風險吧……”

高摯打千拜道:“這是奴才的本分。”

年輕得過分的君臣相視一笑,舉步前行。

當守衛打開粗大鐵鏈鎖住,滿是積塵的門時,寒風湧出,一股足以熏暈黑瞎子的腐臭氣味迎面撲來。

小皇帝嘔吐不止,其他人也是掩鼻不已,胸口翻騰不定。此時光線映入房間,除了一只水缸,再無他物。

疑惑跟著嘔吐物還在食道裏上升,就見那水缸裏忽然冒出一顆人頭,皺紋滿面,削瘦如骷髏,不是頭頂那寬大鈿子,還真看不出是個女人。

“桀桀桀……是來給哀家擦身子的麽?”

形貌就已極度駭人,再一開口,小皇帝一聲大叫,連連退步。

“你是……!!”

高摯也被嚇得臉色慘白,可同時他想到了什麽,指住那女人,一臉難以置信,哀家!?除了慈淳太後,還有哪位太後也跟著北遷了?沒有,除非是傳說中那位被……

“你們不是她派來的,難道說……”

那女人下巴擱在缸沿,不知道在幹什麽,水缸裏傳來嗤嗤的細聲,像是蟒蛇磨皮一般。

“那女人已經完蛋了!?”

她眼中升起熾亮光芒,激動難抑地問。

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太乙斬三屍 第970章 四馬亂蹄,皇帝難辯白

“原本是李總管的人看管這裏,後來換了我們,照料她的仆婦和夥夫換了兩撥了,換下來的舊人還得我們收拾掉。”

廂房外,護衛頭目正向高摯交代情況,說到“收拾”時,臉肉還在無意識地抽動。

“每月三倍薪餉,還有人不斷調出去,說是高升了,我們在這裏勁頭還很足,可沒想到……”

接著頭目臉色就變了,像是在說什麽恐怖的鬼故事。

“有人告訴我們,李總管已經無人可用了,才設法說服太後,把此事交給常大人的。為什麽沒人了呢?因為……要收拾掉的舊人,可不止是仆婦和夥夫,還包括我們。”

再說到“我們”,頭目臉上黑氣沈沈,就像是得了隨時就會猝死的惡疾。

高摯了悟地點頭,屋子裏那個人,準確說,那個“東西”,兩年前就該在紫禁城病亡了,盡管有隱約傳言,可就跟太後日禦十男這種傳言一樣,雖是本義上的空穴來風,卻太過傳奇了。

沒想到,這傳言不僅是真的,真相比傳言更為傳奇,慈淳太後真成了呂後和武曌。

太後終究不是呂後,她要洩憤,要享受折磨那“東西”的快意,也不得不嚴密遮掩此事。定期處決跟那“東西”有接觸的人,就是保密措施裏必不可少的一環。可惜的是,這措施太有規律,讓這些護衛有所感覺,正為自己的未來惶恐不安,怪不得高摯一開口,他們就利落地換了主子。

“告訴你們這些事的,就是裏面那個吧。”

少年老成的高摯有了更多推斷,頭目欽佩地點頭。

高晉問:“為什麽要相信她?她顯然只會說那些針對太後的話。”

頭目臉上浮起一絲驚懼,也不知是在回想之前第一眼見到屋中那“東西”時的情形,還是在回憶第一次知道那“東西”到底是誰時的情形,“知道她是什麽人,就知道太後是什麽人了,話都是多餘的。”

高晉再問:“那她對你們還說了些什麽?”

頭目趕緊摘清自己:“奴才們只是奴才,就知道跟奴才們有關的事。”

高晉也不深究,側頭看向屋中,低聲自語道:“這樣麽……真是好奇,她會對皇上說些什麽。”

被仆婦收拾過一番的屋舍已不像早前那般臭氣熏天了,道光小皇帝永琪正捏著鼻子,站在水缸七八尺外,跟水缸中那人對話,而當那人說到什麽時,他震驚得忘了臭氣,兩手握拳,一臉難以置信之色。

“不可能的!太後對我很好,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怎麽可能!?太後,你一定是在騙我!你就是恨太後這麽待你,才時時要說她壞話!”

