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林沈默地坐在書房裏，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木質書桌，發出沈悶的篤篤聲。黃昏將盡的光景，屋裏光線已經很暗了，幾縷餘暉有氣無力投射進來，令人感到昏昏欲睡。但是此刻，在這書房裏的每一個人都提著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一絲走神。

陳仲林的眼睛在書桌前立著的五個平民裝束的人之間來回移動了幾次，才問道：

“剛才管家交代的事情，你們都聽明白了嗎？”

那幾個人雙腿一並，腰板一挺，齊刷刷地回應道：

“明白！”

“很好，”陳仲林終於收回手指，不再制造出壓抑的聲音，“你們必須記住，從現在開始，你們沒有名字、沒有身份，更不認識陳仲林這號人。你們只是鬧事的流民，如果行動失敗……不用我多說吧？”

五人再次一個立正，嚴肅道：

“總督大人放心！”

“你們都是我陳仲林最得力的部屬，這一次辛苦各位一趟，等回來了我請你們吃好的！”

“謝總督款待！”

陳仲林揮了揮手，幾人陸續上前取走放在書桌上的一把槍藏到外衣下面，然後各自向陳仲林行了禮，離開書房。等所有人都離開了，候在一旁的管家才將門關好，對陳仲林低聲道：

“老爺，那件事情也給您查好了，一切如我們所料。我想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她也絕不會不配合，這機會很難得；不過……老爺真要一點情面不留嗎？”

“他們各自選的路，難道還要我來買單嗎？”陳仲林玩味地笑了笑，翻開手邊一本泛舊的書冊，扉頁上一行娟秀的毛筆字跡依然十分熟悉，很簡單的一句話，“贈仲林除夕快樂！光緒二十二年元月唐慧”，陳仲林已經看了不知多少遍，當中的每一個運筆，每一個字都已經印在心裏。

“那老奴就命人去安排了。”

“做得越大越好，最好讓全吳縣的人都看一看。”

說罷，陳仲林拿起桌上的一個火折子，將那書冊點燃丟進了旁邊的銅簍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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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很深了，月亮被時來的雲當得忽明忽暗，沈寂的郊外被這晦明更襯出幾分冷意。一個廢棄了的很久的渡口前今夜卻塞了很多人，先前陳仲林書房中那五個人，正用槍脅迫著幾個商人打扮的人蹲在草叢邊，被脅的人都用黑布蒙了眼睛。幾個壯漢從停泊的船上一袋一袋地將貨物運到候在一旁的馬車上，再一車車地拉著向吳縣縣城去了。

那幾個被脅的商人嚇得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等所有的貨物都裝車運走了，那五人中一個領頭的才說道：

“你們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我自然虧待不了你們！”

“好漢啊，這些米也不值幾個錢，您要喜歡都拿走就好，可我們、我們就是一般生意人，還有家要養的，您就高擡貴手，將、將我們放了罷！”當中一個人哀求道。

五人當中的另一個向頭領耳語道：

“老大，這些人不能放，萬一讓他們知道了大人……”

“閉嘴！”先前說話的那個人立刻開口制止，又轉而對那群商人道：

“行了，你們這幾條賤命，送我我也不要。現在由這裏向後走一百步，百步後再摘掉這黑紗，少一步我就立刻弄死你們。明白了嗎？”

幾個商人一聽，心道有救了，忙按照對方說的往後走了一百步，等戰戰兢兢摘下罩住眼睛的布時，發現霧氣氤氳的遠處早已經沒有了半個身影。

總算是保住一條命，眾人都松了一口氣。正商量著接下來回湖州如何交差，卻聽當中一個人“啊呀”地叫了一聲，急道：

“我明明將這批貨的票據揣在身上的，怎麽找不到了？！”

另一個人嘆了口氣，勸道：

“貨都被搶了，還要那單據做什麽？逃命要緊啊，快走吧！”

先前那人連連擺手，一面往回走，一面道：“這怎麽好，貨已經解釋不清了，連票據也解釋不清，我、我就全完了，全完了。”

另幾個人看拉他不住，也只好任由他去了。

馬車離開沒有多久，陳仲林管家便帶人到渡口來了。那五人見了他，齊刷刷一個立正，叫了聲“孔哥”。管家擡了擡手，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盯著河面上飄飄蕩蕩的幾只木船問道：

“都辦妥了？”

“是，貨已經往總督大人府上運了。”

“人呢？”

“什、什麽人？”當頭的那個有些疑惑。

“押送這些貨物來的人！處理了嗎？”管家不耐煩地解釋道。

“這……我、我將他們放走了。”

