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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陸海化鼎爐,華夏初登堂 第567章 政變:東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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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允準設立西院,這是一樁政體變化,為此《皇英君憲》、《皇英商憲》這樣的大法以及《皇英商律》等法令都要修訂,消息一經《英華通訊》發布,一國為此沸騰。

稱讚的有,罵街的也有,除開那些認為這一國繼續向楊朱道深淵滑落的腐儒外,一般讀書人、官員,甚至地方工商也有很大意見,軍人更是滿肚子怨氣。

他們覺得,這是工商總會逼得皇帝低了頭。

“草這幫土老財的屁眼!祝他們兒孫全沒有卵蛋!”

福建古雷,一支艦隊正錨泊在海面,這已是十二月十日,蕭勝帶著海上大軍進入福建,離廈門已是很近。在古雷接收給養的時候,報紙也已遞到了福建,上到蕭勝,下到一般士兵,都知道了西院即將設立的消息。

蕭勝很沒形象地破口大罵,他倒不覺得李肆是被工商總會壓低了頭,而是李肆替自己背了黑鍋,自己卻沒辦法出聲,純粹是惱怒自己。出戰前,他交給李肆的三萬多兩銀子,居然變成了二十萬,把他嚇得汗流浹背。

李肆最初轉走自己在青田公司的股份,甚至還轉走後園幾位妃子的股份,為的是容納朝廷多分基金的銀子,之後才搭上心腹以及妃子們的閑錢。這一系列運作,並非他不想沾私利。而是青田公司的資本,加上這些閑錢,總額已有好幾十萬,在股市裏打滾,動靜已經太大,再多的話,股市要被撐爆。

在這些閑錢裏,蕭勝的三萬兩銀子算是最大的一股,段老父子也才進了八千兩,嚴三娘只進了五千兩,說起來獲益最豐的就是蕭勝。

見著英華銀行的存票,蕭勝心虛得要命,連給李肆寫了好幾封信,請求將這些銀子轉為公帑,他親自帶兵攻廈門,也有避開朝堂唾沫星子的用意。

可沒想到,李肆替他,替朝廷,替所有人背下了這黑鍋,形勢發展到現在,西院設立,工商總會那幫商賈堂而皇之入了國政,蕭勝沒想透,就覺得滿心憋屈。

他還只是憋屈,其他將士的反應就跟李肆身邊的四娘一樣,這幫商賈,造反啊!居然敢要挾他們的皇帝,他們的總帥!?

孟松海咬牙切齒地道:“總長,咱們殺過去,把青浦碼頭那座大樓轟成碎片!”

蕭勝心說正合我意,但這種屁話也就說說而已。

他正在尋思,該怎麽把將士們的情緒反應給李肆,李肆的回信到了。

“這銀子是你的,你要怎麽用都隨你,但直接捐給朝堂就沒必要了。朝堂現在可不缺銀子,我也不想把一些開銷讓朝堂經手,辦事的人都是官,一兩最多只有七錢落到實處。”

“我倒是有個想法,朝廷給陸海軍陣亡將士的撫恤補貼,只夠家屬維持生活,而後輩入海軍學院的名額又有限,其他後輩就只能當普通一兵,做其他營生也比較艱苦。你們大可以再設立互助基金,幫著他們謀得更好的前途。”

李肆很認真地在替軍隊死難者的家屬著想,這事畢竟朝廷只能解決一部分,要想過得更好,也需要借重軍隊自己的力量。

蕭勝正在唏噓,看到李肆信中後半段,臉色又凜然了。李肆說,西院之事,註意安撫軍隊的情緒,但切記不要忘了軍人不能幹政的原則,他不希望在這要緊關頭,軍隊還跳出來攪局。別逼得他為了大局,揮淚砍人。將士們的熱血,始終要用在外敵身上。

蕭勝看完信,對還守在身邊,似乎就等著他發話,海軍好有些動作,嚇嚇國中那些貪婪工商的孟松海道:“我們的敵人,在東,在北,可不在國中!去檢查戰備,明日啟航!”

