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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吾皇至偉聖,天心亦作膽 第886章 以民對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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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英通事館副知事,南北事務副使陳潤抵達北京城時,滿清嘉慶皇帝被廢,慈寧太後退位的消息已傳入三裏屯大英總領事館,隨後陳潤接見滿清軍機大臣,總理事務衙門總理大臣慶覆。

慶覆表示,大清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懷四海一家之心,守仁義道德,絕不會姑息販賣人口這類無恥罪行,而刺殺政治人士更是破壞兩國安定團結大好局面的嚴重事件,大清國領導人慈淳太後已經指示有司務必嚴查到底,督撫相涉辦督撫,朝臣相涉辦朝臣,定要給大英一個圓滿交代。

慶覆還轉達了慈淳太後的殷切期望,太後回顧了兩國多年來攜手共創和平的艱難歷程,希望大英能在相關事件上保持最大的冷靜和忍耐,不要妄言刀兵,讓天下黎民作無謂的犧牲。

“福敏、蔡世遠、蔣廷錫等人妄圖破壞兩國相安之局,已被太後處置了。先帝乾隆的五阿哥永琪將在十二月即位,遵聖道爺的旨意,年號道光。還請教陳大人,這年號……妥當嗎?”

官樣文章完畢後,慶覆說起了正事。“道光”雖是聖道皇帝“賜”的,但直接對上“聖道”,滿清朝堂都在犯嘀咕,這是不是在咒聖道皇帝的道丟光了,輸光了什麽的。

陳潤抽抽嘴角,皇帝讓滿清領受的年號表,本就是通事館的頭號難解之謎。誰也不清楚皇帝開列這些年號的用意,更難理解為何要把這些聽起來還算不錯的年號批發給滿清皇帝,就陳潤自己理解,多半還是皇帝心懷某些不可說的惡趣味。

沈默了好一陣,陳潤道:“道光可解作受沐於本國陛下之恩,無妨的。”

慶覆松了口氣,再翻來覆去重覆著《英清和平協定》的精神,表示大清會全力配合,以謝大英國人之心,只要不出兵,一切都好商量。

“真會順竿子往上爬,還順帶演起了苦情戲,就不怕假戲作了真麽。”

在總領館主樓遙望慶覆遠去的背影,陳潤冷笑不已。

英華民心沸騰,朝野都在大呼北伐,兩年前西安行刺案後的舊景再度上演,滿清那脆弱的國政格局也再度崩塌。

可這崩塌卻是朝著利於慈淳太後的方向去的,慈淳太後借英華討伐聲潮,不僅丟開了之前虛偽矯飾的兩宮太後垂簾之政,還再度換了皇帝,徹底清理了福敏蔡世遠等“乾隆舊黨”以及蔣廷錫等企圖借慈寧太後扳倒她,以便廢除新政的道統舊黨。滿清朝堂上,守舊派勢力一掃而空,慈淳太後終於能實實地獨掌權柄。

慈淳太後清理政敵之行還被她當作了抵擋英華借討滿聲潮進一步壓迫的砝碼,你看,我大清上層岌岌可危,甚至到了不得不又換皇帝的地步,你大英若是逼壓過甚,大清上層崩了,對你也沒好處嘛,壓歸壓,哀家都備著受了,可千萬不要太深太重啊。

當然,慈淳太後這備著受壓的姿態還是擺得很足,陳潤還沒到北京城時,三合會等滿清治下的無數人口販子集團都遭嚴厲打擊,周昆來更是重點通緝對象。周昆來是沒抓到,可九族親友數百口人已被捕獲,名單都送到了大英總領事館,就等著英華接收。

“這是故意惡心人嘛,咱們英華什麽時候搞起株連了?你們別尾巴翹上了天,真以為那妖婆俯首帖耳了?”

陳潤斥責著借此事請功的總領館官員,同時要他們提高警惕。

官員們還不太在意,兩國形勢都成這樣了,那慈淳妖婆還有什麽牌可打?南北事務總署所定的目標該是能輕易實現,樁樁要求,那妖婆絕不敢拒絕。

“別小看那妖婆……”

陳潤也只是壓壓屬下的驕心,他自己也覺得這一趟任務該不會太艱難,把陳萬策所開列的工商條款遞給滿清後,他就坐等慶覆上門報喜訊。這些條款要奪滿清對治下工商的壟斷權,雖直指命脈,可南北力量相差之大,那妖婆想要抗阻,怕也束手無策。

沒想到,沒等來慶覆,卻等來了大批民人。

十一月十日,三裏屯的英華總領館門前聚起了數百民人,舉著標旗,呼喊著“南蠻滾出去!”之類的反英口號。九門提督轄下的巡捕營早早遮護住總領館,卻沒將民人驅散。

陳潤又站在主樓頂層眺望總領館大門,看著那些民人,對部下道:“那妖婆出招了……”

