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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周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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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末日?

我是所有幸存者中最後一個相信真有世界末日的。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中國,本市,未來夢大廈。

這不是上帝為人類選定的時間地點,而是我為自己選定的末日絕地。

為何要選擇這個時間?這也是我為何會聽著張國榮的《倩女幽魂》走進未來夢大酒店——在這個愚人節的夜晚,以一種相同的方式自殺……或許,人們會把我記住。

現在想來,這真是愚蠢的念頭啊!作為一個小說家,本渴望自己的作品被全世界的人們閱讀,自己的名字流傳在文學史上為子孫後代景仰。然而,我是一個極不成功的三流小說家,我寫了十年的推理小說,累計出版了九本書,加起來總共印刷了不到五萬冊,其中將近二分之一還躺在出版社的庫房裏,或者已被送入廢紙回收站打成了紙漿。

當我實在缺錢的時候,就會為某著名暢銷書作家代筆寫作,署名為他的那些動不動賣上百萬冊的書,不少出自我的手筆——可那與我又有何關系?

沒有人記得住我!即便買過我的書的讀者,也很快會把作者名字忘記。我懷疑在十年後,可能關於我的所有信息都會在泛濫的網絡中被淹沒,我就像個泡沫從這世界上消失。

既然活著不能被大家所知,不如就以死來實現願望!如果我留下天才作家懷才不遇輕生早逝的嘆息,說不定會引起媒體關註,社會公眾包括文學圈都會來讀我的文字,意外發現我一直自詡不凡的閃光點。就像卡夫卡活著時默默無聞,死後委托好友燒掉所有遺稿,卻不想被好友背叛將之發表,竟然引起巨大轟動。

因此,我把最新完稿已發給出版社的長篇小說取名為《卡夫卡的愚人節》。

我期望,我的自殺身亡能將這部遺著造就為今年最熱賣的暢銷書,能將我的名字烙印在文學殿堂中。

我選擇死在未來夢大廈,是因為這是我少年時生活過的地方——塵歸塵,土歸土,殞命於此,也算落葉歸根。

時常回想起十八歲,那一年,鄧麗君去世了,張雨生還活著,馬景濤開始在電視上咆哮,很多人都記得《東京愛情故事》……

那一年,我還在讀高三,我的學校就是附近的四一中學——世界末日的地底,當我得知高三女生丁紫與海美居然就是我的校友,不免產生幾分親切,只是她們看人的目光頗為勢利,讓我感慨當今世道!

那一年,我最好的同學是葉蕭。他和我同樣狂熱地喜愛推理小說,除了從學校圖書館借福爾摩斯以外,我們看的多是街邊小書店裏的盜版書。他身材挺拔英武,體育課成績優良,偶爾幾次打架都令人生畏。每當我被小流氓欺負之時,總是他神兵天降解救我。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推理小說作家,他的夢想是登上核潛艇走遍五大洋。

那一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怎能忘記?我學習成績不錯,外形很像小虎隊的霹靂虎,不少女生暗戀我,但沒一個能讓我動心——直到她出現。她是當時常見的知青子女,跟葉蕭一樣,雖是本地人,卻從小在遙遠的外地長大。當她轉學來到我們班,害羞地低頭走進教室,坐在我的課桌前面,我癡癡地看著她腦後的長辮子,情不自禁把它在椅背上打了個結,下課鈴響大家都要沖出去時,她卻尖叫著把整個椅子帶了起來。

那一年,我家住在這片老房子裏,磚木結構的三層樓房,狹小逼仄卻有人間煙火,我幾乎能喊出每個街坊鄰居的名字或綽號。我家有個小小的閣樓,推開窗就能看到屋頂,密密麻麻的瓦楞上長滿青草。那時還沒這麽多高樓,在屋頂上可以看到整片天空,鄰居家養的鴿群不時帶著哨聲飛過。

許多年後,市中心這一帶的地價成為天文數字,這片老房子被強行拆遷,居民們幾次上訪毫無結果,被趕到遙遠郊區的破公寓裏。短短幾年,離開祖傳老宅的父母相繼含恨離世。漂泊多年的我,寫作毫無成就,生活朝不保夕,反而欠了一屁股債,被迫賣掉唯一的房產。我租了一間破舊的小房子,那裏曾經發生過殘忍的兇案,但我也只夠付這點租金。