永琪這話裏的太後可不是一個人,既有慈淳太後,也有眼前這位吃喝拉撒都在水缸裏,算是仁慈版人彘的慈安太後。

“是啊,她待你很好,好到以後某個時候,還會說你就是她的親生兒子,讓你相信她絕不會害你,你會相信嗎?”

水缸裏的茹安兩眼亮若蛇瞳,盡管茹喜還好好當著太後,穩穩掌握著滿人,可上天將永琪送到了她身邊,她怎麽會放過這個機會?

剛才茹安說他的母親,先帝乾隆愉妃珂裏葉特氏已被慈淳太後密令處死,他嘴裏喊不信,心頭卻信了大半。

四年前乾隆告病,茹安之子登基為嘉慶帝,半年後官告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說“太上皇”病故,多位妃嬪也因哀而亡,其中就有珂裏葉特氏。

這只是官方說法,乾隆爺南逃到了英華的傳言已是南北皆知,永琪都清楚,自己的阿瑪跟十四叔都在南面養老,當然,太太上皇雍正爺也在英華好端端活著,這事就有些傳奇,只能信三分。而作為這個傳言的附件,也就是母親珂裏葉特氏的下落,則是一個二選一的真相,一是也跟著阿瑪逃去了英華,一是被太後處死了。

永琪在這道題目上一直是選擇前者,而到了盛京,面臨大清即將去國,滿人即將族滅的危機時,對慈淳太後漸漸有了懷疑,選擇才開始向後者傾斜。剛才茹安之言,不過是又一樁有力佐證。

而茹安的反問,讓永琪真正震驚了,慈淳太後才是自己的母親!?

永琪從未想過這個可能,即便是照茹安所說,僅僅只是慈淳太後欺騙他,這個可能性也讓永琪的內心世界天崩地裂,近於崩潰。

茹安用依舊驚悚瘆人的腔調說道:“看來……她平日待你還真下了不少功夫,連你都有三分信了,桀桀桀……”

接著語氣一轉,陰森之氣狂湧,永琪頭皮發麻,魂魄也重新凝聚回來。

“她做戲作了快三十年了,騙騙你這可憐的小孩子又算得什麽!?她為自己謀了三十年的利,整個世界,除了她,人人都是仇敵!她就是大清的武曌!就算是親生兒子,她也會毫不留情,何況你本不是她親生兒子呢!”

茹安瞳光閃爍,刻意在“不是”二字上加重了語氣,永琪魂魄才完全歸位,沒錯啊,慈淳太後是皇爺爺的妃子,怎麽可能跟阿瑪生下我呢?這太荒謬了……

至於慈淳太後為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不必茹安說話,光看她這副模樣就很清楚了。

“想知道她為什麽把我害成這樣嗎?”

茹安再道,永琪楞楞點頭。

“她經常說,天底下,就她最知聖道皇帝。而天底下,最知她的,就是我!在告訴你她為什麽害我之前,你還得搞明白,她是怎麽間接害了康熙爺,直接害了雍正爺、乾隆爺,還有我的兒子弘,也就是你的叔叔嘉慶皇帝……”

茹安這話如粗大的木杵,猛然捅入永琪心底深處,攪起沖天浪濤。

聽起來,自己這愛新覺羅一家子,竟然都遭了慈淳太後一人的謀害。

夏夜,涼風,東京未央宮,後宮賞月露臺上,三娘為首的一幫妃子,包括新入宮的許五妹以及以嬪位進宮的馬千悅如眾星拱月,將李肆圍在中間。

看似享福,李肆卻正叫苦不疊,妃嬪們神色各異,三娘等人是直直的皺眉逼視,五妹和馬千悅則是低頭攪著手指,一臉狐疑,總之李肆就覺坐如針氈,汗意難消。

李肆遇到了一樁絕大難題,即便成為上位者,歷練近三十年,口才已錘煉得爐火純青,可面對媳婦們的疑問,他現在也是百口莫辯。

“如此良辰美景,參娘不在,真是遺憾……”