孟松海不滿地嘟囔著走了,蕭勝呆了片刻,給李肆寫了回信,還是將海軍將士們的情緒如實作了匯報。

李肆不止從蕭勝那知道了海軍將士的情緒,賈昊、吳崖和張漢皖等將帥也發來急信,報告說陸軍將士也都很不滿。

一直呆在國中的範晉更直言不諱,對李肆說,將咱們這一國比作一個大家族,將士們在外為家打拼,工商在家中理財做生意,大家都是平等的。如今工商借西院,開始在族長大議裏發聲,讓將士們都覺得自己低了一頭。雖然明白工商撐起了一國稅收,包括軍費,但他們流血犧牲,可並非全然為了工商,為了他們出的軍費。

範晉道:“軍人首重保家衛國,其次在為國爭利,但若這一利,都只著落在工商總會身上,將士們不服,臣也不服。”

不止是範晉,顧希夷也認為,工商總會只是一國大商賈,地方工商如今已是非常興盛,如果一國只讓大商賈能在金融事上發聲,皇帝和朝廷就看不到地方工商對金融之事的反應。金融本是要吸攬一國之財,怎麽也不能缺了地方這一角。

劉興純的意見涉及得更廣更深,他認為,金融之事,還不止在工商,股市和債券,已將眾多民人裹了進來。之前金融動蕩,國中民人也隨之動蕩,雖只是有閑錢的富人,但咱們這一國,富人會越來越多,到時金融跟一國之事交連更深,怎麽能只讓工商總會就金融之事跟朝廷商議呢。

關鳳生、田大由、林大樹、鄔亞羅跟何貴這幫老夥計罕見地齊聚黃埔,甚至安金枝安老爺子也來了,名義是要拉著李肆一起過新年,實際是向李肆抱怨。

這幫“老既得利益集團”,對李肆總在明面上照顧工商那幫“新既得利益集團”很不滿,他們在李肆的勸導下,都只是埋頭得實利。之所以這幾年沒怎麽發聲,是李肆從官面,從殖民,從實業等各方面劃出了寬裕空間,讓他們賺得盆滿缽滿。但眼看金融即將席卷一國工商,而工商總會要借西院,限制皇帝,多半也要找他們麻煩,他們很不樂意。

接著段宏時帶著陳元龍來了,陳元龍這老頭之前隱居鄉裏,教書為業。段宏時寫《南明史》,也把他拉了進去,漸漸對這一國新政有了認識。眼見一國氣候大成,卻忽然蹦出來個西院,陳元龍頓時揣了一肚子的火,也顧不得以前不仕此朝的決心,扭著段宏時,要以布衣之身進諫。

陳元龍指著李肆的鼻子就罵:“陛下早前與萬民相約之言,莫非都是虛的!?既是要廣開言路,引各方利害相關之人共管,怎麽獨獨少了民人!?莫非這一國,僅僅只是陛下,朝廷和工商總會一千來家之國!?陛下,你昏聵啊!”

李肆心說這進度是不是太快了點?

陳元龍還在說:“陛下在縣鄉設立公局,難道就只是擺設!?陛下之前所言,這一國乃是萬民之國,民呢!?我怎麽看不到!?”

陳元龍一叫喚,本就有些意見的門下省也跳騰起來了,而各家報紙隨之起了鼓噪,開始將矛頭對準工商總會,讓正漫步雲間的工商總會那八十四名代表所組的“議事局”惶恐不安。

犯了眾怒了……

梁博儔心說,我所料果然沒錯,這皇帝好狠!他就是等著這個時刻的吧,肯定的!之前故意低頭,就是為的掀起民意,借各方民意,要向他們下刀!

