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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88章 並非事事均在掌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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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當李肆舉起軸承,喃喃自語著什麽歷史的巨輪滾滾轉動時,他根本沒有預料到這巨輪先卷起狂瀾的地方,不在廣東,而在江南。

揚州的瓜州六濠水碼頭,幾艘古怪小船泊在一起,比哨船長一些,同樣有一帆,卻不見外搭的槳櫓。不少人正急急忙忙搬運著貨物,一艘已經滿載的小船屁股後面呼呼翻起水浪,朝著南方啟航。

棧橋上,一個中年人急急而行,在他身後,幾個小夥子將一老頭高高擡著,就像是綁架一般。

“黃斐!是你害了我!我寫的本是‘依夕順風去,日出客顏開’,你為何要改出那清明二字!”

那老頭一邊掙紮一邊呼喊著,前面的中年人一臉苦得快能淌水。

“三叔,你這就不專業了,咱們急腳哪有黃昏出發的道理?要怪就怪我沒看緊改帖子的師爺,誰讓這朝廷有這些多忌諱!?不是我剛派了船去京裏試探北方的生意,這消息還不能趕在朝廷動手前收到!”

那中年人正是順風快遞的東主黃斐,和其他文字案不同,他不是文人,還手握目前最快捷的消息傳遞渠道,得知自己可能步戴名世之後,趕在官府動手前就動了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裏去!我張潮這輩子的清譽,就這麽被你毀於一旦!你爹鼓搗一輩子的奇物,自得其樂也就算了,卻不想在你們兄弟身上弄出了這驚天禍事!”

自稱張潮的老頭老淚縱橫,這可是牽連九族的罪名,帖子最早是他幫黃斐寫的,雖然被人改了,可他依舊脫不了罪。

黃斐嘆氣道:“三叔,咱們還有去處。的確是爹給了我們兄弟腦子,可給我們手的,卻是廣東的師傅,他們能幫上忙的。再不行,直接下海,總有活處。”

接著他低聲嘀咕:“什麽清譽,就是大清的名譽吧,這東西要來作甚!?”

張潮也沒迂到坐以待斃,哀嘆一聲,任由家人把他擡上了船。

黃斐卻沒上船,他朝後看去,正見另一幫人急急而來,一個個都扛著厚厚的行囊。

黃斐皺眉問:“黃卓呢,你們不會把家中的被褥都帶上了吧?”

那些人抹著汗指向後面:“二少爺在後面,他說其他都無所謂,這些圖紙可絕不能少。”

黃斐跺腳:“只要有他在,什麽圖紙不能再畫出來!?真是笨蛋!”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初六,揚州張黃二家,連帶順風快遞、揚州七巧行的掌櫃大匠,數百人借順風快遞的快蛟船出逃,而下令緝拿順風快遞案相關人等的公文還沒過直隸地界。

正月元宵,就在揚州官府在空蕩蕩的張黃家宅裏滿肚子苦水翻騰的時候,青田公司的年會在廣州召開。之所以推遲到元宵才開,一個原因是李肆被那種不踏實的感覺推動,開始下手作一些準備,另一個原因則是公司架子大了,要員聚齊也需要一些時間。

貨站中心那座大樓本就是籌建中的公司新總部,在大會召開之前,李肆同時收到了三份消息,讓他對時局終於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

一份是京城小謝發來的,附有湯右曾和田從典分別寫給段宏時的信。信裏除了客套問候,還隱隱約約提到了廣東近日風頭正盛,朝堂也在討論廣東之事。作為朝堂大員,話能說到這個地步,已經難能可貴。

第二份是李朱綬讓羅師爺帶來的信,附了八貝勒府家人的書信,話就說得直白多了,朝堂要對廣東下手,八爺正在設法周旋,要李朱綬趕緊擦幹凈屁股,別留下什麽臟汙。

第三份……就有意思了,是朝廷的邸報。和以往邸報不同,這份一路加急,幾乎跟小謝和胤禩的急報同時到達,朝廷的驛傳效率也終於體現出來。包括朝堂的討論和揚州順風快遞案,以及皇上對廣東的不滿,在這邸報上都說得再通透不過。

李肆之前的疑惑,在這份邸報上依稀得了些解答。江南……他忽略了江南在清廷心目中的地位,他在廣東這翻江倒海,對清廷來說,不管是地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還是太遠。可江南是清廷命脈,那裏有一點風吹草動,清廷都要緊張。

