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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212章 雷雨前的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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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山越嶺唉——腳有勁哦~腳有勁!”

“細腿嫩娃來——莫斷氣哦~莫斷氣!”

陽春三月即將過去,暖陽也快褪下那層和煦。雞冠山後山,兩支隊伍相距一兩裏,正在山巒之間急行軍。一隊人馬像是春游一般,閑適無比,還有餘力唱歌,調子裏帶著山野邊民的味道。另一隊人馬卻個個嘴歪眼斜,腳步踉蹌,喘得有如打鐵的風箱。

“盤石玉那混蛋!早晚要撕了他那張爛嘴!”

被那幫瑤家漢子這麽一唱,孟松江真覺得自己快斷氣了。一邊惱怒地咒罵著,一邊回望自己的隊伍,滿肚子苦水都在翻騰。自己運氣怎麽這麽背?居然攤上了一堆佛山兵!?就像那歌裏唱的一樣,這些佛山兵個個號稱一身功夫,什麽蔡家入雲拳,什麽李氏崩山掌,煞是精神。最早的體能訓練看上去還像個樣,可一拉出來武裝越野,就全顯了形。這才走了三十裏地,一個個就快趴下了,看對面的瑤家兵,估計才剛剛熱身完畢。

算了,落下就落下,這比試可不是一兩天的事,孟松江無奈地下令休息。

一翼三百多號人按目聚攏,人人只覺即將出體的魂魄終於灌了回來。隊伍裏,蔡飛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也覺快吃不消了。

“蔡正目,能不能求求孟翼長別跟盤翼長比了?他們可是一輩子爬慣了山的瑤民!”

蔡飛的副目長梁慶叫著苦。

“瑤民?人家瑤民也會走隊列,打槍比咱們還準!咱們什麽地方能勝過他們?拳腳?人家還會直刀呢,再不咬牙加把勁,你說咱們有什麽臉面跟人家拿一樣的銀子?得一樣的待遇?”

蔡飛使勁鼓舞著大家的心氣。

“認了吧……咱們佛山翼,看來就是最差的,只是別差到李總司把咱們丟回佛山當巡丁,大家盡力就好,別總想著比過別人。”

另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目長認命地感嘆著。

“我蔡飛來幹這青田司衛,可不是給其他人當墊腳石的,怎麽也不能戴上最差的帽子!”

蔡飛可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和李肆打過一趟交道,還幫著李肆穩定下了佛山當地的武館。之後他就在新立的佛山鋼鐵幹著一份工長的活計。一月前,青田司衛到佛山來招人,蔡飛思慮良久,毅然丟開那份月錢四五兩的工作,報名入了司衛,還簽下了那份眾人都稱為“生死契”的十年合約。他不在乎這些,他只覺得,似乎有一個更為壯闊的舞臺正等著他,那該是一個全新的未來。這個想法,源自之前和李肆打過的交道,以及最近廣東的一系列變亂,還有紛雜難明的種種傳言。

“兄弟們!其他的人我管不了,可咱們這一哨,都是我拉出來的,就算要丟臉,也不能丟到褲襠裏!大家鼓起勁來!”

蔡飛打著氣,這一哨八九十人也都振奮了起來。

雞冠山的後山響著震天的號子,前山山谷的司衛營地裏,噠啦得噠的鼓點聲也在敲著。四個小橫陣整齊邁步前進,而在百步遠處,上百穿著清兵號衣的兵丁張弓搭箭,呼呼拋射過來一蓬箭雨。

和之前的司衛形象已經有了不同,這波橫陣的司衛雖然還穿著灰藍布裝,腦袋上卻不再是之前那種寬檐圓布帽,而是鈸鐃一般明晃晃的鐵盔,只是盔檐呈一道弧線向下傾斜。上身也多了一件護甲,看上去像是藤甲,又像是竹甲。

滴答的密集雨點聲響起,箭雨灑落在前進的人群裏,大多數人都只是微微低頭,少數幾個腳下步伐亂了,就被隊裏的軍官扯出隊列,一個個臉帶羞愧。

“這些是老司衛?”

