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卷 天道扶綱常,龍虎戰人心 第398章 戰長沙,小賊鬥老賊

關燈
羅堂遠所掌軍情處現在已是一個貓窩,麾下有黑貓、紅貓、藍貓、綠貓等好幾支特別行動隊,居間調度指揮的白貓也已不止一個人,更有“花貓”是潛於敵營的暗線。此次決戰,他這“貓妖”放出大隊貓群,同時各軍哨探偵騎也為他所用,前線清軍各部情報主要由他提供。

可他顯然對自己所得的情報很沒信心。

“巴渾岱後方倒是跟著一支三四萬的大軍,眼下該是在淮陰位置。有陜甘兵也有旗兵,但我們不確定那就是陜甘騎兵和京旗火器營。”

“甚至巴渾岱和諾爾布的軍力構成,我們也只是揣測,不敢完全確定。”

這讓李肆很不滿意,為何?

羅堂遠撓頭:“綠營倒好確定隸屬,旗人卻是一團亂麻。長沙城裏有禁旅前鋒營、內三旗前鋒營,北面也有禁旅前鋒營和駐防八旗前鋒營驍騎營,東面瀏陽方向又有內三旗驍騎營。雖然大致甄別出來了,可旗幟什麽的全照著八旗立,分不清禁旅和駐防八旗的區別,也分不清滿蒙漢。到時候正面打起來,根本沒辦法分辨。”

羅堂遠不僅要給軍情大略,還要為各軍提供當面敵軍情報,讓他惱火的就是這點。所謂的前鋒、驍騎只是名義區分,其實步騎弓槍都有,從兵種、軍旗上難以分辨。到時候清軍調動,英華軍就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清楚是哪些敵軍,這可不符合英華軍作戰,務要知己知彼的作戰傳統。

尚俊也一臉為難:“岳州更亂,禁旅驍騎營按各旗分,天王也說過他們多半不會上陣,我們沒有下力太深。可這火器營就太麻煩了,既有禁旅火器營,又有西安、荊州駐防旗兵火器營,綠營裏還有陜甘督標火器營。禁旅火器營又分內外火器營,另外去年年底新建的京營漢軍火器營也混在裏面,其中還有內務府所管內三旗建的火器營……”

尚俊所掌天地會在此次決戰裏從旁協助羅堂遠,負責打探清軍後方兵力,說到李肆最關心的清軍火器營,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

“更要命的是,驍騎營裏又按各旗另外編出了火器營。淮陰方面的清軍是我們在負責打探,可探子發來的報告大多沒法用,因為搞不清楚,探子所說的火器營到底是哪個。”

李肆也聽得頭暈,前世他這個清史業餘“磚家”也看過八旗軍制,可一看就頭大,沒怎麽深研。而現在歷史被他攪亂,康熙在八旗這缸老醬裏又添了新料,更是難以理順。

搞清楚康熙所帶火器營的兵力部署,是本次決戰關鍵,畢竟那是火炮和燧發槍兵,雖然技術、組織和訓練都遠遜英華軍,卻是除騎兵外唯一能對英華軍有重大威脅的力量。

事前天地會透過京城、西安、荊州、山西等地工商方面的聯系,大略估計出了清軍換裝燧發槍的數量,就是三到四萬。而這三四萬燧發槍兵到底是怎麽編組的,也就只清楚京旗火器營大概是兩萬多,散於西安、荊州駐防旗營和陜甘督標那支綠營火器營一萬多。

這樣的情報顯然沒什麽實戰價值,而要完全梳理清楚,估計只有侍衛內大臣一級,康熙身邊的掌軍親信才能辦到。

李肆也很頭疼,這就是韃清的光怪陸離之處,奴隸社會的八旗制度跟皇權王朝的國家制度糅在一起,搞得軍制無比覆雜。八旗兵是社會和軍隊糅雜在一起的怪胎,所謂的“營”,既有常設固定編制,也有戰時臨時編組的作戰單位,背後又有滿蒙漢三個八旗,又有皇帝直屬內三旗包衣,也就是內務府跟外八旗之分。混在一起,難怪情報部門也被搞得頭頂生煙。

“我們手裏有沒有身份比較高,熟悉八旗軍務的人?”