李肆嘗試著轉移話題,他在北京納了許五妹後,就回了東京,月初再迎洛參娘和馬千悅入宮,可洛參娘卻堅拒了,她不願意放棄現在的生活,想繼續經營她的飛天藝坊,即便只能跟皇帝作露水夫妻,她也在所不惜。

這個決定也意味著,即便是露水夫妻,今後也再難作了,李肆很理解地放了手,但他也很惋惜,此時當著三娘等媳婦的面表白自己的遺憾,倒真是轉移話題的絕佳苦肉計。

同樣很遺憾,除了許五妹腦袋紮得更低,似乎在為“大叔”的直白而不忍,以及馬千悅依舊沈浸在自己居然跟各位娘娘並作賞月的惶恐裏外,其他媳婦們依舊一言不發,就盯住了李肆。

李肆垮臉道:“這事……真的很難一下跟你們說清楚。”

喀喇一聲,三娘磕開葵瓜子,淡淡道:“試試。”

李肆近乎呻吟地道:“總之……我跟那茹喜,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沒錯,茹喜,今夜媳婦們組團來刷李肆,就是為了茹喜。

這事是三娘開的頭:“咱們婦道人家是不該幹政的,不過這事天下人都在咬耳朵,咱們也不能再充耳不聞了。”

朱雨悠語帶諷刺:“官家,為什麽要停下大軍!?不僅是第七軍,北面的蒙古騎兵,關內的第一軍,全都停了下來?官家是不是還發了十二道金牌啊?”

安九秀有些神展開,說話也模模糊糊:“咱們家可是全……全……收,所以……那個……不能入宮。”

蕭拂眉慈悲地道:“只要她現在一心向善,咱們也不必細問過去的功罪,就讓她跟著我修行吧。”

關蒄一如既往地維護李肆,只是角度讓李肆有些抓狂:“那些傳言是真的話,茹喜還真是個奇女子,咱們絕不能虧待了人家!”

四娘則是急得發瘋:“到底什麽才是真的!?難道她當初並沒有騙我,可因為官家要掩護她,所以才騙我說她是在騙我!?啊——為什麽滿世界的人都在騙來騙去!?”

讓李肆後宮起火的大事,就是自七月開始在國中盛傳的流言,來自各個層面各個角度的流言組合起來,漸漸拼湊起一樁令國人瞠目結舌的“真相”,揭示了英華聖道皇帝和滿清慈淳太後關系的真相。

首先是慈淳太後留給阿克敦的請降條款洩露了,這一點倒不意外,甚至該說是必然的。

以此請降條款為基礎,開始有了諸多發揮,而方向全落到早前已沈寂了許久的舊事上:大清慈淳太後茹喜就是聖道皇帝早年在滿清宮廷中埋下的內應。

展現這個方向的流言片段異常豐富,民間還出現了若幹說書段子,什麽“校場演兵吐心聲”、“香閣密謀定大計”,都把茹喜描述為受聖道皇帝感召的反清烈女,為了完成聖道皇帝的囑托,毅然舍身謀大業,打入滿清內部,與聖道皇帝裏應外合,一步步爬到太後高位,現在則是到了大業將成的最後關頭。

這說法早年就有,可那時多是大家說來一笑的調侃話題,並不當真,現在卷土重來,國人八卦之心頓時沸騰了,除了說書段子,甚至還出現了一系列以“清宮英後”為主題的小說,官府全力查禁,都沒能盡數封殺。

這般傳言原本也只局限於八卦範疇,可鞍山大戰結束後,皇帝下令全軍停步,事態一下就燃了,八卦傳言瞬間起爆,變作政治謠言,但凡有點見識的都清楚,民間的政治謠言,往往就是上層的政治真相。

連鄉間老農都在說:“咱們的紅衣為啥要停步啊?因為武衛軍那幫頑固韃子被消滅了嘛,這下萬歲爺就能推著太後在韃子身上榨到更多好處,讓他們乖乖聽候發落了。”

瞧,傳言的威力就是這麽大,國中不少民人甚至直接稱呼茹喜為“太後”了。

這當然不怪那些民人愚昧,誰讓這三十年來,李肆對茹喜的態度,自表面上看去,總是扶持多於懲治,而茹喜對李肆的態度,總是恭順多於抗爭呢。

即便是兩年前的民亂和北伐時的團結拳之亂,似乎也可以歸罪到死硬派滿人身上,那什麽滿州五虎將在遼東那般猖獗就是最好的例證……

現在好了,連三娘等人都開始懷疑李肆跟茹喜的關系,準確說,是再度懷疑,兩人是不是玩一場埋了三十年伏筆的大大棋局。

李肆的澄清沒有太大作用,三娘點出了關鍵:“你可以從……為什麽要大軍停步這事上開始。”

為什麽要大軍停步!?