“戰場”的側面,段宏時看得入神,隨口問著身邊的李肆。

“如果是老司衛,眼皮都不會眨,腦袋也不會低,更不用說腳下亂了。”

李肆的回答充滿自信,眼前這一哨兵來自船丁改編的北江翼,只有正副目長是老司衛。

和胤禛的對決已經過去一個半月,李肆雖然已經敲定“人生大事”,可在這個時代,要娶媳婦,就得六禮齊全,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搞定的。加之李肆已非常人,他的婚事,也跟廣東局面關聯在了一起。何時辦喜禮,還要看大勢走向,縱然李肆心急,這熱豆腐卻是沒辦法馬上下嘴。

所以李肆只有把這件人生大事暫時放下,全心操辦另一方面的人生大事,那當然就是做好造反的準備。

整個大局由他和段宏時等人商議出來的計劃推動,劉興純領導公關部,負責官面上的工作。剛從南洋回來的彭先仲領導商關部,在廣東全力鋪開產業。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在顧希夷的領導下繼續擴展業務。而民事方面,也就是人心的工作,林大樹、鄔亞羅、何貴和田大由等元老出馬,再加上蔡郎中蔡蒙,一同從農事、磚瓦手工以及醫療衛生方面入手,將青田公司的名號散播到廣東各府。

這幾方面的工作由段宏時掌總把控,而李肆的工作重心就是……擴軍備戰。

李肆以青浦貨站以及佛岡觀音山之戰的經驗判斷,單純從軍事層面看,如果自己不考慮據點守備的問題,只要有三千精銳的機動兵力,就能拿下整個廣東。而要抵擋清軍的四面圍攻,就得有一萬以上的機動兵力。

所以他就訂立了一套預備、守備、戰備的三環軍事體制,以此體制來擴充兵力。

預備兵就是直接的後備兵員,對忠誠度無要求,來自那些戰事爆發時,不會棄家而逃的本地人。李肆給青田公司的相關產業設置了龐大的“保安”編制,就是用來容納這些預備兵。給這些預備兵的薪餉類同一般工人,也就是一份普通職業。對軍事技能的要求也很低,身體健康,遵守基本號令,主要用冷兵器,熟悉治安和警戒事務。

除了青田公司的相關產業,李肆在官面上的關聯機構裏,也容納有預備兵。比如南海縣典史署、佛山巡檢、九龍巡檢以及英德浛洸、象岡巡檢和英德縣典史署等等他能直接掌控的官府衙門。這些類同於警察的治安員們,都不是清廷的正式武裝編制,李肆要編多少,不會在清廷的官府衙門那留下記錄。

除了這部分人,李肆在綠營裏都設置下了預備兵。比如韶州鎮標,和惠州的廣東提標。韶州鎮標是因為周寧被李肆綁架上了賊船,白道隆則是被嚇怕了,正四處找關系想要調離韶州,避開這攤禍水,李肆要幹什麽,他既無心也無力阻攔。所以李肆居然能堂而皇之地將素來跟他關系要好的左營,整個都握在了手裏。

在惠州也還有一部分預備兵,那就是被打殘了的廣東提標,李肆通過三江票行給他們定月發放撫恤傷病銀子,還通過組織學習工商醫等學問,將被打得最慘的左右後營安頓下來。

李肆當然不會指望籠絡預備兵跟他一起造反,預備兵的用途有三個,一是維持秩序,保持地方安靖,由此來穩住老百姓,不讓他們在戰事爆發後跑掉,這個要求其實也是清廷的希望,所以他確信能做到這一點。說白了,這些預備兵的作用就是打醬油,在自己打醬油的同時,安撫老百姓跟著一起打醬油。

預備兵的第二個作用,就是提供潛在兵源。在這些人裏,總能找到對自己未來抱有更大期望的人,李肆能給他們這樣的空間。

第三個作用,跟第一個作用緊密相關,那就是給李肆充當耳目,於漢翼的情報組織,也會在這個群體裏大力發展下線。

就李肆現在的局面來看,能被歸入到預備體系裏的人,足足有兩三萬人之多,這些人分布在青田公司產業、官府的基層組織,以及綠營基層裏。

預備體系之上是守備,這部分人,不管是有心,還是被迫,反正都是能在戰事爆發時,能跟李肆站在一起的人。但他們的反叛之心還不夠堅決,只能指望他們為守護自家地盤的秩序而戰。李肆在英德、廣州、佛山、香港等地的若幹要點,就要以他們為主體來防守。李肆不要求他們跟著自己舉反旗,而只希望他們能拒絕清兵入境,掌握該地。