這事就只能找專家,英華這一年多抓了不少清廷官員,其中不乏滿人,讓他們來作解說更合適。

羅堂遠遲疑地道:“原本廣西提督張朝午管過陜甘督標火器營,後來又任過漢軍旗副都統,軍務旗務都了解,可他……”

李肆暗道一聲嘿喲,可他被自己放掉了,真傻。

尚俊說了個名字,李肆更是拍額,此人早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佟法海!清廷廣東布政使,原本的廣州三人組成員。占廣州時抓了那家夥,一直關到現在呢。雖說那家夥不懂軍務,可旗務卻該清楚。對了,廣州守將鄂倫岱不就是他哥哥麽?只是他被關在英德白城,來得及麽?

羅堂遠點頭:“他歸我們軍情處監管,此次決戰,也被列為研判敵情的參考,所以就帶了過來,天王還簽過他的遷押令。”

李肆翻白眼,這種小事他怎麽記得……

就這麽,佟法海被提到天王大帳,接受“三堂會審”。

被關了一年半,這家夥雖沒遭虐待,有吃有喝,還經常放風,氣色卻很不好。也難怪,他是滿人,不像湯右曾和史貽直,轉了心思,就能得李肆重用。自己也擺出一副堅貞不屈的姿態,就覺日子過得生不如死。

但軍情處整治人的手段卻是花樣百出,佟法海也不得不有限度地合作,以防自己被炮制出“投敵”一類的冤案。不涉及太細節太機密的事,他是有問必答,成了軍情處蒙養的情報寵物。

見到李肆,佟法海情緒有些失控,扯開衣領,拍著脖子,兩眼發紅地叫著:“來呀!殺了我!殺了我!”

羅堂遠一句話就讓他冷靜了,“長沙城裏就是你哥哥鄂倫岱,到時讓你露個面,再把你簽名的勸降傳單灑進去,如何?”

佟法海蔫著嗓門道:“我不過是家中庶子,要我幫著你們對付鄂倫岱,那是沒指望的,那家夥就沒把我當兄弟看。”

李肆呵呵一笑,這家夥還有自己的小心結呢。

聽到康熙親至,李肆是要他介紹八旗軍制,由此推斷當面八旗兵,特別是火器營的分屬細節,佟法海格格尖笑:“皇上親征,爾等敗亡之日已到了!”

羅堂遠冷哼一聲,佟法海身子一抖,老老實實開講。李肆微微詫異地看看羅堂遠,心說佟法海在歷史上似乎也是個剛直之人,以庶子之身而起,在雍正朝還很受重用。羅堂遠這小子,到底用了什麽手段折磨他?看看羅堂遠齜牙微笑的神色,就如貓看老鼠一般,李肆又笑了,他何必關心呢。若是沒什麽手段,這小子又怎麽能被眾人稱為“貓妖”。

佟法海道:“八旗乃我朝定鼎之制,自非爾等草民所能詳知,觀爾等國政軍制,粗鄙破陋……”

也不知是為發洩,還是本心就是這麽認為,這家夥大噴特噴英華國政和軍制,特別是軍制。在佟法海看來,英華軍全系“海募”,軍就是軍,還營制僵化,定員定械,乃“無根之木”。哪像八旗,將軍、政、民等幾方面融在一起,出則為軍,散則為民,是“千古不移之良制”。

他一邊噴一邊帶出八旗軍制和旗務,李肆跟羅堂遠等人也沒阻止,就安靜地聽。對他這個不理解什麽是社會大分工和專業才體現力量,出身滿人,卻深受儒法之道熏陶的家夥,噴什麽,也只當是聽笑話。

“前鋒、護軍和驍騎營乃八旗初建後,因應戰事所需而設。一旗出戰如此分,數旗出戰也如此分。原本由各旗自統,後由統軍大帥乃至皇上直統,設有統領、參領和佐領等營職,跟旗中各領不同。”

“我大清砥定中原,設禁旅八旗,駐防京師。前鋒、護軍、驍騎、火器諸營固為經制。各地駐防八旗多為漢軍旗,前鋒、護軍和驍騎營乃臨時而設。若是京旗出戰,不管調哪些旗營,也要如此分。但臨時所設營別乃大帥自定,文書來往裏所稱營別,是戰時分屬,而具體到人身上,就是原本駐守時的歸屬。”

