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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見面,郡主便如此說法,未免有些唐突輕浮。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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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他不讓她碰涼水,便是溫水也不行。每回承熹趁江儼出門偷偷洗小衣的時候,都會被他搶過去洗。承熹臉紅得能燙熟雞蛋,江儼卻安之若素。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方到了亥時江儼就哄她睡覺。以前公主話少,如今卻慢慢話多了什麽,再小的事也喜歡說給他聽。以前江儼好幾回陪她說到深夜,兩人躺在床上天南海北聊好幾個時辰。

自打承熹有了身孕,每天到亥時江儼就不說話了,任承熹說什麽都不再應聲,只哄著她睡覺。

承熹又說了幾句,江儼照舊不應聲,只低聲說:“該睡了。”這話他已經說了三回,承熹嘆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麽又笑了一陣,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皓兒

江儼卻睡不著,把該做的事理了理。

如今正是戰時,虔城四道城門封死,城中雖是一片安寧,什麽消息都沒傳開,卻已經有不少百姓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兩日在北城門出入的兵士越來越多了,就連街上搜查公主的府兵都多了起來,挨個客棧進去搜查,大的商戶宅院也不放過,這個宅子已經被查了好幾回。

只是作坊裏頭光是工人就上百,加上家眷不下幾百號人,官兵把女眷聚到一塊認了認,指著公主的畫像問她們有沒有見過畫上女子,倒是沒有挨個院子進來搜。

這作坊裏人多眼雜,好在江儼帶著公主進門的時候已是深夜了,沒被幾個人看到。這十幾天來兩人深居簡出,大多時候都是江儼自己露面,需要采買的東西都是暗衛送進院裏來的。

先前送膳的丫鬟也只能走到院門口,只知這院子裏住著的大爺的堂兄弟,卻不知道住的是誰,更不知裏頭還有一位嬌客。

如今連做飯都是江儼自己來,他那堂哥指來的侍孕嬤嬤又是提前交待過的,暗衛軟硬兼施威脅了幾回,嘴巴比蚌殼還嚴實。

江儼稍稍放下了心,轉念又有點提心吊膽的。這回卻是因為相府的三公子許清鑒。

十幾天前手下暗衛把許清鑒帶出來的時候,他不知道被人灌了什麽藥,足足暈了三日才醒過來,吃了點東西恢覆了體力,死活要回裕親王府。

先前重潤答應救出公主的條件只有一條,就是要把許清鑒好好地送回京。可那天晚上江儼把世子生生折磨至死,如今跟裕親王府已經結了仇。

許清鑒偏又心心念念想著回去,江儼怕他給重潤報信,反倒讓公主陷入危機,任他說什麽也不放他走,只叫幾個侍衛看著。可許清鑒仗著內力精純,昨夜把看守的侍衛打暈了,逃出了宅子。

好在江儼知道消息早,半道上把他截了下來,打暈了交給手下暗衛。讓幾個暗衛連夜帶著他從護城河出了城,繞路送到身在吉安的太子那兒去,此時又怕他醒了,會半路跑回虔城。

更重要的是囊中羞澀,還得找些進項。萬一虔城這一戰拖個三年五載的,他們可不能一直在這裏呆著,等到南面城門開了,還是得想個法子混出城去,路上的吃穿住用也得自己想辦法。

聽到子時更聲響起,江儼正要睡去,卻見公主呼吸急促了些,即便在夢中她也淺淺皺著眉,低低囈語:“皓兒莫哭……娘親很快就回去了……”