守備兵就有健全的編制,以“衛”為單位,現在初步編有浛洸衛、李莊衛、青浦衛、九龍衛、佛山衛、東莞衛、清遠衛,每衛人手不定,以練勇、鄉兵和船丁等等官民各個層面上的名義為遮掩。

這些人就要接受一定程度的軍事訓練,而且主要使用清軍級別的武器。只要李肆投以少量的戰備兵,就能將他們整合起來,以“護境安民”的名義抵抗清軍。等組織完善之後,這七衛編制,大概能擴充到六七千人左右。

戰備體系,就是李肆的核心軍力。以之前的老司衛和香港水勇為骨幹,李肆在這一個半月裏急速擴軍,除了吸納忠誠可靠的人之外,連帶那些願意簽下生死契,以命換銀子的人都招了進來。只要有這樣的決心,再以豐厚待遇,思想灌輸和各方面的打磨,還有原本的核心骨幹把控,李肆相信半年之後,這支軍隊怎麽也能跟著自己上戰場與清軍對戰。

這麽一來,兵源構成就覆雜了。盤石玉帶著的連南瑤民,本就對清廷抱有反意,銀子還是其次。孟松江手下的佛山兵,一方面是眼饞銀子待遇,一方面是好勇鬥狠,總想有揮灑飽滿血氣的舞臺。甚至還有一翼廣州兵,他們不少都是南海縣典史署的巡丁,還有不少是尚俊任職番禹縣捕頭時所接觸的三教九流之輩。

這支核心軍力,依舊被統稱為青田司衛,下面卻劃分出了南北中三個營。北營的戰略方向是湖南和江西,戰場以山地為主,統轄有英德左右翼、連瑤翼、曲江翼、翁源翼,五個翼兩千人左右。北營的兵跟李肆關系深,相處久,訓練足,現在已經是能戰之軍。

南營以之前的香港水勇為核心,轄有九龍翼、香港翼、大嶼山翼,大鵬翼,四翼一千五百人。這支兵力擅水,配合正在組建的海軍,是未來李肆規劃的海軍陸戰隊。戰略目標是襲擾遲滯福建來敵。

中營是核心打擊力量,李肆將之前的老司衛分出一半來擴建中營。領有青田左右翼、北江翼、佛山翼、廣州翼以及從東莞、順德、花縣、佛岡等地招募來的零散兵源組成的後備翼。單獨組建的炮翼也包括在內,七翼三千人,等到訓練完成,將是一柄鐵錘。

這僅僅只是紙面上的計劃,到目前為止,人員沒有到齊,裝備還在全力生產,組織建構和人員都還在調整磨合,初期的訓練也才剛剛開始。

推著事情朝前走的同時,李肆也在回頭看。青浦和佛岡兩戰的經驗教訓太多。

在總結會上,範晉、方堂恒、王堂合等青浦之戰的指揮者,首先提出來炮兵不足的問題。李肆這邊也在反省自己的佛岡之戰裏,炮兵使用不當,沒能發揮足夠的作用。另外一個大問題,還在於炮兵火力不足,沒有開花彈,相當於歐洲人九磅炮的輕炮,還沒辦法成為“戰爭之王”。

這個問題就得留待將作部去解決,單獨組建炮翼,任命王堂合為翼長,也是解決炮兵運用問題的舉措。

另一個大問題就是防護不足,青浦和佛岡之戰裏,清兵能對司衛造成有效殺傷的手段有三個,弓箭、騎兵和大炮。除開騎兵和大炮,兩戰裏,戰死一百六十多人,受傷三百多人,竟然有接近一半是弓箭造成的,所以這單兵防護,就必須認真考慮。

這就是眼下在雞冠山營地裏,那隊正進行實戰演練的司衛,腦袋上會有鋼盔,身上會有竹藤護甲的原因。鋼盔的樣式比照後世英軍的外形,但帽檐更寬,還向下傾斜出一道弧線,用來防護拋射的箭矢。經過了特殊處理的竹藤,編織為護甲,又輕又堅韌,防護百步外的一般箭矢足夠。

原本李肆還考慮過鋼甲,可現在鋼鐵產量不足,而且都用在了擴展機械產業上,所以暫時還無能為力。

“三營若成,廣東盡在我手,縱然康熙老兒調四省官兵圍剿,老夫看也落不到好,除非他以對付噶爾丹、三藩和臺灣之心,來重新看你李肆。”

見到這哨司衛穩步向前,段宏時信心十足。

“那現在……康熙老兒,到底看到我沒有?”