“譬如大將軍所領五千旗營乃京中各旗驍騎營抽取,但這一軍之下,也分出前鋒營、護軍營、驍騎營。”

“爾等英華偽國,因軍設將,自是不解我大清軍制。我大清基業雖為八旗,但軍制卻是因將設營。驍騎營乃我八旗戰兵總稱,身肩摧陣攻堅之責,滿洲化為大清後,驍騎營即由各旗都統所領。而護軍營原為各旗旗主親兵,負責拱衛主帥,前鋒營為大軍開道之兵,尤重悍勇。這兩類營由旗主統領。砥定中原後,禁旅八旗也照此設營。護軍營拱衛宮掖,前鋒營為巡狩開道。”

佟法海過足了噴癮,開始深入講解八旗營制,可越聽眾人越糊塗。為了挽救眾人的腦細胞,同時也是為了專註於眼前戰局,羅堂遠“引導”佟法海就只談火器營。

“火器營自我太祖所設舊漢軍而起,到皇上平三藩時設京旗內外火器營,此乃別立一營,跟前鋒、驍騎之類不同。但聽聞各旗也自設火器營,甚至內三旗也有火器營,該是皇上銳意革新,自各旗和內三旗的驍騎營裏分出兵丁專練火槍,以此代稱這些兵丁,而非單獨立營。”

他這麽一說,眾人才恍然,感情那些“火器營”只是個稱呼,不是單獨的編制,跟冷兵器步兵、騎兵混在一起,就如一般綠營的構成。

這麽算下來,康熙手裏握著的那支京旗內外火器營,總數估計也就一萬出頭,再加上陜甘督標那支綠營火器營,對面清軍十多萬人裏,真正獨立編組在一起作戰的火槍兵也就兩萬人不到。

以此為脈絡去整理情報,當前軍情就清晰多了,羅堂遠當場就有了判斷。淮陰所部清軍以訥爾蘇為帥,領著陜甘駐防旗營、綠營火器營和陜甘馬隊,而京旗火器營還在康熙手裏。

這個布置可真有些奇怪,康熙辛辛苦苦拉扯起來的新火器營,為何還如珍寶一般護在身後?

佟法海搖頭嗤笑道:“國之利器,更該用以助陣督戰,豈能就此先擺出來,折了鋒銳?皇上聖心高遠,爾等跳梁小醜,又怎能揣測萬一?”

李肆沒好氣地對羅堂遠說:“把這家夥弄出去收拾一頓!”

羅堂遠點頭,招呼著部下:“關進小黑屋裏!”

處置了佟法海,李肆卻一臉沈重,佟法海的話提醒了他,康熙是真的把戰勝他的希望,放在了火器營,放在了火槍大炮上?

顯然不是,康熙是把希望放在了他自己身上。就如滿人竊占華夏一般,他鼓搗出來新的火器營,該是另有盤算。比如說,讓綠營和漢軍旗這些“下等兵”覺得,身後的滿人大軍也有了英華那樣的犀利槍炮,既是心理依靠,也是必須要拼死力戰的威懾。

這麽深想下去,康熙是將這場戰事,當作了穩定他治下軍心人心的一樁政治。不管勝敗,他都要樹立起滿人朝廷依舊堅不可摧的形象。

“如果我顯敗績,京旗就上來撿便宜,順便讓火器營練手。如果我勝了,對陣十萬多大軍,也該再無力北進,那時他帶著主力未損的京旗拍屁股安然北退,天下人都當是綠營和漢軍旗人不經打,最後擋住我的還是滿人,康麻子……好盤算啊。”

沈思良久,李肆拍案,說到操弄人心,或者說是糊墻的本事,他還真是自愧不如那康麻子呢。

岳州,康熙心中也翻騰著類似的感觸。

“臺灣也亂了,那李肆,好局!好局!”

他在讚嘆,趙弘燦卻惶恐流汗。

“皇上,常德那邊……”

羽林軍正急進常德,康熙卻置之不理,趙弘燦還只是心驚,朝堂文武已經急得跳腳。四川、湖南乃至青海三處用兵,湖北到陜甘乃至西直隸一線,兵力異常空虛,要是羽林軍北上,真有可能一口氣打到關中。到時再直搗山西河北,那可是一地糜爛。

“著撫遠大將軍兵進貴州!年羹堯進打箭爐,貼住川南賊軍!若是川南賊軍轉兵貴州,就直入雲南!追尾到底!”