就因為這事很難解釋,所以李肆面對媳婦們,才覺得異常棘手。

北伐之後,輿論紛紜而起,再有同盟會溝通北進的國人各股勢力,本就相當興盛的英華“傳媒產業”再度迎來爆炸性發展。由昔日門下省新聞司升格為中廷直管的“登聞院”在月初統計上半年報刊令狀發放情況時,震驚地發現,英華一國現在已有一千七百多份報紙,五百多份期刊,還不包括各縣府、學院、行會和社團自辦的那些無廣告經營權,免費派送的非正式報刊。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輿論”在迅猛壯大,發展最猛的一部分輿論來自最底層的一般老百姓,在他們眼裏,政治謠言和緋聞八卦沒太大區別,而鼓噪李肆與茹喜這種“非正常關系”的謠言,就來自這一部分“平民輿論”。

平民輿論的崛起開始讓國中輿論分化,當三娘等人跟大部分國人被謠言擾動時,她們並沒註意到來自另一部分輿論的爭論,這是主要由參與政治的精英階層所匯聚而成的輿論體,它還沒有與新生的平民輿論完成對接。

這爭論是由還沒來得及撤銷的通事館北京總領館收到的一份“正式外交文件”所引發的,“正式外交文件”是通事館的說法,通俗的說,就是一份同時蓋有滿清慈淳太後和道光皇帝大印的詔書,詔書以精煉文辭,概括了阿克敦早前所述的請降條款,實質就是一份正式不能再正式的投降國書。

如果哈達哈黃泉有知的話,對這份國書也許會有什麽意見,國書是在八月二日送達總領館的,那時他跟阿桂、兆惠、高晉等人正激情澎湃地在鞍山沙河北岸籌備抗敵大計呢。

滿清正式請降是好事嗎?

當然不是好事,先不說這不符合李肆和國中激進派的期望,此事還喚醒了溫和派,讓他們敢於發聲了。看,滿清已經投降了,開列的樁樁條件已是卑躬屈膝至極,再打下去,不管是絕族還是遷族,不僅有違仁人大義,將士還要流血,國人還要流汗。

溫和派還不止是單純的仁義說教,他們也提出了極其現實的問題,滿人還控制著盛京大半地界,數十萬漢人以及數十萬被逼入了漢軍綠旗的漢人還處於滿人控制之下。如果把滿人逼得退無可退,河北大地的血雨腥風,很有可能在盛京再度上演。滿清那份國書裏也委婉地提到了遼東漢人問題,這未嘗不是一種威脅。

如果把李肆所主導的滅滿之勢比作一輛四匹馬拉的馬車,那麽溫和派這匹馬已經在拖馬車的後腿,而激進派那匹馬卻又在偏離方向。北伐剛起時,國中就出現了近似於納粹的族群優越論,到此時,這論調更為成熟,開始系統地以血緣傳承為基礎,闡述漢人為什麽優越,滿人等夷狄為什麽野蠻落後。

在這種忽略文明歸屬,只看血緣族群的論調上長出的若幹觀點非常危險,包括將“華夏”和“夷狄”定義在血緣基礎,而不是文明基礎上。強調這個定義下的“華夏”和“夷狄”絕不相容,彼此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這種包裹著民族弱肉強食觀的論調鼓吹英華應該嚴格執行細分族群,相互區隔,以利漢人“血脈純粹”的民族隔離政策。

有個叫諸葛際盛的法學教授更為激進,他構思了一整套從肉體到精神上讓滿人“徹底湮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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