李肆還有些憂慮,朝堂和康熙的第一波反應已經從京裏傳回來了,就表面來看,他、胤禛和廣東官場的遮掩,似乎全然奏效了。

“不管看沒看到你,這都是雷雨之前的和煦暖風,廣東……應該已是清廷的眼中刺,肉中釘了。”

段宏時卻很清醒。

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213章 平地蹦出個孫猴子?我不信!

李肆早就入了康熙的眼,還不止一次。

乾清宮,康熙在一份奏折上畫下個圈,這是廣西巡撫陳元龍的折子,說的是去年十二月底,廣西新太營參將王起雲被瑤民所殺的事由。廣西萬承土州和都結土州的瑤民起了沖突,萬承土州聚起瑤兵。參將王起雲沒有請示,徑直帶兵彈壓,勒令瑤兵散去。瑤兵不從,被陣斬十餘人。十多天後,王起雲又帶兵追擊拒令元兇,遇伏身亡。

陳元龍除了加緊緝拿殺官兇手,對王起雲之死也有了議處,認為他“不谙土苗民情,擅自進兵,持勇窮追,以致被害。”

在那個畫得渾圓的圈下面,康熙寫下“知道了”三字,心中想的卻是廣東提督王文雄之死,心道你們這二王,還真是湊一堆了。都是一般的疏妄昏聵。

最初收到王文雄之死的消息,康熙勃然大怒,氣得差點掀了案幾。除了戰噶爾丹死過朝廷重臣,三藩的時候被逼死幾個地方大員外,之後這三十多年大局安寧,再無大員戰歿於事,卻不料一下就死了個一省提督!

先是韶州鎮白道隆的奏報,接著是兩廣總督趙弘燦的奏報。兩邊消息一對,康熙才知道這王文雄就跟王起雲一樣,事前不知會督撫,暗自進兵,事屬違例。

原本他還在震驚,廣東怎麽一下跳出來一股能擊敗兩千官兵的賊匪?可看雙方奏折,韶州鎮說王文雄死於賊手,趙弘燦根據提標中營參將曲萬聲的報告,說是死於韶州鎮的誤傷,康熙這才松了口氣,這股賊匪並不值得憂慮。

以康熙對臣子的了解,趙弘燦的說法才是真相。王文雄不舉旗號,被韶州鎮當做了賊匪一起打,才招致兵敗身死。白道隆是要遮掩自己的誤傷,才把事情推給了賊匪。

既然是下面人自己捅出來的簍子,康熙就把這事交給了兵部自己繼續追查議處,同時很窩火廣東督撫約束不力,提鎮也都是懈怠不尊,各行其是。加上廣西出的事,康熙覺得,趙弘燦最近幾年,辦事越來越不上心,看來有必要換換人了。

丟下陳元龍的奏折,康熙看向案頭邊單獨放著的一疊奏折,那是去廣東的三欽差交卸欽差事的折子,還有趙弘燦、楊琳和管源忠等廣東大員就欽差事的奏報。

這疊奏折所述的事情太紛亂,盡管三欽差都向他當面稟報過,他還把這些折子交給了南書房梳理,但還是沒有多少頭緒,只覺得很難抓到重點。吏治的事也有,工商的事也有,旗漢之事也有,南洋和外洋之事也有,同時還有牽扯到某個兒子動什麽手腳的蛛絲馬跡。

“老四……今次非但沒有做成刀,反而成了柄狼牙棒,一棒子砸出了無數魚蟹,讓人眼花繚亂,看他早早而回,也是知難而退。”