康熙目光沈凝,他已經胸有成竹。

“南蠻非流寇,加之槍炮犀利,尤重糧道!觀其用兵,向來以穩為上,後路不定,絕不輕進。此番他要奇兵北進,不過是想分朕湖南之軍,牽動長沙戰局。不能再跟著他們的步子走!他要北進,就讓胤禎南進!斷了那羽林軍的後路,看他是繼續向北,還是回頭保住後路!”

康熙說得果決,趙弘燦一邊松氣,道皇上真是下了狠心,一邊也在擔憂,這一番往來,竟是滿地開花。福建方面,臺灣起亂,施世驃救火都來不及。就不知道四川雲貴方面,那李肆是不是還有後招。

“東西兩面之事,朕不再關心!”

康熙盯住輿圖,福建、四川和雲貴,都只是側面戰場,真正決定天下大勢的,就是眼前湖南這一戰。

“長沙!即日起,各旗都統,各營統領,綠營總兵以上,全授密折奏事權!除戰場軍報,諸人三日一報!相關奏報折子,全以八百裏加急遞送,直入朕駕前,一刻不得耽擱!”

輿圖上,密密麻麻的小旗正圍向長沙,還有幾面是從江西方向立起,正直指衡州。

第七卷 天道扶綱常,龍虎戰人心 第399章 戰長沙,你給我敬業點好不?

“啥日子?七月初三啊,咱們出來正好三個月,遭日頭曬暈了?”

“這鬼地方,汗都倒著出!咱們米脂那日頭可比這辣,也沒這麽難受……”

烈日當空,壘墻後,陜甘督標前營正兵李順被曬得發蔫,恨不得也能跟狗一般吐舌頭納涼。正一邊發著牢騷,一邊脫著號褂,要學同伴那般納涼,一片陰霾當頭。

“馬……馬千總!”

嘩啦一陣響,倚坐在壘墻後的幾十號兵丁忙不疊地打千下跪,這是新到任的管營千總。

“你們這些賤胚!沒官長守著就散了鴨子?好膽!你你你!報上名來,這月行糧扣半!”

馬千總身材壯碩,個頭比五尺壘墻還高出一截,橫眉怒目地瞪著都縮在壘墻後的李順等人,手中皮鞭揮點不停。

“馬千總!”

李順和眾人都驚聲招呼道。

“此時求饒,晚啦!你……”

馬千總冷哼,皮鞭正要點到李順,極遠處忽然響起破鼓之聲。幾乎就在同時,皮鞭一僵,馬千總身軀一抖,正張開的大嘴裏撲哧噴出大團血水,還帶著零零碎碎的白牙和半團該是舌頭的爛肉,半張臉頓時血肉模糊。他雙目圓瞪,呆立片刻,才如朽木一般仆倒在地,後腦處一個指頭粗細的槍眼赫然顯露,還飄著淡淡煙氣。

再是嘩啦一陣雜響,兵丁們死死靠住壘墻,無人敢擡眼朝槍聲處望去。

“第三個了,到營裏來都不問問前兩個是怎麽死的,真是白癡!”

眾人臉色發白,嘴裏卻都嗤笑著。

是啊,當真以為對面那些紅衣兵是尋常賊匪?人家可是真正的百步穿楊,你頂著紅纓涼帽在壘墻後招搖,那不是人家神槍手的活靶子麽。

李順微帶憐憫地看著已經變成屍體的那個西北大漢,這是被賊軍暗槍打死的第三個管營千總。這三天來,營中死在暗槍下的官兵已有二三十個,知道賊軍神槍手就在一兩百步外,可他們卻只能幹瞪眼受著。

這是在長沙城南瀏陽門外,揚威將軍巴渾岱大軍連營。巴渾岱為策應長沙城守軍,倚著城墻逼向蔡公墳,卻被賊軍槍炮打退,只好在瀏陽門外立營建壘,跟南面英華軍對峙。

“還好不是前鋒營的……”