沈覆仰見著他發青的臉色,哈哈笑著安慰他:“別想多了,這一國可不僅僅只是官家和咱們的國,不僅有三千萬民人,地方還有那麽多小工商,更要緊的是,還有眾多讀書人。咱們跟官家討價還價,他們也動了心。”

這話倒是說中了局勢,但眼下這形勢,似乎有驚濤駭浪的跡象,“議事局”裏,不少人都開始動搖。

韓玉階也不顧自己身上帶著“皇帝耳目”的嫌疑,沈聲道:“如今之事,有進無退!不妨告訴各位,設立西院,是官家既定國策,咱們可不能在這緊要時刻,扯官家後腿!”

眾人都問,那其他方的洶洶民情,到底該怎麽應對?

韓玉階道:“無非是西院之制再改,將其他方人馬也納進來。”

眾人沈默了,這是折中之舉,僅僅只是從工商總會一千多人裏,推選十五個院事,這很簡單,而且總事還在工商總會裏,他們能單純地以大工商的角度來看金融。但若是西院大擴,利害就分布得太散,太覆雜了。

梁博儔又發揮了超級醬油的品質,低聲道:“既有西院,再多一個東院也無所謂嘛。”

他鎮定下來,已是明白了此事的根底,這就跟作生意一樣,本是兩家談,現在多了無數人。將那些主張不同的人納入自己一家,嘴太雜,不如讓他們再自組一家,變成三家來談。

梁博儔之見並非他獨創,雷襄在《越秀時報》上明確提出,既有西院,就該有東院。金融之事,不能為一方獨攬。

雷襄的評論激情洋溢,最早皇帝向他交代股票風波的根底,他就隱隱料到皇帝的謀算,現在西院出籠,應證了他的猜想,也將皇帝在此事上安排的脈絡顯現得再清楚不過。

所以他自信得都沒再進宮跟李肆求證,徑直建言,要朝廷設立東院,跟西院一道共管金融之事。此文落筆時,他還埋了個很深的線頭,暗示這兩院未來可不僅僅只是監管金融。

李肆的謀算,到此時其實已經暴露無遺。賢黨和道黨的讀書人已經聯想到李肆開國所言的《皇英君憲》,想到了他所說的此國為萬民所開的宣言。這東西院,已經蘊著將國事交托跟利害直接相關的人等的用意。現在只是金融這新生國事,未來呢?

不管是實踐李肆的宣言,還是為抑制工商總會這幫大工商借西院獨出一頭,攬下金融事的勢頭,總之一國讀書人都動了起來,報紙容不下這麽多人的心聲,就跑到無涯宮外的天壇廣場去聚眾呈情,眼見要到聖道四年,此時即便在嶺南,氣候也頗冷,可這一國卻是顯得格外火熱。

十二月十日,李肆在大朝會上終於拍板,金融事目前確實跟工商總會關聯緊密,單獨設立的西院依舊維持不變。但金融事也不止牽涉工商總會,所有國人都有關聯,西院之外,再設東院。

東院該怎麽組建,就比西院覆雜得多了。

李肆在朝會上說:“早前西院是取西家行之稱,現今這東院,要蘊東家行之義,就得擴入一國之民。軍人和官員,都是服務於一國,服務於萬民,所以不能入。而其他人,如農人、匠人、讀書人,要怎麽統括,就得順應天道,合乎民意。”

李肆這番表態,外加之前縣鄉公局的存在,讓東院的設立思路也變得清晰起來,但具體辦法卻又將諸多爭執凸顯出來。

有人提議說,已經有縣鄉公局了,在縣鄉公局的基礎上設立省公局,從省公局裏再出東院的院事。

但他人反對說,這得按人多人少來看吧,廣西不過二三百萬人,廣東就有一千三四百萬,出同樣多院事,廣東人不服。

不少讀書人反對說,不該從縣鄉公局出人,畢竟縣鄉公局都是當地鄉紳,只埋頭本地事務,不怎麽懂國事。就該仿效科舉,舉行專門的考試,由合格的人當院事。

但賢黨和道黨卻反對說,這又不是選官,而是進諫和呈情,對院事的要求是明白金融事跟自己有什麽利害相關就可,就該按照人頭,另行推選。

朝廷官員頭大的說,就為這個東院,就起一國之民來推選,不知要生出多大的亂子,耗費多少金錢,其中又要蘊藏多少臟汙,這可不妥。

還有人靈機一動,想到了聖道之前的舊事,以前不是就民人持械之事,搞過一國大議麽?