康熙這麽想著,胤禛見他時臉色非常差,似乎遭遇了什麽大挫折。看來老四還真是不擅處置這種大面上的政務。康熙搖頭,暗嘆自己還是對胤禛期望過高了。

不過胤禛此行的成果還是值得肯定,他查出了廣東工商與南洋外洋勾結甚密,商人由此引進了大堆奇技淫巧之物,朝著湖南江西乃至江南散播。另外還弄出了票行,自成一派,隱然有了與兩淮鹽商和晉商抗衡的勢力。

商人侵蝕當地官員,致使朝廷管束疏漏諸多,這已是常情,康熙對此一點也不驚訝。唯一讓他警惕和凜然的,就是跟南洋和外洋的勾結,這個勢頭,必須全力打壓下去。

南洋外洋之事要問責海關監督,可康熙很清楚,海關監督就是去撈錢的,除了管洋船和行商之外,再無他權。眼下漁網裂了,放進來肆無忌憚的洋商,勾結當地商人,竟然敢抗拒官兵查驗,咎在督撫。

趙弘燦的折子裏,除了檢討自己的疏失,也有委婉的抱怨。他報稱說有些商賈,倚仗財勢盤踞當地,行事諸多違例,比如說像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人。廣州之亂,也源於他們視財為命,漠視朝廷天威。之前他們與本地官員沆瀣一氣,牽連甚廣,不止於粵省。自己只能頭痛治頭,腳痛治腳,難以通盤把握。幸得雍親王雷厲果決,將他們一一鎮服,都認罪納捐,撫恤死傷,修繕公物。

“牽連甚廣,不止於粵省”這話,康熙心裏有數,這就是某些兒子在廣東露出來的馬腳。

楊琳的奏報更詳細些,除了同樣檢討自己對工商管束不嚴外,還很憂慮地提到,三江票行關聯的一幫商賈,比如某某、某某以及李肆等,膽大妄為,長此以往,難說有不堪言之禍。他懇請封禁票行,杜絕後患。

封禁票行……

怕不是撲滅後患,而是惹出眼前之災,而且還跟此事的根底無甚關聯。

康熙嘆氣,不看清前路,分清主次,就徑直下刀,這可不是他為政之道。

既然查出之前江南之事的根源,是廣東與南洋外洋的連通,康熙就在考慮,是不是真要如張伯行所言那樣,再度禁海。倒不是禁了洋商來朝,而是禁絕本朝商民下海。與東洋的貿易還可保留,但再不許商民往來南洋,散播那些奇技淫巧。

“這不止是奇技淫巧,這是把致命的刀!只有將它丟得遠遠的,告知漢人這是惡物,才能勉強保得自家江山的安定。”

康熙最不放心的也就是這個,漢人心思最巧,若是與那南洋外洋關聯過密,將洋夷那一套槍炮之術散播天下,或者是在海外聚起了勢力,挾槍炮之威而回。這滿人江山,還能坐多少年,可真是個絕難回答的問題。他很清楚,每年都有成千上萬漢人離了他這天下,散布在整個南洋。他們若跟自己治下的其他漢人串通,情況不堪設想。

他本心也傾向於禁海,之前江南商人,居然勾結噶禮這樣的大員,直接運糧去南洋,在他看來,這近乎於資敵!這也是他不顧與噶禮的奶兄弟情分,悍然拿掉他的主要原因。

但禁海一事,關聯太大,康熙一直沒下定決心,眼下得了胤禛等人在廣東翻攪出來的“戰果”,康熙又開始認真考慮這項舉措。而封禁票行,卻偏離了他對此事的評判軌道。

正躊躇間,李光地求見,康熙驚喜。驚的是,李光地已是重病在身,求了回福建老家養病,卻還忙於國事。喜的是,本頭疼沒有他參詳,禁海之事的影響看不透徹,現在有他在就好。

接著康熙皺眉,能讓李光地不顧病情,急求面君,難道是出了什麽大事?