如今這形勢,是因為廣東的諸多技術,連帶商業思維都流傳到了江南,江南工匠之巧、商賈之精甚至還要強過廣東,將之發揚光大,再自然不過。就說這快蛟船,並非他發明之物,也不是廣東所造,純粹是江南人在他傳過去的織機上得了靈感,再跟古時的車船設計結合,就出來這麽個東西。而商賈借以謀利更在情理之中,結果就被康熙盯上了。

這邸報來得這麽快,還給了李肆一點感悟,看來廣東官場,也有了自成一派的風氣。邸報是各省在京裏的提塘所編,提塘到六部內閣書房去查和本省有關的大事,然後編成小報,在京自行刊印,然後遞送回省。眼見朝堂要在廣東動大手腳,廣東提塘自然也發了狠,用上了六百裏甚至八百裏加急,趕上了民間快遞的速度,把消息送回了本省。

“現在,咱們該握柄了……”

公司大會上,李肆沒有總結成績,沒有展望未來,而是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所謂“握柄”,是青田公司造就擬定好的應對方案,生意層面上,是加緊回籠資金,關停不重要的分支項目,同時加大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吸銀力度。

這些措施是公司所有執事級別以上幹員都知道的,而另一些措施,就只有與“軍”一事有關的人才清楚。“握柄”就是發出了戰備信號,硫磺硝石的走私要加強力度,青田司衛以及香港水勇也要開始集結,天刑社要發出準備戰鬥的動員。

“終於……要動手了嗎?”

嚴三娘興奮地問著,從新安回來後的半年裏,李肆忙著三江票行和三江投資的“金融綁架”行動,她則回到英德,負責司衛的擴充編練。原本李肆不想讓她插手這麽深,畢竟搞成個夫妻檔,以後可不好下臺,段宏時也提了同樣的意見。可他手上就這麽些人,放著這麽有威望、有本事,又可靠到快上了自家床的人不用,那可是腦殼有包。李肆也不得不讓嚴三娘擔當起了類似“教導總監”這樣的職責,負責旗下所有士兵的基礎技能訓練指導,與範晉所任的“軍法總監”一同,成為他在宏觀上掌控軍隊的左臂右膀。

這半年來,兩人事務繁忙,聚少離多,偶爾相處,都覺甜蜜。此刻依偎在李肆懷裏,嚴三娘也任由他的鹹豬手上下揩油。她不是青田公司的成員,沒有出席越來越正式的公司會議。聽到李肆說出了“握柄”二字,拍開李肆的手,似乎下一刻就要上戰場。

“還沒到出鞘呢,而要打……還得到亮劍那一步。”

李肆這麽說著,三部曲是他擬定的大致方案,眼下這形勢,還沒到那般緊急。

“也是……現在我們滿打滿算,也才三千可靠的兵。”

嚴三娘嘆息一聲,也不得不壓下了沸騰的心火。李肆這攤事業,實際已經聚到了五六千人的武力,但真正能投身戰場的,也就司衛和水勇兩部分。其他部分,包括船丁和貨站巡役,也就是保安性質,不管是技能還是忠誠,都不可靠。

“還不止這樣,咱們的旗號都還沒準備好。”

李肆嘆息的是另一方面,人、財、軍這三環,軍雖然規模小,卻算成型了,財則有了相當進展,而人……尤其是人心這部分,段宏時和翼鳴老道都給出了自己的方案,可段宏時的太迂回,翼鳴老道的太……古怪。

想到翼鳴老道鼓搗出來的東西,李肆就暗自呻吟,這老頭可真是能折騰,居然還真能搞出那樣的東西!?

“盤姐姐怎麽還沒來?是不是還在拜天?”

被李肆再度襲來的大手撫得心神搖曳,嚴三娘趕緊轉移著話題,這次她成功了。

“可不準跟著她一起去拜!”