滿清在慈淳太後新政後,就嚴控民人相集,城廓之內當眾相集十人以上鼓噪者,首謀流,餘者拘,密集十人以上論國事者,首謀斬首,餘者流,這般處置之法並未明文寫入律例,也未廣告天下,而是由朝廷給地方官耳提面命,已成滿清治下不文之法。

而現在這些人鼓噪起來,巡捕營和官差卻未幹涉,幕後推手是誰不言自明。英華要來拿工商命脈,慈淳太後絕不願放手,放手就是損滿人利益,損棟梁利益,她必定反抗。但她不敢以國器明抗,否則惹來英華大軍壓境,那可收不了場。

怎麽辦呢?就翻攪起民心唄,讓英華知道,不是她不接受這些條款,是大清治下的民人要反你英華。最終即便不能擋回所有條款,也能談出一個好價錢,不至於損失太大。

部下們都面帶憂色,眼下這些民人鼓噪怕還只是開始,之後說不定還會演變成怎樣的風潮,慈淳太後用上挾民意這一招還真是狠,恐怕難以化解了。

陳潤道:“開閘容易閉閘難,她以為治下能如我英華一般,已建有堤壩,已鋪開溝渠,人心能順流而下麽?無妨,任她鬧去,最後跳腳的還是她。咱們就護住在清的國人,向各地領事館傳消息,讓他們警告國人,要麽盡快南歸,要麽退入領事館避難。”

接著他低嘆道:“只苦了北人,又要遭此一劫。”

如大家所料,十日的示威僅僅只是開始。

十一日,在總領館門前示威的民人數倍於昨日,巡捕營也終於緊張了起來,號褂兵丁們端著上了刺刀的火槍,排成密集人墻,將洶洶人潮隔開。洪流被刺刀之林逼住,朝著另一方向沖刷而去,在一側英仁善堂前停住。

“英夷乃我中國大劫!夷物夷術夷說,全都是妖邪!這英仁善堂也是禍害人心的巢穴,砸了它!燒了它!”

一個漢子正在人群前吶喊,雖是樸素短打,可說話條理分明,揮舞的雙手白凈無繭,身份頗為可疑。可人潮中個個都情緒激昂,加之在總領館前受阻,心氣迷眼,都沒人在意,就只隨著此人的鼓噪而振臂高呼。

擠在人群中的何智覺得全身血液都在燃燒,跟著大家一同呼喊:“砸了它!燒了它!”

二十來歲的何智就是蕓蕓眾生中毫不起眼的一片塵埃,他家境一般,上過私塾,卻無經科舉跨龍門的幸運,就在雜貨行幫工。一月工錢八錢銀,加上零碎外快,不到二兩銀子,在北京城勉強過活,每日都算著什麽時候攢夠彩禮錢。

行裏幫工被霸街黑道壓榨,掙外快被差爺勒索,撞上雜貨行上家那些皇商主子,動不動還得叩頭舔鞋,小心伺候,稍不如意就遭耳光拳腳,說起滿人,說起官府,何智跟好友伴當們個個都一肚子氣,恨不能剝皮生啖。

何智對南面英華的印象模模糊糊,有些好感,比如南面的雜貨做工精良量也足,價錢公道利潤高,他都是靠著把行裏一時銷不完的“英貨”帶去昌平宣化一帶鄉下賣才能掙些外快。南面的龍銀龍票也好使,什麽鋪子都認。而京城這些年商貨大興,糧物豐茂,也是拜朝廷跟南面通商所賜。南面的醫術更是精當,尤其外傷和小兒科,他身邊的人,甚至行裏東主生兒育女,都要奔英慈院的育嬰堂去。

好感不少,惡感更多。有親友南投前招呼他跟著去,他都嗤之以鼻。南面人人都不再留爺爺輩都留著的辮子,壓根就不是一國人。搞什麽天廟私自祭天,貴賤嫡庶不同姓氏混在一起祭祖,學堂裏什麽都教,甚至女子都能考科舉當官,還大搞機器,妖氣沖天,稱他們是南蠻一點也不冤枉。

他也接觸過不少南蠻書,可上面盡講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南蠻的人就拿著這些道理跟官老爺鬥,甚至跟皇帝鬥,這完全不成體統嘛!私塾的先生經常說南蠻的主子不像主子,都被商人給挾持了,還真說得精當。

南蠻的那些道理在何智看來格外荒謬,掙富貴這道理倒是沒什麽,可不能擺到明面上說吧,更不能把三綱五常替了。而那什麽人人皆一,人能一樣麽?