“皇上!廣東之事,撲朔迷離,內裏原委,怕是不止於欽差和督撫的奏報。”

李光地顫巍巍而來,還是要說廣東事。

接著他就呈上一份書信,封皮是“林統呈恩師親啟”。

“這林統是臣舊日弟子,現是廣東南海知縣。過往並無太多聯系,前幾日派家人親送此信到臣府上,那家人還說,若是此信不能呈到皇上眼前,他定難保性命。”

李光地此話一出,康熙腦子嗡嗡作響,一種極度危險的感覺驟然沖刷著心臟。莫非……廣東一省,連帶三欽差,還包括老四,都一起隱瞞著什麽驚天密密?

展開書信,字跡雖然工整,可斷筆錯筆連連,顯示出寫信人內心的惶恐不安。

“三江票行並三江投資,吸納粵省數百萬兩銀,縣府道省銀兩撥轉也混雜其間,捏朝廷命脈於手,昧脅一省官員,藐視朝廷法度,大興奇技淫巧之業。此番禍事,正是這三江之業背後的東主李肆所為。”

“廣州城西,炮火連天,綿延三日不息,督撫連廣州將軍之兵死傷慘重,均為緝拿這李肆未果而至。提督王文雄領兵暗剿李肆老巢,卻在佛岡被襲軍敗,更是李肆所為!隨後廣州城亂,還是那李肆勾結洋人,意圖謀占廣州!”

“吾皇聖明,此李肆還有諸多傳言在身,都為妄逆悖倫之語。此等宵小之輩,懷藏壞我大清綱紀之心,一省官員,不是敗於他的銀財之惑,就是受他強橫威逼。雍親王親到,依然未得他的首尾,李肆此人,在廣東已是手眼通天。官場諸人,竟然都不敢稱其為反賊,深恐一語成真。”

這封信的內容,如果李肆看了,絕對要被嚇住,除了一些細節有問題,對他實力的描述還很模糊,同時遮掩了胤禛和他的直面沖突之外,基本把廣東之事說得一清二楚。

康熙看過之後,將書信放回案頭,雙眉緊鎖。

“這李肆……究竟是何人?”

沈默良久,他才緩緩問道,剛才廣東督撫折子裏也提到了李肆,可跟一大堆其他名字混著,他自然看不出什麽。

“二月中,廣州城還有過一場小亂,吏部剛剛議敘平亂的南海縣典史李肆,遷為河源縣丞。臣來之前,剛提查了這個李肆的吏部文檔,該正是林統所述的李肆。”

李光地自然做足了功夫。

“晉卿啊,你呈上此信,有何思議?”

康熙的語氣非常平靜,李光地神色變幻不定,像是難以下定決心,但最終還是一咬牙豁出來了。

“林統此人,不似會隨口漫語之人!此信,該當有幾分真!”

砰的一聲,康熙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奏折紙筆頓時亂成一團。

“幾分真!有幾分!?”

他是第一次對李光地如此發火,李光地哆嗦著跪在地上,就侯著雷霆之怒降臨。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他手下的一個小小典史,手握數百萬兩銀子,督撫都對他言聽計從。行了諸多惡事,廣東一地無人敢言!廣州將軍不敢言,左都禦史不敢言,吏部尚書不敢言,朕的兒子,雍親王,四阿哥,也不敢言!?”

康熙咆哮聲如雷,原本還隱見的病疲之態全然不見。

“他是要你來告訴朕,那個李肆,居然握著不知道從哪裏跳出來的一支大軍,廣東一省之兵都治他不得!?王文雄的提標也是敗給了他!?韶州鎮標,已是他的私家之軍!?”

他聲音越來越高。

“而這些,朕手下的官,朕的兒子,竟然都不敢開口!?”

康熙逼近了李光地,按著這老頭的肩膀,沈聲問道:“你真的信!?”

“皇上息怒,保重龍體……”

李光地被這一爪幾乎給拍趴到地上,他趕緊伏地辯解,“臣非揣測雍親王和二位欽差,而是信中所述,與廣東之事的諸多細節一一對應,讓臣有所思量。”

接著李光地又趕緊補了一句:“至於此信所述那李肆,如此神通廣大,臣是……不敢信。”

康熙吐出口長氣,連連點頭:“朕也是……也是不信!”

他挺直了胸膛,似乎找回了剛才心中丟掉的什麽東西,神色也平緩下來。

“此信為真,那不就是平地裏跳出了個孫猴子?朕……決計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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