李肆板著臉訓斥道。

廣州西關英慈院,盤金鈴正忙得額頭生煙,這會她可沒功夫拜誰。

一間四壁肅白的屋子裏,她和幾個人都穿著淡青的素袍,頭也戴著同色布帽,臉面被大口罩遮住。屋子中間,一人正躺在臺子上,腹部敞開,盤金鈴正用鑷子將一段黑黢黢的腸子從肚子裏扯出來。

用小鋼鉗夾住下端,鑷子提直腸子,盤金鈴用左手朝對面一人比出二指點點,作了個剪刀的姿勢。那人也是身材修長,即便被素袍遮掩,也能見到窈窕曲線。一雙眼睛更是靈亮,像是能說話一般,隱隱跟盤金鈴相似。

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從一邊工具盤裏找來剪刀,正要遞過來,盤金鈴卻搖頭,食指點點,再蹺起大拇指,她那秀目頓時更亮,似乎還帶著隱隱的淚光。

不多時,那敗黑腸子剪下,看了看臺上還昏迷不醒的病人,盤金鈴長出了一口氣,自己總算又保住了一個人的性命。這“腸癰”之癥,原本不是英慈院解治的科目,可瞧著這人的癥狀,湯藥已不能救,家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求英慈院出手,她不能見死不救。而恰好,這病她專門研究過的,知道該怎麽以外科之法醫治。

出了屋子,解下口罩,之前動剪的那女子顯了面目,也就十五六歲,面目雖然平凡,可眼眉卻隱隱近了盤金鈴。她追到盤金鈴身邊,啊啊張嘴,卻沒成音,可兩手揮舞著,指尖紛飛,像是織花一般。

“好,帶你去,就是得沐浴了,這一身的汙穢,可不能帶去拜天。”

盤金鈴微微笑著,也在用手回應。這少女就是她之前收養的啞女,姓賀,本沒名字,盤金鈴給她起名叫“默娘”,日日帶在身邊,耳熏目染,居然也能幫著她做一些事,兩人更是發展出一套獨特的手語來溝通。

賀默娘高興地朝遠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揮著手掌,那是她的哥哥賀銘,少年不知道遭了什麽郁悶,比劃著類似“別來煩我”的手勢,轉頭再不理她。

英慈院西南的矮山上,原本那座可以眺望珠江的亭子,已經被改建為一座廟宇式的小殿。換了一身淺藍素裙的盤金鈴,帶著同樣裝扮的賀默娘進了殿裏,頓時置身一個感覺頗為寬宏的異樣空間。

殿堂並不寬廣,卻很高,頭頂是一座穹頂,被風燈映著,五彩的圖畫異常醒目,有好幾幅畫,任何熟知華夏神話的人都能看出,那該是盤古開天,女媧造人,軒轅出渭河,炎黃大戰,黃帝蚩尤之戰……一路下來,直到伏羲造字,神農嘗百草。和寫意山水畫不同,這些圖畫筆法鮮明細膩,每個人物的表情都清晰可見,看上去就像身臨其境一般。一股渾然滄桑的氣勢,由這些圖畫濃濃罩下,讓每一個步入殿堂的人都心生渺小卑微之感。

殿堂的正面只有一面墻,墻上是一個巨大的圓窗,一側透亮一側黯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太極圖。墻下是幾級臺階,最下一層的臺階卻是泥土。

盤金鈴和賀默娘跪在了泥土之階上,合掌閉目,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默念什麽經文。

“向吾主稟告你的功,懺悔你的罪。功罪皆歸於吾主,吾主將賜你本心的安寧。”

角落裏,一個蒼老而低沈的聲音說著。

“我的功,我的罪,都歸於他,求他能繼續代天而行,領著我繼續向前……”

盤金鈴低低默念的,卻是另一番語句。

北京,雍王府,一個消瘦的中年人,也在一間靜房裏低聲誦念著,香爐上青煙繚繞,讓他的面目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主子,萬歲爺有事招諸位阿哥明日相商要事,是不是預作準備,去打探一番?”

門外下人低聲說著,可這中年人卻恍若未聞。

“奴才不敢擾了主子的清修,可事情緊急,據說是要跟諸位王公大臣……”

下人乍著膽子繼續說,中年人終於惱了。

“瞎嚷嚷什麽!?我胤禛一身清凈,朝堂之事與我何幹!?等我念完這大悲咒……”

此時那下人才將後幾個字吐出來,“商議廣東之事。”

青煙撞散,一張眼眉如刀的沈冷面孔顯露出來。

“廣東……”

剎那間,諸多記憶碎片在愛新覺羅·胤禛的腦海裏閃過,然後聚攏在“老八”那張面孔之下。

“趕緊替我更衣!”