他何智雖然要給官老爺叩頭,給滿人叩頭,可將來他若是發了,總得有人給自己叩頭,若是上天有眼,他能爬進皇商那一圈裏,還能在滿人老爺面前自稱奴才。再養一些奴才,聽他們喚主子,這才是世道的活法,從古至今不都是這樣麽?要都一樣,相互之間不叩頭,沒有主子奴才了,那叫什麽世道?那活著有什麽意思?那該怎麽活?

他何智終究也讀過聖賢書,知道些仁義道德,更知道世理,更是京城人士,活在天子腳下,絕不會中了這些歪理邪說的毒。

對何智來說,南北大勢並不值得關心。這輩子他也體會過刀兵之災,當年光緒維新可把北京城鬧騰慘了,幸好那時他年幼,跟著家裏人外出逃難,避了這禍。這亂子雖大,終究是內亂。六裏橋之戰傳言是南蠻聖道皇帝進兵,他和大多數人一樣,對此說法嗤之以鼻。南蠻真能進了北京城,還能退去?這花花北京城舍得丟開不要?

所以,除了雍正爺敗了那一次丟了江南,以及四五年前丟了西安,在何智的感受裏,南北總體都是安穩的,他也覺得會一直安穩下去。《英清和平協定》就如澶淵之盟,怎麽也要延續個幾十年。

說到澶淵之盟,何智跟大多數人一樣,都認為他們是宋,南蠻是遼,時勢變幻,南北易位嘛。而前兩年西安行刺案,南蠻開始鼓噪北侵中原,讓何智開始揣上一層憂慮,眼下這日子說不上好,卻還能過,就這麽壞了,以後該怎麽辦。

當乾隆爺退位,慈淳太後領著朝堂認下修約後,他還跟好友們憤慨不已,徹夜飲酒長談,既覺朝廷軟弱無能,又覺南蠻逼人太甚。

本以為大清國忍辱負重,南蠻就能安生了,沒想到,前兩月南蠻又開始鬧了。說大清國不把人當人,肆意販賣,接著他們自家人相殘,還把罪名扣在了大清身上。

何智並身邊那群同樣都是過小日子的朋友都差點氣炸了肺,先不說這人口買賣,有買才有賣,不是你們南蠻不仁,大清這邊何至於有人幹這缺德事?就說你們自家人相殘,卻要給我們大清扣屎盆子,真當咱們大清是下賤奴才?他何智終究是大清人,南蠻不把大清當回事,他自然也覺得受了辱。

兔子急了還能搏鷹,耗子也有拔貓胡子的氣,這氣一上頭,原本對朝廷的種種不滿,對滿人的樁樁憤恨也覺只是小節了,當朋友們招呼著游街鼓噪時,他連聲應道:“同去同去!”

此時志士吶喊,何智恨不能挖出心肝,將自己的赤誠展示出來。可挖心肝是要丟命的,而響應志士的呼籲,砸了這善堂卻是舉手之勞。護在善堂前的也不是巡捕營的火槍兵,只是一些裝樣子的衙差,不會撞上刺刀。

於是在其他人還在動口的時候,何智動手了。他撿起地上一塊磚頭,將滿腔憤怒灌註在磚頭上,全力朝前一扔。

咣啷碎響,磚頭砸碎了善仁堂的一面窗玻璃,如信號彈一般,宣告著一場大風暴的來臨。

十一月十一日,三裏屯英仁善堂被搗毀……

十一日夜,東城天廟和英華商館被燒,熊熊大火驅散了夜色,映得半個北京城如白晝一般。

十一月十二日,北京西南六裏橋,矗立在昔日戰場上,不僅收殮了戰爭死難者,還是進京販夫走卒香火盛地的天廟遭上萬民人襲擊,天廟被搗毀,祭祀被打傷。

十一月十四日,塘沽碼頭卸貨工在不知名人物的引領下,掀起了罷工浪潮,罷工游行很快變作騷亂,塘沽天廟、英慈院相繼被砸,港口庫房被燒的燒,搶的搶,黑煙兩日未散。

自十四日開始,騷亂以北京和塘沽為起點,向整個滿清治下急速蔓延。保定府、太原府、大名府、濟南府、河南府(洛陽),最後到達南陽、潁州、徐州和海州這一線英清交界邊境。

到十一月下旬,滿清治下幾乎所有府城都出現游街鼓噪之事,竟日連綿不絕,參與者怕不下百萬。游街之人高舉各式大旗招,高呼各色口號,矛頭直指英華。討伐英華商賈不義,士人不仁,不僅壓榨北人,還荼毒人心。鼓噪要建南面長城,將英華的所有東西,連人帶物一並驅逐出去。

原本滿清極力禁絕的報紙也在此時驟然獲得生機,幾乎一夜間,《中原》、《神州》、《紫氣東來》等報閃亮登場,首刊社論都在渲染北人遭英華所害,民不聊生,人心淪喪。泣求朝廷在“英夷”面前擡頭挺胸,舍命相抗。

不到半月,滿清一國也沸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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