想到三天前的戰鬥,李順就是一陣後怕,沖在前面的前鋒營死傷好幾百號人,其中還包括幾十個禁旅旗營的滿人,個個都是軍中勇武之輩。聽說連賊軍面目都沒看清,就被大炮炸得屍首不全。

拉回思緒,李順覺得自己好像跟同伴離得太遠,正想蹭過去,咚咚咚一陣轟鳴聲猛烈拍打著耳膜,接著眼前那幫同伴,連帶大半截壘墻散作無數碎片,飛升上天。

猛烈的沖擊將他卷得翻滾不定,神智也一片模糊,就只覺天地不斷崩裂,雷鳴一陣陣在頭頂炸響。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將他踹醒,是管哨把總。

“賊軍攻來了!拿起你的槍!”

把總高聲喊著,殘破壘墻後已經聚集起了數百人,小炮火槍劈劈啪啪放個不停。

“槍……我的槍呢……”

也忘了害怕是什麽,李順麻木地找到自己的槍,裝藥上彈,還下意識地去引火繩,然後醒悟自己現在用的是自來火槍。

擠在人堆裏,扳起龍頭,看著霧茫茫的前方,李順擡槍就射。啪嗒一聲,沒打著火,再扳龍頭,扣下扳機,結果用力過猛,槍簧卡住了。

“這破槍……”

李順低頭查看,嘴裏還抱怨著。咻的一聲,一顆鉛子從頭上掠過,撲哧射在身後一個兵丁的額上。那兵丁兩眼凸裂,一聲不吭地撲下,將李順壓倒在地。

空氣如被無數利刃切斷,厚重煙塵也被攔腰截斷,噗噗聲不絕於耳,這數百兵丁胡亂堆起的人群裏炸起連綿一條血線,正揮著腰刀高呼死戰的管哨把總不知道中了多少發槍彈,打著轉地摔進人群。

血水在李順脖子裏灌著,背上壓著個死人,他才醒悟到自己還活著,還想活著,那一排排槍聲驚得他不停打著哆嗦,完全沒一點力氣動彈。

聽得同營人驚聲叫著四散而去,接著是周圍受傷兵丁的慘嚎,李順的心臟被巨大的恐懼揪住,淚水、汗水和口水跟身上那屍體的血水混在了一起。

他還不敢哭出聲,不遠處,一排紅衣兵撞破了煙塵,踩著黑沈沈皮靴,裹著綁腿,步伐異常整齊,像是一排叢林推了過來。他們的帽檐壓得低低的,火槍端得直直的,刺刀閃亮。所有人都一聲不吭,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偶爾從後方射過來槍彈弓箭,將零星紅衣兵打倒在地,也不過是像在石頭上刮下極細微的一粒石屑,這塊石頭還是個整體,沒因此受到丁點撼動,繼續直直壓來。

眼見這排紅衣兵離自己只有十多步了,那股巨大的恐懼從心臟蔓延到全身。傳聞紅衣兵不放過戰場上每一個躺著的敵人,不管是死是活,都要用那槍上的尖刀捅上一刀,李順終於爆發了。

他不想死,家中還有三個妹妹和一個老母,他不想死,老母都給他說了一房親事,就等這場戰事完了,行糧賞錢能湊足聘禮。

恐懼終於化為力量,李順推開身上的屍體,一躍而起,掉頭就跑。

砰的一聲,李順屁股一麻,摔倒在地。

學著記憶中教官的收槍姿勢,吹了吹月雷銃正飄煙的槍口,虎賁軍前營丁翼二哨哨長黃慎甩了個槍花。插槍回腰,左右看看,部下依舊板著死人臉,沒趣地聳了聳肩膀。

“好了,就到這為止,等營裏的炮跟上來再前進。”

跨過大半垮塌的壘墻,黃慎給自己這一哨一百多號人下了命令。

“打仗果然不是什麽詩情畫意的事……”

接著他看到破損不堪的壘墻殘垣下,一堆堆清兵屍體破碎猙獰,再摸摸自己胸甲上的兩處凹痕,下意識地打了個寒噤。

黃慎只是在感慨,李順心頭卻在滴血。兩個士兵將他死死按住,一個帶著白袖套的賊軍一把扯下他的褲子,用鉗子很粗暴地在屁股的傷口上一夾,痛得他叫聲都變了調。一口氣還沒喘過來,一縷像是藥粉的東西灑到傷口上,然後聽到那白袖套嘿嘿一聲笑,啪嗒打著了火鐮。