愚人節,我的銀行賬戶僅剩219.81元,信用卡透支了5286.19元——我的最後一次透支,是為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為的是跳樓自殺時體面一些。我電話預訂了未來夢大酒店的頂層客房,到前臺用信用卡做了預授權。

當我跳樓自殺後,還欠著一晚五星級酒店房費,這也會是媒體關註的煽情元素。

但是,當我正要從未來夢大酒店十九層的窗戶跳出去時,遙遠的地平線上亮起了絢爛奪目的光芒。

隨之而來的劇烈搖晃與下降,讓我想起傳說中的地震光。

倒黴啊,老天不讓我死!當我看到這天崩地裂的景象,不禁後悔選錯了時間。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還有誰會在乎我這個默默無聞一心求死的三流小說家?一切算盤都將落空,所有計劃付諸東流,就連那本醞釀已久的新書,也將如人類的未來胎死腹中。

於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活下去!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只有我還活著,運氣好的話還能帶領一群人活下來,那麽,我的名字同樣將被記住,即便只是人類最後的幸存者。

萬人景仰的吳寒雷教授告訴大家——世界末日降臨了。

有人相信也有人懷疑,隨著教授越來越深入的解釋,用各種科學方法證明,逐漸打消了大家對於獲救的期望。

而我是最後一個才相信世界末日的人。

在此之前,我是堅定的懷疑論者,像吳教授這種有影響力的公共人物,往往最具有欺騙性與煽動性。

其實,對世界末日與其說是相信,不如說是期望——如果沒有世界末日,如果還有機會回到地面,重新過起原來的生活,那麽我仍然會選擇自殺。

正是可能的世界末日拯救了我,讓我有了繼續活下去的渴望,有了挑戰生命極限的可能性,甚至給我一個偉大的機會。

不錯,看著眼前這些幸存者,不同性別、年齡、職業、出身、性格,甚至國籍,每個人必然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如果還能在這裏活下去,就像回到十萬年前的東非高原上,人類的祖先——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赤手空拳衣不蔽體饑寒交迫,終日面對吃人的野獸、無情的疾病、殘酷的大自然,稍有不慎就可能滅絕。我們沒有豹子的敏捷,沒有老虎的利爪,沒有犀牛的厚甲,沒有烏龜的長壽,連食草動物都有犄角來保衛自己!人類的基因之所以傳遞至今,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團結在一起,憑借集體的力量戰勝困難——許多男人的手一起消滅兇猛的獵物,無數女人的手同時采集野外的漿果,互相照顧,彼此扶持。

世界末日,我們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殘,但至少還有文明與科技,除四樓民營書店,僅僅電子書就相當於人類文明五千年傳承……

當其他幸存者或在悲傷哭泣,或忙著尋找食物、收集各種生存物資,或如同行屍走肉,我卻無比激動,心潮澎湃,腦中勾畫出一幅人類最偉大的圖景——不是烏托邦或太陽城,而是柏拉圖的理想國。

因為我們力量弱小,缺乏食物、水、燃料甚至空氣,就必須團結起來,絕不能各自為政,單打獨鬥只會自取滅亡。我要在地下建立完美的秩序,各自如同一個零件,維持這部機器運轉。要制止一切罪惡,把生存以外的欲望壓制到最低限度,才能節省出更多資源。這個社會沒有壓迫,沒有官僚,沒有專制,沒有暴力——我不管你從前是老板還是教授,是千金女還是富二代,是農民工還是洗頭妹,在我眼前沒有任何區別。

簡·愛不是說過嗎?就像我們的靈魂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在世界末日的地底,我們每一個人,無論死人還是活人,都已在墳墓之中,或許離上帝只剩下一步之遙。

接下來的數小時內,我與吳教授、羅浩然共同制訂了在地底生存的規則。

羅浩然雖是大廈主人,也最熟悉環境,卻極少提出意見。我與教授有分歧,常為某個細節而長時間討論。吳教授研究世界末日多年,積累了大量末日生存理論,而我是從人類社會與心理角度出發,要規範大家的行為準則。

不錯,地底的生存環境極其惡劣,必須防止無政府主義,一旦有苗頭就要掐滅。

人類總共只剩下二十來個,沒有政府沒有軍隊沒有警察沒有法院沒有任何國家機器,也沒有任何可以用暴力手段來維持秩序的方法,每個人都可能不自覺地陷入無政府主義。反正沒有警察來管。想殺人就殺人!看到美女就可以強奸!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打他一頓,只要自己還有力氣!哪怕多一塊餅幹就是權力!