他沈聲喚道。

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89章 四哥對四爺:最佳拍檔

“欽差是要派的,就是這人選……”

暢春園澹寧居後殿,康熙倚在軟榻上,語調悠悠,像是難以決斷。

這是一場頗違常例的討論會,嵩祝、蕭永藻、王掞、李光地都在,五個大學士來了四個,剩下一個溫達臥病,內閣幾乎齊全。除了大學士,還有馬齊這個署內務府總管,算是閑人。

只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馬齊也是以前的大學士,可古怪的是,角落裏還站著一幫人,一個個腰間裹著黃帶子。這是一堆成年阿哥,三四五七八九十,十二十四都在。

昨日康熙就下了諭旨,還定了主題,就是廣東之事,大學士和阿哥們都覺怪異。阿哥們集體參與國政討論,這可不合規制。大學士們揣摸,阿哥們串聯,打探到了記註官被下諭免去侍班,外加會議地點是偏殿,都得出了結論:看來康熙也沒當作正事,就只是隨便聊聊。

這個結論,大學士和阿哥的反應完全不一樣。大學士是橫下心來,豎起耳朵凝起心神,就看康熙出什麽牌。而阿哥卻是繃足了心弦,就要看有什麽能出頭的空子,好得勁地鉆。

會議開始,康熙神色如常,並沒有解釋這麽古怪湊席的用意,而是如嘮叨家常一般,從江南的順風快遞案子,講到了廣東在奇技淫巧上的鉆營,最後憂心忡忡地說,長此以往,人心敗壞,政阻治潰,天下危矣。

這是在強調廣東問題的重要性,眾人都唯唯諾諾應著。接著康熙就面露難色地說,這事根底難明,要下手不知該動何處,也不知該下力多大,所以要大家集思廣益。

廣東之事,現在能確定的只有一樁,那就是具體情形如何,北京這裏兩眼一抹黑。所以這集思廣益,很快就得出了結論,得派欽差去查,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多半是貪狡之匠群聚,視朝廷法度於無物,地方也與之遮護,游走規制空隙,這事涉於吏治!”

李光地很氣憤,他知地方政務,玻璃、泥石什麽的,朝廷之前沒有相關法令,這也就罷了,可滑輪是鐵業,地方要批鐵業,都得按禁榷之物管制。現在如此泛濫,馬車也用,船也用,據說江南織機也用,哦,那織機也是鐵做的,這根本就是禁榷失控,背後一定有不少官員貪瀆。

所以,他建議的方向是從廣東吏治查起,派欽差去廣東嚴查,看地方官員是不是在勾結工商,欺瞞朝廷。

李光地這番話直指問題關鍵,說得康熙連連點頭,調子也就定了下來。而接著康熙就問派誰為欽差,讓眾人都有些訝異,這是要提前內定好欽差人選?

大學士就事論事地商議起來,這時候閑人馬齊躥了出來,叩首啟奏。

“廣東之事,若真如李光地所言,恐怕是全省官員糜爛,即便尚書赴粵,都難料理首尾,只能是閣臣親往,才能震懾得住。”

大學士們皺眉,他們個個都是老頭子,身體都不怎麽好,去廣東?那是讓他們別回來了麽?

阿哥們卻是在想,多半是這馬齊在繞著圈子請纓。

接著馬齊說出來的話,讓眾人震驚不已,都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

“可諸位大學士都已年高,難歷顛勞。微臣鬥膽妄論,此欽差的人選,阿哥們最善!”

殿裏沈默了好一陣,然後響起康熙的高聲叱責。

“荒謬!昏聵!”

康熙似乎很生氣。

“此等瑣難政事,豈可讓朕這些不成器的兒子去操持!?今日讓他們站在這,就是聽聽而已,朕看你馬齊也是離朝堂太久,不知國務艱難了!”