“放了？！誰讓你放的？！”管家又驚又怒，上前給了那人一個耳光。正欲再打，便聽那人解釋道：

“他們都只是押送的，此番丟了貨，湖州定然等著解釋呢。若他們人也沒回去，那邊再動用警力一查，大人可不就危險了。現在他們只當我們是一般匪寇，丟這一點貨也不必勞師動眾，如此一來，此事就悄悄過去了，還能少殺幾個人，也算給大人積德啊。”

管家想了想，也許覺得有理，就此收了手，又問道：

“他們沒有看見你們的臉罷？”

“沒有。”那人篤定地回答道。

管家冷冷地笑了笑，上前拍拍為首那個人的肩道：“辦得好，總督大人請你們吃好的。”說罷，對身後的人吩咐了一句“動手吧”，便踱步到了一旁。

跟著管家來的人聽罷命令，很快掏出槍將那五人盡數打死，將屍體丟入船中，又拋了幾個火折子進去。整個過程不到一刻鐘，很快，江面上就傳來了一股焦臭味。管家一行人已經走遠了。

附近的草叢抖了抖，隨後一切又陷入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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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之聯系的湖州幾個商家遲遲未將米送到，吳縣的人們對糧食的需求卻一點沒有減弱。只又過了兩天，顧氏的米倉也見了底，不得不關門謝客，說已經沒有多的可以賣了。

未等聯系上湖州查明事情，吳縣已經傳開了另一條消息：米市這一波的動蕩，根本不是因為什麽戰亂，而是顧氏暗中收購了各家散戶的糧食，高價賣到上海。之前所謂“開倉濟民”不過是洗脫罪名，現在事情進行得差不多了，自然不再做這等不利己的蠢事。

眾人本因為顧氏這些年積累下的名譽，還有最近的善舉，都不願相信這傳聞；可隨著這事情愈傳愈真，很快，有人聲稱已經親眼見到了顧氏與上海米商交易的票據，大家的疑心便漸漸重了起來。

恰在此時，德豐銀行又因著“行長濫用私權，隨意放貸”的罪名被關停，進行財務審查，隨同這份審查公文一同被宣發的，便有德豐連續兩次向顧氏貸款的證據，以及人們口中那些販賣糧食到上海的票據。

當年顧、陸兩家聯姻在全吳縣傳得沸沸揚揚，如今兩邊一起被查出了問題，眾人再不願，也不得不相信這一切是德豐和顧氏串通好的一個大計劃了。很快，顧氏和德豐銀行就成了眾矢之的，而失去了德豐的資金支持，顧氏的生意很快就陷入了僵局，入不敷出，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湖州不久前傳來消息，說是糧船遭了土匪，貨都被截去了，眼下要再湊齊一批不是易事，恐怕要再等等。徵笙很快就去信銷了訂單，他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土匪”究竟是什麽人，所以他更清楚，就算再運來十次百次，也不過是送去給陳仲林的禮物而已。

陳仲林眼瞧著火候已到，馬上給顧氏捎去了消息，說只要滿足他兩個要求，多少會留給顧家和陸家一條生路。

第一，顧氏和德豐銀行必須完全退出吳縣，從此以後，吳縣商界只能聽他陳仲林一個人的號令。

第二，陸采蘩須與顧家解除婚約，嫁給他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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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笙看了信，只恨自己不能立刻將陳仲林千刀萬剮。如今他的手上已經沒有可出的牌，若沒有牽連德豐銀行，頂多放棄吳縣的生意，去另一處東山再起。可如今，顧家、陸家以及商號銀行的一眾夥計，所有人的命運全都交在了徵笙的手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事到如今，徵笙已沒了辦法。

采蘩被徵笙很好的保護了起來，無論是誰，在她面前都絕不可以露出半點焦急或憂心的神色，必須一切如常。但以著采蘩的細密心思，雖讓身體奪去了不少精神，腦子卻是很清楚，很快便發現了當中的蹊蹺，軟磨硬泡之下，終於從阿彩那裏打聽來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采蘩雖然早猜到眼下局勢好不到哪裏去，也算是有些準備，但聽完所有的事情，還是有些慌亂了起來：原來現在，自己和徵笙身邊所有的支撐都已經被陳仲林擊垮了。采蘩知道徵笙的難處，現在的困局，不是卷鋪蓋走人就可以解決的，兩個家族在吳縣都已經生了根，每走一步都有無數的羈絆，讓他們不可能輕易遠走高飛。——現在徵笙能夠依靠的，只有她了；或者說，現在整個陸家、整個顧家，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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