這真他媽的可怕!

這樣的世界不是世外桃源,而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叢林——從本質上來說與動物沒有區別,比如流浪在地底遲早要自相殘殺的那些貓狗。

世界末日開始的兩天,所有人都嚴格遵守地下生存的三十九條準則,哪些不能做哪些可以做哪些必須做!這也是為自己能活得久一點。只有那個叫郭小軍的富二代,看起來不屑於跟我們共存亡——也許他會是第一個死去的人。

我慢慢了解每一個幸存者的情況,從他們的眼睛裏行為中還有語言上,基本可以摸清他們的性格脾氣,以及背景與出身。

所有的男人中,我最感興趣的自然是羅浩然。我常單獨找他聊天,而他很冷淡,絕不多說一句話。

女性幸存者中,年輕的日本媽媽固然讓我印象深刻,被我救出的洗頭妹阿香也很特別——她總是悄悄跟著我,尤其是看我的那種眼神,讓我有幾分不安——但最讓我著迷的還是莫星兒。

當我被困在玩具店裏,她突然出現在眼前,我瞬間產生了某種穿越的感覺,這張臉已在我的記憶中凝固多年,從沒忘記或模糊過。

我故意主動與莫星兒說話,而她對我的態度不錯,對其他男人卻冷若冰霜。我們一起去各個餐廳搜索冰箱裏能吃的食物,我還破例允許她喝了一罐果汁。

在四樓書店,不知有意無意,我當著她的面找到了我的書——《若蘭客棧》——你們很快會明白這個書名的涵義。這讓莫星兒對我更感興趣了。

除了每天的例行巡邏,以及跟吳教授與羅浩然開會,我大多數時間與她在一起。有天晚上,我們一起在底樓中庭仰望“星空”,卻被教授撞個正著。然後,我單獨找到教授聊天。

“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顯而易見,你要愛上莫星兒了,而她也將愛上你。”

“是的,我很害怕。”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雖然每一刻都渴望與她在一起,不僅因為她的臉,更有其他許多化學反應。但我害怕自己會徹底地愛上她,在地底失去冷靜與理智——我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如果連我也昏頭了,將無人能熬過世界末日。

“怕什麽?這是好事!”教授露出陰冷的笑容,截然不同於他在公眾前的形象,“我沒有結過婚,也沒真正愛過一個女人,活到五十歲還沒有後代,你不覺得我的人生很遺憾嗎?”

“都世界末日了,這些又有什麽價值呢?”

“周旋,你有沒有想過,假設,我們都可以在地下生存下去,不是一年兩年,而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於永遠。”

“永遠?”每次在世界末日聽到這個詞,都讓我汗毛直豎,“你是說——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地底壽終正寢?”

“這當然是我們最好的結局,但即便如此,等到我們死後,人類不就真的滅絕了嗎?”

“教授,你是說?”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還有這種可能。

“是!等到五十年後,我們都已經死了,老死病死被殺死或者自殺死……最後一個活下來的人會是誰?”不等我作答,他自言自語道,“正太!這個可憐的孩子,將會是最後一個人類,孤獨地活在黑暗的地底,陪伴他的除了墳墓與僵屍,就是一群自行繁衍的貓狗。他將變成一個孤老頭,這輩子都不會得到愛,沒有機會嘗到異性滋味。你想想他有多可憐,多麽生不如死!因此,如果我們還能活下去,就必須想辦法生兒育女,擔負繁衍人類的重任!”

“你是要把地獄改造成伊甸園?”