被訓斥的馬齊不疊地叩頭,可心中卻是一片舒坦。康熙這語調純粹就是刻意吊上去的,根本就沒什麽怒氣,他跟老了康熙,這點揣摩功夫還是有的。看來自己還真是領會了皇上的意思,幫皇上當了一回出頭鳥。

大學士們恍然,難怪康熙今日要招阿哥們來呢,繞了一大圈,其實聖心已定,就是想派阿哥去廣東。而馬齊這個閑人,原來是來當托的。

可再想想,康熙也不得不繞一大圈。皇子當欽差歷政很尋常,可跑去廣東,這真有些出格了,出格在一個字:遠。這遠應在兩方面,一是不安全。大清砥定,除了統兵作戰的皇族去過雲貴兩廣,就再沒誰跑到那裏去,怕的是水土不服。阿哥這樣的千金之體,出了事誰都擔待不起。二呢,因為遠,皇子要肆意行事,消息來回遲緩,還不知會捅出什麽大婁子。這大清的皇子雖然比前明宗室幹練,可終究身份特殊,做事不可能如尋常官員那般周護大局。

第二個擔憂不能出口,大學士們也不顧康熙還在矯情偽飾,似乎等著他們出言附和,都紛紛跟著康熙一同指責馬齊,想借此熄了康熙這奇思妙想。李光地還說自己是閩人,知粵事,徑直請纓,這時候才見康熙臉上真顯了一分怒意。

康熙和大學士們沒勾搭上,這邊的阿哥們已經耐不住了。老九老十乃至十四幾個都看向老八胤禩,而老八也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雖然廣東確實太遠,換在往常還是畏地,可這麽一樁要務,怎麽也要攬在身上,為自己掙回一些分數。

“兒臣願……”

他剛剛開口,就被康熙吼住了。

“你是要去查你的錢莊生意有多紅火呢,還是再去找洋人打造一幅更合身的洋甲!?”

空氣驟然凝聚,胤禩像被一錘子砸中腦門,懵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地趕緊叩首請罪,盡管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麽忌諱。

康熙不耐煩地哼聲揮手,看也不看像條斷了脊骨的狗一般縮下去的胤禩,接著沈聲道:“此事官商勾結,牽連頗雜,沒有大決心之人,去了反而壞事……”

他一邊說著,一邊掃視其他幾個兒子。原本一直縮在人堆裏的胤禛清晰地感受到,康熙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住了。

一股烈火自胤禛心底轟然升騰而起,他再沒半點猶豫,跨步出列,一展袍擺,兩膝咚地砸在地上。

“兒臣願往!”

這四個字如刀一般,既冷又銳,還帶著剛沾染的人血,熱氣直溢。

從暢春園出來,胤禛只覺恍如夢中。

殿上他一反過往行事,主動請纓,康熙連說了兩個好字,然後一句“我看老四有這決心”就把大學士們的嘴給堵住了,之後還單獨留下他叮囑了一番,讓他一顆七上八下的心終於沈底。要知道他跪下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後悔了。

胤禛從來都知道,康熙不會把位置交給他這個兒子。太子被廢之後,門人也在慫恿他動作,他卻很清楚,自己沒希望。因為他的性格,他的行事之風,康熙都很不喜,甚至還說過老師沒教好他這類話。雖然被封了親王,卻沒接手過什麽正經事務。平素潛心修佛,想磨磨自己性子,也沒奢望靠這事讓康熙對自己完全改觀,就防著老八那幫人整治,他可不像老八一黨有那麽大勢力。雍親王府正門前的石獅子,不如八貝勒府後門的地磚,荒寂得瘆人。

可他是男人,心中那點念想總還存著,真有了機會,他絕不會放過。

回到王府,胤禛已然血冷心平,皇阿瑪說了,廣東之行,須得大決心,看來自己這皇阿瑪,是看中了自己這把刀啊,就不知道,皇阿瑪揮著自己這把刀,到底是要斬什麽妖孽呢?

“我是刀,刀也是我,要斬什麽,還不得由我的眼來看,我的心來定麽?斬後的是非,就由皇阿瑪來評斷,只求問心無愧!”

他冷冷一笑,躊躇即消。

派皇子出廣東視事,確實震動了朝堂,而且還派了苛厲寡恩的老四,這事更是讓人心悸。就連李光地都專門找了湯右曾和田從典,囑咐他們盡早知會廣東方面,有什麽首尾趕緊收起來。

“廣東……血色將起啊。”

李光地如此感慨著,當然,他說的是廣東官場,而且,他也不是在說老四。康熙之前選老四去廣東那場戲演得太不敬業,讓他們這些人想捧場都覺臉燥。真正想動刀的其實就是康熙,而且刀鋒還隱隱將老八一黨帶了進來。可嘆不管是老四還是老八,都還沒悟到自己其實是在康熙的案板上翻騰。