賢黨是從此事看出了削君權的路子,道黨卻是覺得這順應權害制衡的天道,在這事上立場很統一,對照人頭推選的方案很是看重。

朝堂、地方官府和儒黨一流,則覺得此事很容易動一國根基,最好先不要搞得這麽大。

東院之事,太過覆雜,一時難以爭出個結果,連帶西院的設立也被拖慢了下來。李肆掐指一算,離小謝使團回國也沒多少日子了,必須趕在他們回國,放出更多“怪獸”前,把此事敲定,就表了態。

先不要搞那麽覆雜,基本精神是按人頭算,同時推選者和被推選者的門檻先設高一些。一是有產之人,二是必須縣學畢業。

李肆的表態,讓東院明顯偏向於讀書人,這極大地安撫了國中輿論。

這般摟草打兔子,東西兩院出籠,雖是李肆的謀算,但東院這麽早也拉了出來,卻出乎李肆的預料。由此他有些憂心,一方面是東西兩院,未來怎麽爭權,怎麽擴於其他事務,他心中已經隱隱沒底。而另一方面,他這個皇帝,以及朝廷,會跟東西兩院怎麽互動,由此影響兩院的成長,他也是一頭茫然。至於軍隊和議會的關系,那將是很後面的事了。

接著他又覺得自己是杞人憂天了,他可不是要照搬歐羅巴的議會政治。這跟歐羅巴君主、議會、政府和軍隊的關系可不一樣,華夏國情下,東西兩院也不會完全照著歐羅巴議會的模樣長,有什麽變化,他這個皇帝,只要保證合乎華夏實際需要就好。

聖道三年十二月,由收呂宋而起,皇帝入股市這一連串事件,導致東西兩院的設立,這番歷史進程,其重大意義,被歷史學家們稱呼為“股票政變”,而這政變,卻是毫無血火,僅僅只是在口水中完成的。之所以這般平靜,是因為各項要素都已具備,李肆不過是將這些要素組合在了一起,其中一些李肆所忽視的要素,還生出了他所未能預料的變化。

在李肆給自己的皇權埋下兩根束縛之樹時,英華的崛起,也將由蕭勝領到廈門的艦隊,邁入另一個嶄新的天地。

第十卷 陸海化鼎爐,華夏初登堂 第568章 瓜熟蒂落,除了個硬核

“火絨滅了,火盆澆了,人離炮、離舵、離帆,手擱在肚皮上,讓人家瞧見!”

“誰都別妄動!誰動剁碎了餵魚,活下來的兄弟也都記得去刨了他家的祖墳!”

福建金門,從澎湖總兵轉調金門總兵的林亮在炮臺上沈聲呵斥,福建水陸提督提標中營參將藍廷楨在座艦上厲聲傳令。

他們的命令其實多餘,包括他們在內,不管是炮臺上的官兵,還是海面上近百條戰船上的官兵,都傻楞楞地看著前方,手腳像是綁住了一般,不敢有什麽大動彈。

冬日清冷,在林亮和藍廷楨,以及數千清兵眼裏,連日頭都沒了,就覺置身在那片遮蔽天海的陰霾中,那片由紅藍長條旗所掛起的沈沈重幕。潔白的船帆,黑紅相間的船體,紅條上洞開的無數炮口,刺目而沈重。