“不錯,這才是真正的諾亞方舟,我們會成為第二批亞當與夏娃,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但當初最早一批智人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量。”

真是一個瘋狂的計劃!我剛在腦中憧憬,就產生了擔憂:“即便我們這些年輕男女,可以生下後代並養育成人。可過兩代或三代,會因為種群數量過少,陷入近親繁殖的危險。”

“不,你要相信Y染色體亞當與線粒體夏娃的存在,無論人類抑或其他什麽物種,最初的族群都是非常少的個體,最終繁衍成龐大家族的。”

“你要怎麽做?”

“在地下,選擇合適的異性,結為伴侶,制造人類的下一代。”

“如果有人真心相愛想在一起,那麽誰都無法阻攔。”我的眼前總浮現起莫星兒的臉,“可是,在當下的困境中,每個人都不知道能否活到明天,還有生育的可能嗎?”

“我們會保護每一個懷孕的女性,用最好的資源來供給,直到她生下健康的孩子。”

他瘋了!

“我們有婦科醫生嗎?有助產士嗎?有消毒衛生的環境嗎?有合格的新生兒食物嗎?就算能夠把孩子生下來,可以養得活嗎?教授,請你現實一些!”

“婦科醫生?助產士?消毒衛生?新生兒食物?”教授毫無表情地搖搖頭,“一萬年前的人類有這些嗎?我們是怎麽繁衍到今天的?”

“不,讓我們的孩子生在世界末日,讓他們一生下來就面臨死亡,太殘忍了!”

“如果我們可以活下去,總有人會忍不住發生男女之情,也自然會誕下地獄之子。”

“地獄之子?”

這幾個字令人毛骨悚然,我正要拂袖而去,教授卻在我耳邊說:“如果你願意,可以跟莫星兒……”

“你說什麽?”

教授的眼神立馬變得猥瑣:“你們都很健康、聰明、漂亮,可以培育出優秀的人類後代。”

“對不起,在你的眼裏,我與配種的公狗沒有區別吧?”

帶著強烈的屈辱感,我轉身離開。教授在背後跟了一句:“如果,你不想要她的話,能不能讓給我?”

我憤怒地轉回頭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抵在墻上,把兩個字連同唾沫星子吐到他臉上:“做夢!”

這天淩晨,郭小軍被人殺死在四樓的更衣室,到死還穿著那身迪奧。

我猜得沒錯,他是第一個被死神帶走的人,可這結果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恐懼迅速彌漫在大家心頭——如果不能抓到兇手,遲早還會有第二個死者。

無法判斷誰是兇手。每個人都討厭郭小軍,誰都有殺人動機。羅浩然說更衣室連同附近樓梯,都是監控死角。而當晚巡邏的陶冶與楊兵說沒有發現特殊情況。我連兇手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雖然兇殺現場十分殘酷,但女人瘋狂起來絲毫不遜於男人。我只能裝模作樣地研究殺人現場,不著邊際地說些密室殺人的法則,引來其他人鄙視的目光。

對不起,我毫無實際的推理能力,我的作品至今無人問津,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今天,還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清明節。

我提議全體幸存者到地下四層哀悼。雖然根據規定嚴禁明火,不能像以往那樣燒紙錢,但至少可以灑酒祭奠。然而,大家聽到這個建議直搖頭,包括與我一同把郭小軍屍體搬下去的陶冶。

“你們不僅是在給地下四層那些陌生的死者上墳,也是在給世界末日中毀滅的全人類,包括我們死去的家人們掃墓!”

“能讓我們多活一天嗎?”不知是誰問了一句。

我本想回答——“是!死去的亡靈,會保佑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只要我們對死者有足夠的尊敬與懷念!”但是,真的會有亡靈來保佑我們嗎?那些陌生的死者,他們難道不會在地獄裏嫉恨生者,挖空心思要把我們也拖入永遠的黑暗與寒冷?不是有人說嗎,殺死郭小軍的兇手,並非我們這幾個幸存者,而是來自地下四層的僵屍!

猶豫再三,我平靜地回答:“我不知道。”

“嘁!”

“除了洋子與正太,你們不是中國人嗎?沒有在清明給家人給祖先上過墳嗎?那麽多人死去了,我們卻還活著,難道不感恩嗎?”