江儼心中一痛,白天雖玩得盡興,卻只有江儼知道她有多焦慮。怕江儼為難,又知道此時回不去,她極少當著江儼的面說如何如何想皓兒,每每只有睡夢中才會念叨幾句。

江儼低下頭在她微顰的眉上落下輕吻,把她的夢魘盡數吻散。她於睡夢中笑了,湊上唇淺淺回吻了兩下,沈沈睡去了。

此時的吉安太守府中,承昭也是頭疼得厲害,身邊跟著一個小祖宗,他真是操碎了心。

宮裏文宣帝病了一個月,聽聞裕親王自立為帝,朝堂之上更是亂成一團。皇後也累,卻又不敢把後宮交給別人管,畢竟人心隔肚皮,也不知宮裏的幾位娘娘各自是什麽心思。

偏偏皓兒這小祖宗不好哄,皇後也哄不住他,只能放到了兄長國舅爺的府裏,叫幾個堂兄弟給皓兒作伴。

皓兒可憐巴巴喊了兩聲“舅公,我想娘親了”,國舅爺大手一揮叫自己二兒子領著皓兒,在十幾個侍衛的護送下一路來了吉安。

皓兒這才來了太守府幾天,已經出了好幾回亂子。比如今兒上午,紅素慌慌張張跑來說一刻鐘前小世子要出恭,眨眼就尋不見人了。

承昭登時驚出一身冷汗,生怕他被賊人捉了走。猜測人還沒跑出去,忙叫手下的侍衛圍了府,在整個府裏頭忙活著找人。

最後在外墻沿的一處狗洞裏頭找到了皓兒,原來被沒有什麽賊人,而是皓兒想從那狗洞爬出去的時候,因為狗洞太小便被卡在了那處。

天知道他是怎麽從後院一路避著人跑到了前院去,若不是被這狗洞卡住了胖屁股,大概已經跑出了府。“胡鬧!”承昭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皓兒撅著屁股被卡在洞裏,圍著的一群侍衛不敢笑出聲,憋笑憋得面紅耳赤。大約是皓兒自己也覺得丟了臉面,捂著臉嚎啕大哭,連聲喊著:“娘親,娘親救我!”

這洞卡得還挺嚴實,前不得,退也退不得,承昭只能讓人把墻小心拆了。

出來的時候皓兒灰頭土臉的,承昭給他洗了個澡,瞧見他胖屁股上被卡出了淡青的淤痕,苦口婆心哄他:“皓兒,你聽舅舅話,外頭那麽多壞人,你不能亂跑,到時候你娘親回來了見不著你,得多著急?”

“皇舅舅騙人!”皓兒拿小胖手重重拍了一下水面,濺起一小汪洗澡水,皓兒淚珠子在眼裏打轉,扁著嘴控訴道:“你半個月前說過兩天就能見到娘親的!這都過了二十多天了!”

承昭登時啞了聲,當時他把假公主的屍體送回了家,連鐘粹宮都沒回,領著人就要往襄城趕,卻被皓兒纏住了,好說歹說非要跟著來。

當時承昭無暇哄他,只好隨口說“你娘親過兩天就能回來”,三言兩語把皓兒擺脫了,這時候便落了口舌。

“娘親被壞人抓走了,你都不去救她……”

承昭啞口無言,前幾日已經攻下了吉安,可虔城卻攻不進去。雖探子已經秘密進了城,卻還沒有跟江儼聯絡上,如何能輕易把皇姐救出來?

他著急上火,皓兒卻每天見著的都是他坐在書房裏處理公文,也不見他出門去找娘親,自然不滿意了。

皓兒哼哼了兩聲,光溜著身子坐在小小的浴盆裏,低著頭不說話,水面卻泛起一個又一個小波瀾,時不時有晶瑩的淚點子往下掉。

承昭愁得不行,皓兒要是撒潑胡鬧了,他還能發發火兇兩聲把人給唬住。偏偏皓兒是被承熹養大的,還不是亂發脾氣那種胡鬧,只管自己可憐兮兮掉眼淚,半夜悶不吭聲往外頭跑。

正這麽想著,卻見皓兒困得睡著了,承昭心裏一陣輕松。單手抱起他給他擦水的時候,皓兒幽幽地喊了一聲:“娘親……”承昭一怔,手上沒抱穩當,一個不慎,皓兒噗通一頭紮進澡盆裏去了。

承昭一激靈,忙把人從水裏撈了起來。皓兒方才已經困得睡著了,卻又被那一口水嗆了醒,登時咧著嗓門嚎了起來:“娘親!舅舅欺負我!”雙手雙腳亂揮,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螃蟹。

他人小,力氣卻不小,在承昭身上蹬了好幾腳,承昭又沒什麽功夫,疼得倒抽涼氣。

紅素幾個聽皓兒嚎得慘烈,一口一個“舅舅欺負我”,忙從外頭跑進來。見太子鐵青著臉,一手箍著小世子,小世子屁股上又有青印,登時信了大半。紅素趕緊上前來說:“殿下,奴婢來抱吧。”