十艘海鰲艦,二十艘海鯉艦,兩艘海鯊艦,不過是英華海軍的一小部分,對親眼目睹過蘇比克海戰的林亮和藍廷楨來說,已經沒有太大的撼動。可列作三層,排列數裏的艦隊中心,那艘船身塗著兩條猩紅炮線,再鮮明不過地強調自己是一艘雙層炮甲板戰列艦的巨艦,沖擊卻是無比巨大,對知道這艘巨艦來歷的林藍二人來說,震懾感更遠超越視覺。

這艘戰艦,本是西班牙人的,但就是有著這樣巨艦的西班牙人,依舊敗了。

當英華海軍駕著這樣的巨艦,帶著艦隊來到金廈海域時,林藍二人還不知道施世驃怎麽想,他們自己的想法很明確,他們連一戰之力都沒有。

炮臺上那十多門鄭家留下的三千到八千斤不等的紅衣大炮?還不抵人家一艘中等個頭戰艦上的火炮多。

海面上這近百條硬帆戰船?最大個頭的十來艘能比得上人家那中等個頭的戰艦,可先不說船慢如老牛,每船就只裝了四門三千斤炮,那些佛朗機、大發貢幾乎就是擺設。

船隊裏有二三十條火船,可看對方那陣列,海鯉艦擺在前面,將大艦遮蔽,已是嚴嚴防備住了,小船戰法,人家還比自己玩得精。

讓林亮和藍廷楨暗出一口氣的是,對方艦隊突臨後,只是拉出隊列,並未開炮,這似乎含著一線生機。

這支艦隊進入福建海域後,金廈就已知道了。施世驃依舊穩在廈門,匯聚戰船,密密布防,似乎鐵了心要在金廈死戰到底。

施世驃自然不敢放棄金廈,自南澳乃至古雷丟掉後,金廈就成了聯系澎湖和臺灣的唯一出口,再被南蠻奪了金廈,大陸到臺灣的海路就將被徹底遮蔽。

聖道皇帝跟雍正皇帝早前有默契,其間除了武昌之事,基本沒有什麽大動靜。但所有人都不覺得,聖道皇帝會繼續窩在嶺南。

可聖道皇帝轉火如此之快,還是出乎大多數人預料。呂宋剛平,大軍還沒完全撤回來,聖道皇帝就派出艦隊,要收金廈,這是要將臺灣收歸囊中。很多人甚至猜想,聖道皇帝是要拿下整個福建。

所以施世驃更不敢退,臺灣是他家業,福建是他仕業,他這個靖海將軍,職責就是守住福建。

這意味著一場毫無希望的血戰,林亮和藍廷楨都是抱著戰歿於役的絕望就了各自的崗位,可他們也不是莽漢,眼見有另樣的機會,自也不願堵絕希望,貿然開火送死。

代表施世驃來金門前線督戰的是他四兒子施廷濟,一個二十出頭的游擊,他舉著望遠鏡,看了這艘看那艘,將敵方艦隊每艘船都掃了一眼,在那艘巨艦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喉結幾乎是三五秒就要聳動一次。

不知過了多久,施廷濟才放下望遠鏡,然後發現一件事,對方戰艦就在三四裏外的海面,但到現在,不管是炮臺,還是海灣裏自家的戰船,都沒什麽動靜。

他下了望臺,怒聲問著林亮:“怎麽還不開炮!?”

林亮楞了片刻,勉強應道:“敵勢詭異,持重為上……”

詭異!?當然詭異了!

施廷濟正要罵人,哨望叫了起來:“動了!動了!”