這些話李光地當然不會說出口,這幾年來,康熙經常跟他談起儲位之事,連帶諸位阿哥之爭,李光地都看得通透。此次派老四去廣東,絕非一時的心血來潮。

在李光地看來,之前在朝會上,禮部尚書赫碩咨隨口道來的閑話提醒了康熙。他一直沒定下儲位,大臣們卻不得不預先站隊。廣東之事,跟老八的結黨又有一定的關系。這站隊之風,已經刮到了地方。地方結黨的後果就是欺瞞朝廷,一體謀利。廣東巧匠以奇技淫巧敗壞國政,波及江南這事,不過是整件事情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此事一方面涉及國政根本,一方面又涉及儲位之爭,光從朝堂上下力不夠,所以康熙要朝廣東揮刀,而普通臣子是當不成這刀的。唯有老四,既是皇子,又沒為儲位跳騰過,行事也冷厲,早前在跟從太子時,就跟老八一直不對路,正適合幹這事。

“讓一個兒子去收拾另一個兒子,這就是人主之哀……”

李光地很是無奈,他所能做的,就是要求康熙另派要員襄助,這話康熙也不得不聽。派皇子去廣東已經聳然,再是單欽差,康熙自己也不放心,於是又派了左都禦史揆敘和吏部尚書張鵬翮為同欽差,而且將此次欽差的事務限定為“清縣府工商事”,也就是核查地方工商實況與府縣造冊備案的情況有多大差距。

有了這兩駕馬車,老四出廣東的震蕩就沒那麽大了,而且這兩人裏,揆敘是個眾所周知的八爺黨,張鵬翮沒太明顯的傾向,表面上看,也不是針對老八一黨去的。

一皇子、一言官之首、一吏部尚書,這陣仗可是前所未有的,朝堂的註意力終於轉到了廣東之事那原本的表象上。

康熙和李光地在商議胤禛的搭檔時,胤禛也在頭疼自己的隨行人。這事他鐵了心要幹出成績來,可他手下沒人。之前蔫蔥太久,全跟和尚混了,門人裏也沒什麽熟知政務的能手。唯一有點腦子的戴鐸,卻管不住那手嘴,老是忍不住要跟他叨叨自己埋在心底深處的事,被他打發到杭州去了。

對了……杭州,該是正好路過吧。

戴鐸此人,忠心是有的,辦事也算伶俐,只要不蹲在京裏,把那些昏話說了出去被人聽見,倒還算個好幫手。

接著胤禛再想,該把西柏林寺的迦陵音和尚也帶著,那和尚很善結緣,在外探知消息倒是好手。

除了隨行的一般家人,可用的人才就這兩個,胤禛正在傷神,門子忽然稟報,說禮部員外郎某某求見,胤禛當下生惱,一個員外郎,還是禮部的?他雍親王府也成了打秋風的地界麽?

“不見”二字正要出口,卻想起了“事有反常即為妖”一語,按下惱意,見了來人。

來人給胤禛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因為這家夥……很高,還滿臉是疤,而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王爺,此番廣東之行,下官能派上大用場!”

胤禛瞇眼看著他,逼問道:“你有何能,敢如此自誇!?”

那人眉頭一挑:“下官知道這廣東之事的根底!”

胤禛沈默,就冷冷看住他,對方目光迎上,自信滿滿,毫不畏懼,讓胤禛的惱意消去了小半,至少這人是個敢作敢為的漢子。

“你……叫什麽?”

剛才門子通報時,胤禛根本就沒上心聽。

“下官李衛!”

那高個子沈聲答道。

英德李莊,寫著“百花樓”三字的牌匾在青田集旁邊新起的一座小樓上掛起,鞭炮劈劈啪啪炸響,這是廣東的第十家百花樓,也是英德的第一家。昔日的王寡婦,現在的王百花,終於將她的事業做回到了家鄉。

這僅僅只是小喜事,大喜事還在李莊內堡辦著。內堡的平壩子上,彩棚高紮,桌席滿布,而在那二層小樓上,李肆穩居正席,受了一對新人三拜,他是男女雙方的長者代表。

“你們可搶在我前面了。”

李肆笑著對王寡婦和陶富說,這對組合確實有些出乎意料。王寡婦大陶富四五歲,還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子,可陶富卻楞是跟她瞧對了眼,趁著元宵過了,公司年會開完,就回了英德辦事。