“周旋!”吳寒雷教授面色冷峻而不屑地說,“在嚴酷的地下生存,首先要尊重科學,請你不要用迷信來幹擾大家。”

“這怎麽是迷信?這是中國人千年來的信仰和風俗!即便沒有像穆斯林、基督徒那般虔誠,至少可以表達我們對於亡者的哀思,表示我們仍然保存著文明,而沒有墮落為野蠻的生番!”

“生存就是最大的文明!”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拋下了其他所有人,包括面露愁容的莫星兒,獨自往墳墓走去。

清明節,我在超市裏找到好幾瓶白酒,從二鍋頭到五糧液,帶到地下四層的屍體堆前。

腐屍之氣已蓋過發電機的柴油味,我看著那些發白發綠的屍體,不幸被屍氣脹破的肚子,還有本來就殘缺不全的肢體,絲毫沒有害怕或惡心的感覺。只有作為一個活人的幸運,以及對死難同胞的悲傷。

我盡量靠近屍體,或者說是殘骸,幾乎不足一尺之遙,才把酒瓶打開,將那些散發著濃郁的糧食與香料氣味的酒精,沿著屍體堆的邊緣均勻地灑下去,畫出陰陽兩界的界線。

不知哪裏吹來陰冷的風,也許是從更深的地獄之下。我孤獨地站在無數死屍與亡靈之前,作為生者感到無限慚愧,熱淚從臉頰滾落。如果,活在地底只為生存,那跟流竄的貓與狗有何區別?唯有信仰才能唯系我們的內心,保留最後一絲為人的希望。否則,遲早會陷入自相殘殺的局面。

眼看要被腐屍的毒氣與惡臭熏倒,我匆匆離開墳墓。轉到地下四層的另一端,角落裏亮起一線微弱的光。

我小心翼翼地向那道亮光走去——地獄之下還有地獄!

地下四層最不起眼的墻角開了一扇小門,需憑指紋密碼驗證,現在卻是打開狀態。門內有道往下的樓梯,燈光就從通道深處發出。好像只要穿過這條通道,就可以到達一千年前的另一個世界。

我沿著臺階走了數米,突然,腳底變成平地,我進入了一個黑暗的空間,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打開最大號的手電,緩緩往四面照射,金黃色的光束裏,跳出一片五彩繽紛的壁畫。

心跳幾乎要停止,這畫面讓人驚嘆,卻無賞心悅目,讓我從骨頭中發出戰栗。

手腕也劇烈顫抖,好不容易才抓牢手電,對準墻上的畫。那些人物——不,是地獄中的惡鬼,青面獠牙,白骨森森,還有穿著官袍的閻王與判官。手電向左側移動幾寸,照出一片沖天的火海,燒灼著寬袍大袖的文人、青絲長裙的貴婦,更有披盔貫甲的將軍、道貌岸然的僧侶、衣衫襤褸的乞丐、深目高鼻的胡人……一群醜惡的牛頭馬面抓住其中幾人壓在地上,用鋸子將他們活生生鋸成數段。

這畫面迫使我的手電轉向別處。我又看到空中有一輛牛車墜落,底下竟是掛滿屍體的刀山。而在牛車的簾子後,有個容貌絕美的女子,露出羊脂般的肌膚,頭發在火焰中高高揚起,簡直是驚心動魄!

畫中這個即將被燒死的女子,容貌竟與莫星兒酷似!

剎那間,手電墜落到地上,應聲砸碎熄滅。地獄陷入黑暗,壁畫中的火焰,已燒到我的身上——我感覺身上發燙,好像皮膚要被燒焦了。

當我慌亂地摸索,想要找到進來的小門時,一盞燈在頭頂亮起,照亮一張沈默的臉。

羅浩然!

原來,他一直站在我的身後,當我的手電掉落以後,才打開密室中唯一的燈。

“第一層:拔舌地獄;第二層:剪刀地獄;第三層:鐵樹地獄;第四層 孽鏡地獄;第五層:蒸籠地獄;第六層:銅柱地獄;第七層:刀山地獄;第八層:冰山地獄;第九層:油鍋地獄……”他的聲音如電臺主播般醇厚,卻在說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話,我慌張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你……在說什麽?”