施廷濟和林亮同時舉起望遠鏡,死死看去,對方確實動了,一艘海鯉艦正離了隊列,朝海灣裏的船隊駛來。

那是對方派來的使者,這邊的施廷濟和林亮,船上的藍廷楨臉色同時煞白,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來勸降的。

可連施廷濟都不敢再說開炮的事,雖已確定之後還是一個死字,但總比現在死好,更何況,萬一人家只是路過,來跟自己打個招呼呢。畢竟之前大家還有過默契,甚至允許他們參觀過蘇比克海戰。

人就是這樣,死亡沒真正到來前,總是不願輕易丟開希望,即便那希望有多渺茫。

使者被帶到藍廷楨座艦上時,施廷濟和林亮也都到了,有施廷濟在,藍廷楨自不會單獨面會敵方使者。

深藍對襟中襖熨得筆直,兩排黃銅扣份外醒目,純白大檐帽,純白窄褲,袖口兩道金繡,雖有些怪異,卻透著一股肅正的凜然。當這個中年將官擡起手時,純白的手套更是吸引住了三人的目光。像是拱手為禮,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手套。

三人同時皺眉,不僅是在惱怒此人態度倨傲,更是不明這家夥戴著一雙白手套是為啥。他們自不清楚,英華軍尤重整潔,戰死不怕,怕的是戰死時衣衫不整,一身臟汙。搞衛生已成職業習慣,閑時更多的海軍更是養出了潔癖,軍官戴白手套是方便檢查艦上清潔。

“鄙人羅五桂,來向你們通傳消息……”

整理完手套,這將官就背著手,冷冷說著,還用著俯視的眼神掃著三人。

看著這人肩膀上的三顆銀星,林亮和藍廷楨明白該人的銜級,是個右都尉,算起來大致相當於這邊的副將或者參將。

三人眉頭又同時一挑,這眼神,這口氣實在是欠扁。

可不管眼神,語氣,姿態,還是這個羅五桂的銜級,都無法讓三人的怒氣升得更高,遠處那支艦隊的陰霾,足以驅散他們心中所有火苗。

“我們蕭總長就在這裏,他想見施將軍一面,以……故交的身份見一面,話已帶到,告辭。”

話音落下,羅五桂點了點頭,像是示意可以解散了,然後轉身就走。

沒待三人醒悟過來,他又轉身補充了一句。

“另外多說一句,你們這些船,該打漁去打漁,該送貨去送貨,別老塞在這裏,看得我的部下手癢,萬一忍不住把這些船當靶子來打了,你們可別埋怨。”

等這羅五桂的身影消失,三人對視一眼,施廷濟臉色漲紅地噴了一聲,惱怒自己居然在敵軍使者面前竟然一個字都沒說出口,林亮和藍廷楨則是慶幸,看起來還有幾天日子好活。

盡管羅五桂只是個連總兵都比不上的小角色,盡管他的話有可能只是無心之言,但三人不敢怠慢,把海灣的船隊散了,然後坐等未知的將來。

“四年多了……最初就覺你有前途,真沒想到,你能走到這一步。跟西班牙人一戰,惜乎我不能親見,林亮和藍廷楨的回報可著實讓我震懾,我已是井中之蛙了啊。”

“軍門諸多提點,蕭勝可是受益不淺,還得謝過軍門。”

“你已謝足了,這幾年來,福建海疆平靜,你主南朝水師,怕是出了大力。我施世驃還能在福建,在臺灣穩著,也該是你說了話的,我還該謝過你。”

“此乃我朝陛下之策,蕭某不敢當……”

一天後,戰艦“十萬大山”號的貴賓室裏,蕭勝跟施世驃兩人相對輕語,兩人之間沒有一絲敵人的劍拔弩張,完全就是老相識的交談。

但說到聖道皇帝,說到定策,施世驃一聲長嘆,苦笑道:“那麽,現在你又是奉你那陛下之令,來收福建了?”

蕭勝正色道:“這是公事,還有一樁私事。公事順手而為,私事卻是與軍門有關,還沒著落,請軍門來此做客,就是為的這一樁。”

施世驃哈哈一笑:“順手而為,我施世驃,在你眼裏,如此不堪麽?”