哧的一聲,撲鼻肉香飄起,李順梗直了脖子,兩眼翻白。

“還能幹活,送到衡州去。”

白袖套的聲音漸漸飄渺,李順終於暈了過去。

李順的遭遇不過是千百人中的一例,七月三日,虎賁軍攻破巴渾岱大營,殺敵兩千,俘敵千餘。巴渾岱大軍潰退十裏,跑到長沙城東北方瀏陽河北岸紮營。

七月四日,諾爾布大軍自宮山南麓西來,進到城南奎塘河東岸,在奎塘河跟瀏陽河交界一帶紮營,跟巴渾岱大軍相距十五裏南北呼應,將切進城東的虎賁軍兩面夾住。

“這是來打仗還是來挖溝兒的?前面一條河不夠,還得挖?爺手裏只有刀槍,沒有鋤頭!”

“賊軍有槍,咱們也有槍,甚至還有炮!瞧好了您,這可是咱們佐領從景山炮廠弄出來的,賊軍來了,一炮全撂倒,準個兒靈!”

“去去!別啰噪了,別說什麽南昌總兵,就是大帥諾爾布也得給咱們面子。咱們是誰!?皇上的包衣!正黃旗的!出來打仗,還要當河工麽!?”

奎塘河邊,一群衣著光鮮,滿口京腔的兵丁正訓斥著一個軍將,看那軍將也不是千把一類的小官,可對著這幫兵丁卻是滿臉笑容,不敢擺出一絲上官臉色。

“諸位!諸位!這可是為大家夥兒好嘛,賊軍槍炮打得很遠,光這條河是攔不住的,若是諸位有了什麽損傷,皇上那心痛,那可是不好的呀……”

南昌鎮標中軍游擊王磐笑容可掬地勸著這幫內務府披甲人,心中卻是罵了一遍又一遍,你們死不要緊,讓這大營露這麽一角,那怎可得了!?

接著他又暗自抱怨,大帥諾爾布也不知怎麽想的,把這正黃旗包衣丟給南昌鎮“提領”,到底是誰提領誰呢?估計他們的佐領正滿肚子氣,想要找自己總戎發洩。怪不得總戎躲著不出來,就讓自己這個中軍來得罪這幫京城奴才爺。

他這通情達理的勸說沒有絲毫作用,近百步寬的奎唐河就是天塹,這百多正黃旗包衣披甲人覺得絕無危險。直到西岸出現紅衣兵,他們都沒什麽反應,一個個還在河岸邊泡腳,順帶朝對岸紅衣兵鼓噪,那就是賊軍嘿,沒多長兩條腿一個腦袋嘛。

紅衣兵已出現,王磐就跟部下識趣地朝後退去。雖見對方只有幾十人,該只是哨探,但他們手中的火槍能打多遠,江西兵可是心中有數。

蓬蓬一陣槍響,旗人先開火了,一邊打槍一邊笑,當自己是在塞外圍獵一般。

對岸紅衣兵可吞不下這口氣,很快就還回來一陣排槍,這時候旗人笑不出來了。槍彈在東岸減起點點塵土,河岸邊那些洗腳泡澡的栽倒十來個,血水縷縷飄開,驚得旗人一片呼號。

“攔住!敢沖營者,格殺勿論!”

王磐也嚇得魂飛魄散,要是對方渡河,怕是就靠著攆這股旗兵,就能破了整座大營。

戰時終究還是有軍法的,王磐帶著部下高聲呼喝,將這幫炸窩的旗人攔住。

“我們……我們是找鋤頭鏟子!通融個嘛,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旗人們一臉諂笑,身子還職業性地彎成了蝦米。

“回去!你們的槍炮呢,打起來啊!”

王磐可不敢放他們,到時亂了營,大帥敢不敢砍這幫包衣的腦袋不清楚,砍他的腦袋卻是一定的。

“吔!?你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給你臉不要臉!”

“滾開,不然我們手中的槍炮可不客氣了!”