“第十層:牛坑地獄;第十一層:石壓地獄;第十二層:舂臼地獄;第十三層:血池地獄;第十四層:枉死地獄;第十五層:磔刑地獄;第十六層:火山地獄;第十七層:石磨地獄;第十八層:刀鋸地獄,”羅浩然卻自顧自地說下去,直到最後一句,“第十九層——你看到了嗎?”

“是那個牛車裏的女子嗎?”我感到額上的汗珠正在滑落:“這是什麽?”

“地獄變。”

“哦?”

“四年前,未來夢大廈開始建造時,從地底不止挖出了明朝古墓,還發現了一座宋代的古寺遺址,名字叫‘蘭若寺’。”

羅浩然的聲音就像是從地獄中傳出的,把音線特點發揮到了極致,而我卻想起了張國榮,想起了我在自殺之前聽的《倩女幽魂》。

“這裏就是蘭若寺?”我還沒說出下半句——聶小倩在哪裏?就是壁畫中要被燒死的美麗女子嗎?

“不錯,剛發現這座古寺遺址時,我和文物部門同時趕到,一起查看了這幅深埋千年的壁畫——文物局說這是國寶級文物,必須立即停工進行保護性發掘。可是,這塊地皮是我花了幾十億買來的,怎能白白損失?文物局又提議搬遷寺廟遺址及壁畫,可能會讓大廈工期拖延幾個月,也被我否決了。”

“你想私自將壁畫原封不動地藏匿在大廈地下?”

“是。我花重金買通高層關系,讓文物局刪除所有發現遺址的原始記錄,就當誰都沒有看到過。而我自行建造了這座微型博物館,秘密雇了一批文物局的專家,把這幅壁畫完美地保留下來。因此,未來夢大廈建造得極為堅固,部分是為保護這幅壁畫。這間密室可以抵禦史上最強大的地震等災害,縱使上面全部垮塌也不用擔心。”

頭頂柔和暗淡的燈光肯定是精心設計的,使光線對壁畫的損傷降到最低限度。雖然墻上已布滿被地震破壞的裂縫,但一千年前的壁畫卻仍舊色彩鮮艷,震撼人心,攝魂奪魄。

“你那麽喜歡這幅壁畫?讓國寶級文物變成了你的私人收藏?”

“這是《地獄變》,不屬於國家也不屬於個人,屬於縱觀千年的歷史。也只有在這個地方,這幅壁畫才能永遠完美地保存下去,否則我怕它會受到無法修覆的損傷。”

“我想起了芥川龍之介的《地獄變》。”

“所謂地獄變,本來就是中國的佛教題材畫,唐朝吳道子畫過三百多幅佛教壁畫,最有名的就是《地獄變相圖》。”羅浩然走到壁畫跟前,閉起眼睛深呼吸,似乎能聞到一千年前畫師頭發上的氣味,“吳道子是有名的畫聖,而畫出我們眼前這幅《地獄變》的作者,便是被歷史遺忘的無名的畫聖。”

無名的畫聖?這五個字讓我心頭一疼。我曾經認為自己的小說有一種特殊氣質,許多年後才會被人們認可,一如這幅從來不為人知的《地獄變》傑作。

“你是故意讓我看到的?”

“在世界末日的清明節,只有你敢到地下為亡者掃墓,我覺得你是這幅《地獄變》的有緣人。”

無緣千金難買,有緣分文不取?

我並不認為幸運,而是倒吸一口涼氣:“謝謝!不過,我想告訴你一件事,當我知道你是這棟大廈的主人,我就開始厭惡你了。”

“因為,你也曾經住在這個地方,住在未來夢大廈建造之前的老房子裏,住在《地獄變》壁畫與古老的墓地之上。”

他像個邪魔說出這些話來,讓我退縮到壁畫角落裏:“你怎會知道?”

“在地下世界,我無所不知。”

“羅浩然,你以前見過我嗎?”

“是。”

“什麽時候?我不記得你。”

“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但我絕對不會忘記你,周旋。”

這更讓我糊塗了,低頭絞盡腦汁,短短數十秒間,在記憶裏這輩子乃至上輩子遇到過的所有人中搜索,卻依然沒有眼前的這張臉。

“不,我想不起來,你不要嚇我!”