蕭勝直視著他:“軍門自有帥才,可軍門手下的兵,背後的朝廷,確實很不堪。軍門也知道,我這艦隊剛在福建露了形跡,福州都統,就以防匪之名,向北開走。軍門手下水陸三萬人馬,缺餉少械,我麾下只有三千伏波軍,卻足以掃平金廈,而後還有鷹揚軍陸路並進,不出兩月,就能拿到整個福建。”

他的話越來越有力,讓施世驃眉頭越皺越緊,“我朝取了呂宋,已握住福建的銀錢外路,大半個福建的商賈都投到我朝,軍門這一軍一旦潰決,相信各地是傳檄而定。”

“北面朝廷,這幾年始終未撥錢糧,還逼著軍門上繳。北面雍正皇帝的心思,天下人皆知,福建能不能保,都已跟他無關。我英華拿下福建,不定他還要長出口氣。”

蕭勝微微一笑:“恐怕他還覺得,我們這一國,更要因收到福建而鬧騰不安。”

施世驃沒有否認這些話,淡淡道:“那麽你的私事,就是勸我降了你的朝廷?”

不等蕭勝說話,他就搖頭:“我施家枝繁葉茂,跟北面朝廷交纏得有如一體,怎麽能降呢?施家為官者無數,我降了,他們可是要遭了無妄之災。”

蕭勝直言道:“蕭某也知軍門忠義,但正是為族人考慮,才勸軍門多想一步。如果軍門願投效本朝,海軍人事,我的話還是管用的。到時軍門,連帶軍門子侄,自可馳騁海疆,另展一番大報覆。我朝懾服南洋,海事正重,軍門可有足足的用武之地。”

施世驃笑道:“你還是認真的啊,沒這可能的。”

蕭勝沈聲道:“軍門是漢人!我華夏既已覆起,為何不能棄暗投明,為施家另來一番功業!?我不相信,以軍門之能,看不到北面韃子朝廷覆滅不過是時間問題一事。日後史書上的施家,會是怎樣面目,軍門就不多想想!?”

施世驃楞了好一陣,繼續搖頭:“我是為我的忠義,這跟朝廷是不是漢人的朝廷也沒關系。前明不是漢人的朝廷麽?為何二十萬清兵入關,就打服了億萬漢人,得了這江山?那時漢人的忠義在哪裏?”

蕭勝恨聲道:“那是不同的!如今這朝廷,也更是不同的!”

施世驃點頭:“南朝確實不同,根底都變了,工商在前,農人在後,儒士眼中的禽獸地府。我自是不這麽看,但我卻覺得,自己怕是習慣不了,總覺得不知道是在為誰賣命,那滋味不好受。”

蕭勝按捺不住火氣,怒聲道:“賣命!?軍門你為雍正賣命,換來的是什麽?福州都統尚桂領軍退到分水關,閩浙總督滿保的兵堵在伏石關和青草隘,江西巡撫田文鏡的兵堵在建昌府和觀音關。你的朝廷,你的皇帝,根本就不願再救福建,根本是把軍門當作了棄子!”

施世驃不願再繼續談下去,淡淡道:“施家還有機會,我施世驃,卻沒這個機會。我已經老了,這輩子不想再效力第二個朝廷,即便有什麽功業,後人也總要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的功業,我的富貴,全是從北面朝廷來的,這是大義,我不能違的。”

他目光變得悠遠:“旁人喚我福建王,東南王,猜我不是有南投之心,就是有自立之意,可我既是漢人,就該守漢人之義。”

聽施世驃如此決絕,蕭勝只能無奈地長嘆一聲。

施世驃再道:“我也說了,施家還有機會,你真念昔日相交之情,就幫我護住一個人吧。”

接著他舉杯道:“再求一事,記得將我的屍首轉交家人。”

金廈海面炮聲隆隆,水柱零零星星濺起,岸上卻是煙塵漫天。“十萬大山”號的舵臺上,一個年輕人正不習慣地摸著沒了辮子的後腦勺,兩眼發紅地看向岸上。那裏有他的父親,有他的四個兄弟。

蕭勝放下望遠鏡,問這個年輕人:“廷舸,恨我們嗎?”