換在兩三年前,這一對組合還要招不少議論,可現在不僅李莊的人見識多了,風氣開了,這兩人身份也變得太多,甚少有人再嚼舌頭。

王寡婦那“王百花”的名號已經傳出了廣州府,百花樓經營的貨品雖然雜,卻勝在品種多,貨源穩,一套行商手法,不論貧富貴賤都覺舒心,美譽正在廣傳。再有李肆這個大老板在後面,她這個大掌櫃自然非比一般人。

陶富則是最早入廣州的一批人,先是跟盤金鈴,後來盤石玉來了廣州替他,就去跟了王寡婦。或許從那時開始,兩人就結下了情緣。李肆任職南海縣典史之後,根本就沒功夫幹這活,調來陶富代行職權,成了無名有實的南海縣典史。

聽了李肆這話,兩人呵呵輕笑,都看住了縮在角落裏幾個梅蘭並綻的姑娘,雖然大小不一,神色各異,可眼中的憧憬卻都是相同的。

“快三年了,真想不到……”

李肆有很多慨嘆,將近三年前,王寡婦還在養豬,陶富還在礦洞裏挖礦,變化還真大。看著這對新人,他感受到了一股雖然細微,但卻無比真切的滿足,這是他親手締造出的幸福。以他的目標而言,僅僅只是億萬分之一,而對眼前這兩人而言,卻是百分之百。

這時候,他依稀忘了自己還給另一類人帶去的恥辱,而其中一個人的名字,早已被他丟到了腦後。

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90章 四哥對四爺:草匪頭遇上二楞子

杭州德勝壩,一行商賈打扮的人站在壩上,看著幾人就在岸邊轉著輪盤,粗粗的鐵桿子在他們的操縱下,有如手臂一般靈巧,片刻間就將快蛟船從運河拉進上塘河,之前那人牛合力的喧囂景象再也不見。一個瘦小中年眉飛色舞道:“就靠著這鐵輪盤,不僅上下壩快了一倍時間,就連人力錢都省了不少。輪盤和鐵架可都是廣東所產,眼下在江南,妙用正是無數。”

這矮子身邊一個高個子冷哼了一聲:“妙用再多,也需握在朝廷手裏,否則奸狡操持,遺禍無窮!”

兩人連帶左右前後十數人,隱隱將一個冷肅中年圍在圈裏,那人聽到他們的對話,眉頭微皺,嘴角輕抽。

這一行人正是雍親王胤禛和他的隨從,此時離朝堂決議落定不過十來天,二月未到,他就已經到了杭州,靠的就是快蛟船。

原本胤禛還想在京提查廣東文檔,毛遂自薦上門的李衛卻勸他趕緊直下廣東,以雷霆霹靂手段,搶先拿住罪證。他本還有所顧忌,可接著就收到揚州順風快遞案罪主潛逃的消息,於是狠下一條心,沒跟另外兩位欽差同行,星夜直驅杭州,在這裏跟戴鐸會合。

“這李衛,識大局,有膽略,可堪大用,就是……”

胤禛很欣賞李衛,但對李衛所說的“罪證”一事卻很不以為然。

“罪證就是韶州府英德縣人……李肆!現在廣州府南海縣任典史,下官一直盯著廣東的動向,事事都有他的痕跡!”

當時李衛是這麽直截了當說的,胤禛冷笑,一個典史!居然就能撬動廣東一省官場,當這大清的江山是塊豆腐?

這也只算小節,胤禛並沒上心,人還是可用的,所以他將李衛從禮部活動到吏部,以便充任隨行。在這個過程裏,他就發現了李衛和那個什麽李肆的關聯。李衛的舉薦人是半年前病死的內務府郎中蔣讚,而這個蔣讚,之前就在太平關含洸分關任過職,這之間不知道夾纏著什麽私怨。

“盡心辦事!如果他也涉案,借機處置就好,你若再被一個蚊蠅之輩蒙蔽清靈,就直回了你那香火衙門!”

李衛再次提到李肆時,胤禛嚴厲地訓斥了他,這才有所收斂。

到了杭州,戴鐸的用處就顯露出來了,找來快蛟船,還聯絡到了和東莞織機坊有生意往來的商人,胤禛和隨行扮作京裏的商人夥計,風風火火趕往廣州。

時光如梭,轉眼已到康熙五十四年的二月,廣州西關英慈院南的無名廟子外,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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