旗兵們鼓噪著,再是一聲轟鳴,賊軍的飛天炮跟了上來,一發開花彈將河岸邊的傷員炸得血肉支離。驚得旗兵更是群情激憤,朝攔住他們的綠營兵丁動起了手,十來個攔路兵丁被打得頭破血流,只剩在地上捂臉喘氣的份。

聽著部下慘呼不斷,王磐怒目,感情這幫龜孫子的膽氣就用在他們綠營身上呢!?這口氣可忍不下,他咬牙拔刀,轟的一聲,大腿一麻,人已跪在了地上。

“吃了哪疙瘩的豹子膽,跟對咱八格爺爺的兄弟揮刀?”

說話的是這幫人的佐領,手裏提著的火槍還冒著青煙,此人名叫八格,本就在內務府領著官職。成天跟王公大臣打交道,區區一個小游擊哪放在眼裏。

“兄弟們,走!打仗就該這幫漢狗先上,豈有我們給這幫奴才賣命的理!?這事告到皇上那也不怕!”

八格很義氣地一招呼,旗兵們蜂擁而退。

“媽的……這幫狗奴才……”

王磐趴在地上,跟著部下一同呻吟不定。

“咦!?誰的槍法這麽好,這麽遠也能傷著?”

過了好一陣,這群紅衣兵劃著小船過了河,見著這幫傷兵,很是詫異。

“正好,這可是一堆舌頭呢,帶回去!”

也不清楚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紅衣兵只管自己的哨探事,王磐就這麽成了俘虜。被軍情處審訊一番後,前線醫官草草處置了傷勢,又將他後送到了衡州。

跟巴渾岱和諾爾布兩面接觸,長沙決戰正式揭開帷幕。

“延信去哪裏了?”

當面敵情大致摸透,李肆卻發現少了一個老熟人。

羅堂遠說:“他跟何騰林退入長沙後,一直負責長沙城防務。鄂倫岱入長沙後,就再沒他的消息,他旗下兵馬也都轉給了鄂倫岱。”

尚俊說:“康熙抵武昌時,探子報說見過延信入武昌,之後探子忙著探聽旗兵消息,再無餘力單獨盯他,只能確定他未領大隊人馬出戰。”

該是被康熙發落了吧,李肆也顧不得細想,心思轉到當面戰場。

“北面還有個打醬油的,這可不行,讓方堂恒加強攻勢!有多少力氣都使出來!趙漢湘的炮營也該開工了!”

炮聲隆隆,長沙城南面城墻頓時磚石升騰,塵土沖天,在北面城頭立著的清軍官兵都能明顯感覺到腳下的綿綿震顫。

“天心閣!賊軍沖上天心閣了!”

長沙城,湖南巡撫衙門,何騰林臉色青白地沖了進來,向鄂倫岱稟報道。

“怎麽可能!?這才幾天!?”

鄂倫岱難以置信,何滕林心說哪有幾天,這可是賊軍第一天正式攻城啊。

“咦!?怎麽會?太快了吧……”

就連李肆都不敢相信,長沙城墻堅固,前世太平軍可是在這裏撞得頭破血流,還丟掉了蕭朝貴。就因為沒打下長沙,太平軍轉攻益陽,得了大批船只,進而順江東進,成就了一番事業。

眼下他雖然有炮,有很多炮,但對付這長沙城的城墻,還是得花點時間。怎麽會剛發布攻城命令,方堂恒就得了手,還是從天心閣那險地上去的?

“天心閣下有地道,加上我們天地會在城中接應,所以……”

尚俊這一說,李肆才拍拍腦袋,自己的確忘了,前世清軍守長沙,正是通過天心閣的地道出城運糧。

“就占住天心閣,不必朝城裏攻。”

李肆下令道,長沙城不過是此戰的附贈品,現在他沒興趣要。

這幾日跟清軍兩路大軍的接觸戰,還有攻長沙城的意外順利,讓李肆覺得有些難受。自己準備了好幾個月,還寫好了遺書,真打了起來,卻像是撞上了一堆豆腐渣,實在沒意思。

“本來想演強暴戲,眼見有成偷情戲的趨勢,這可不好,康麻子,你給我敬業點好不?”

李肆欲求不滿地抱怨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