施廷舸,施世驃的庶子,年方二十歲,他沈沈地搖頭:“我恨父親和兄弟們的大義,逼著他們不得不死的大義,為什麽跟漢人之身湊不到一起。”

蕭勝嘆氣:“你沒必要想那麽多,需要做的,就是多娶幾房,多生幾個兒子,把你爹那一房的血脈傳下去。”

施廷舸沮喪地道:“我只是個庶子,我娘是個洗灑丫鬟……”

蕭勝不以為然地道:“那有什麽,去天廟紮根,施家不認,老天爺認,對了……”

他轉向身邊的孟松海:“處置屍體多留意些,比照我們自己人的標準。”

孟松海不解地道:“既是如此頑愚,那就是鐵心為韃子助紂為虐,為何還要如此善待?”

蕭勝嘆氣,語氣裏滿是憤懣:“他們終究是漢人,讓他們死戰到底的東西,終究是我們漢人所倡的大義,這讓我更恨韃子,多少好男兒,血不能為華夏而流,都是韃子跟那幫腐儒狼狽為奸的惡果!”

炮火越見猛烈,就在施廷舸朝海岸方向下跪叩首的同時,另一艘海鯊艦上,藍廷楨和林亮也在蓬蓬叩首。

施世驃不降,是因為他不能降,不僅有三個兒子在北面,施家也在北面撒開了太多枝葉,他不能連累這些人。而他這個漢人出身,握有兵馬軍政實權的靖海將軍,丟了福建,也沒處再逃,雍正會很樂意將他明正典刑,再借機將施家在北面的枝葉好好修剪一番。他可沒法跟福州都統比,人家是滿人。

因此他帶著四個兒子,數千一心報國的官兵,親守金門炮臺。

但藍廷楨和林亮不同,藍廷楨族人都在福建,林亮更是當地小戶出身,他倆還年輕,沒什麽包袱。當他們坐看蘇比克海戰時,靈魂就已被英華海軍粘住了。置身一支強大的,屬於漢人的海軍裏,這種誘惑,比死亡威脅更為有力,所以他們帶著近兩萬官兵降了。

十二月六日,蕭勝領艦隊攻金廈,滿清靖海將軍施世驃在金門炮臺負隅頑抗,與英華海軍炮戰一日,火炮損傷殆盡。七日,伏波軍從側面登陸,迂回夾擊,他跟四個兒子中炮身亡。

收覆金廈,對海軍而言,強度遠遠低於跟西班牙人對戰。這一戰斃敵七百多人,俘兩千餘人,而伏波軍和海軍船員總計死傷不過二百多人。

但蕭勝心頭卻非常沈重,施世驃跟他交情不算太深,可在他看來,此人也算是有情有義了,奈何受家族所累,外加還死死抱著“忠義”,不能轉投他這裏。他現在迫切需要人才,除了會操帆的,還要對海戰有自己心得的。施世驃雖不懂戰艦作戰,但當初蕭勝也不懂,一步步摸索才到了今天。

在金廈休整了幾日,將施世驃的後事處理好,蕭勝從海,鷹揚軍都統制方堂恒在陸,兩翼急進,十二月二十日攻陷福鼎,二十二日攻陷壽寧,二十六日攻破建寧府。到二十九日,福建全省,除了跟江西、浙江交界的幾個縣,全都落入英華之中。自此英華一國,版圖向東延伸了一大片,而治下人口又多了六七百萬,人口總量穩穩超過三千二百萬大關。

如段宏時所說,福建收服,不過是瓜熟蒂落,還有北面韃子皇帝雍正助產,就如百花食坊的軟糖一樣,既香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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