“何必嚇你?你要是知道所有的真相,一定會對人生充滿絕望。”羅浩然幾乎要隱身到壁畫裏,成為其中的某個人物,“周旋,我還是要說聲對不起。我承認,是我買下這個地塊,把你出生成長的家園拆遷,讓你們搬到了郊外的公寓,又沒有給予你們期望的補償,自然會被你們深深地厭惡。但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其他開發商來這樣做,你們這些老百姓註定在劫難逃。”

世界末日,連整個地球都被拆遷了,何必再糾纏這些呢?當時拆遷我就沒當回事,照舊雲游四方寫作,僅回來代表父母開過一次會。

我想,我已經不厭惡他了吧。

“可以離開了嗎?我們說話過程中呼出的濕氣,會影響壁畫的保存。”

“等一等!”羅浩然關掉電燈,陷入黑暗中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忙,地下這些幸存者中,也只有你能為我做這件事!”

“什麽事?”

突然,他的手搭上我的肩頭,死人一樣冰冷……

數小時後,我的手腕頗為酸痛,中指上還殘留墨跡,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那一晚,我把莫星兒帶到廣播室,看著她的眼睛,想起壁畫中被烈火灼燒的女子。

她為自己點播了一首《今夜無人入眠》。

安德烈·波切利的歌聲中,我的欲望變成憤怒的小鳥,竭力撲扇著翅膀,縱然南墻也要一頭撞去。

我親吻了她的額頭,帶著她進入未來夢大酒店,存放行李的小房間……

莫星兒把自己交給了我。

最瘋狂的時刻,我突然看到了一張臉——那張酷似她的迷人臉龐,卻是在地底最深處的壁畫上,被一團火紅色的光焰照亮,她坐在燃燒的車裏向我呼喊,那是最後的掙紮,可我看著她無能為力,因為自己也被綁在火刑柱上……

後半夜,短暫的激情退潮,欲望如同一個縮小的皮囊,心裏空白了一大塊。我還能給她什麽,除了瞬間的歡愉?未來會怎樣?是否還有明天?我不能給她未來,在世界末日誰都做不到!於是,耳邊響起了那晚教授跟我說過的話——如果我們在地下生兒育女?我與莫星兒?

聽著黑暗中她沈沈的呼吸,我只剩下無盡的悔恨……

忽然,傳來什麽聲音。莫星兒也醒了,我裝作剛剛醒來,穿好衣服沖了出去。

接著是最恐怖的發現——哈根達斯店裏的五個重傷員,有四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唯一幸存的塌鼻子老頭,說兇手竟是洗頭妹阿香!

我與莫星兒、羅浩然,還有應聲而來的小光與陶冶,組成一支搜索隊,帶著各種武器去尋找阿香。我們先發現楊兵因車禍死在地下三層,又在丘吉爾的幫助下,在地下一層接近了阿香。

她主動攻擊了莫星兒,我奮不顧身地沖上去,在扭打的過程中,我抓著她的刀子刺入了她的心臟。

她死了。

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幻想,或是昨晚還未曾醒來的噩夢。可是,我看著自己手上的鮮血、插在阿香胸口的刀柄、圍攏上來的小光與陶冶、莫星兒驚恐的眼神……什麽也不用說了!

我仿佛失去知覺,渾身麻木地跪在地上,向死去的阿香磕了個頭。每個人都不該輕易地死去,即便剛犯下了深重罪孽。

他們都恥笑我,包括莫星兒,笑我這個三流作家寫了許多關於謀殺與死亡的推理小說,卻無法面對真正的殺人——也許絕大多數寫犯罪的作家,在生活中都謹小慎微,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想象中,把殺人描寫為一項精致而富有藝術氣息的工作,就像文藝覆興的大師們在創作《蒙娜麗莎》或《大衛》,但那只是小說!

一旦你殺了人,你的生活就完全變了。

最奇怪的是,阿香明明可以刺死我的,卻為何突然停下?刀尖在刺破我的心臟前收回,我才有機會抓住她的刀。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死於刀下。

從阿香臨死前的眼裏,我看到了些什麽。可我不敢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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