承昭氣得深深喘了幾口氣,把這熊孩子塞紅素手裏,頭也不回地走了。出門卻又喊了個隨行的太醫過來,給皓兒被狗洞卡出淤青的屁股蛋上藥。

這日清晨,承熹剛用過早膳,便聽一個暗衛匆匆來報:“主子,趕緊走!又有官兵來了,已經到了咱們這條街上。”

江儼不假思索地收拾了一個包袱,裏頭塞了兩身公主的衣裳,一身自己的衣裳,銀票也放了進去,又檢查過鞋側面插著的短匕,小臂下綁好一對袖箭。又給承熹換了一身尋常百姓穿的粗布衣裳。

承熹伸手拆去頭上的發簪,自己隨手梳了個民間婦女的發型。江儼趁她擡手的功夫,拿過一個脂膏在她臉上點了幾點,又使了些勁仔細揉勻,承熹整張臉變黑了好些。

細細端詳了一下,江儼嘆氣道:“還是太漂亮了。”又在她下巴上點了兩顆黑痣,把細細彎彎的眉畫粗了許多,整張臉就顯得硬氣了不少。

江儼抽空親了她一口:“可別嫌難看,這樣方便。”

沒忍心對著鏡子照照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模樣,承熹遲疑著問:“怎麽這麽急?先前不也有官兵來查過幾回的嗎?”

“太子殿下前幾日攻下了吉安城,卻只擒住一半的叛兵,剩下的一半且戰且退,退回到了虔城,盡數歸入裕親王麾下。”

“如今虔城的兵力怕是不下八萬,只軍營是住不下的,這幾日正在強行征用百姓民居。官家府邸不好得罪,平民住的地方又太落魄,這些商戶的宅院成了首選,得給叛兵騰地方。”

聽他這麽說,承熹也有點慌了:“那我們出去後還能去哪?”

正當此時,卻聽房門被人叩了響,承熹心裏一陣慌,江儼卻搖搖頭示意無礙。

江儼開了門,進來的是那堂嫂。她快步走了進來,視線在承熹和江儼身上繞了個來回,略一遲疑,最後將視線定在了承熹身上,覺得兩人之中該是承熹主事。

她從袖中掏出一個荷包塞給了承熹,低聲說:“弟妹,這裏頭是一千兩銀票。事發突然,我與你堂兄實在湊不出更多的了,弟妹萬莫見怪。”

承熹紅了臉,心中閃過想推拒的念頭。她家的陶瓷大多不是精貴物件,百人的大作坊產出來的瓷器多數是賣給百姓使的,小件的碗碟只能賺個幾文,大件的瓶罐也賣不了多貴。

若是此次兵士真的要占用這宅子,她們一大家子還不知道要怎麽安置,宅子裏的又大多是家生子,怕是比自己更缺銀子打點。

這裝著銀票的荷包分量雖輕,其中深意卻是沈甸甸的,承熹最終卻收下了,她和江儼人生地不熟的,需要打點的地方也多了去了。承熹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福禮:“這些日子多謝堂兄與堂嫂收留,我與江儼若能脫身,日後定有厚謝。”

這堂嫂心中欣慰,先前還怕公主是個驕矜的性子,萬一瞧不上這千兩銀子,覺得給得少,那可就尷尬了。此時見公主是個知恩圖報的,也就放下了心。她與那堂兄跟江儼也不熟,此番冒著風險相助本就不是為了什麽情分,公主承諾厚謝倒是最實在的。

這堂嫂也不多嘴過問承熹的去向,只認真交待說:“城西大多商戶的宅邸都要被兵士占了,這處不能再留;城東是官家所在;城南多是普通百姓,雖是人多眼雜,空置的宅院卻是不少的。”

承熹和江儼認真記下,她又說:“二弟與弟妹自己小心。有孕之時萬不可受驚,不然對腹中的孩子不好的。”這便離開了。

☆、新居

江儼和承熹兩人拾掇得當,各自提著一個空菜籃從後門出了宅子。才走到小巷口,江儼忽的伸手把承熹攔住,耳語道:“有人!”

承熹心中一緊,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聽見好幾個男子說話的聲音:“嗐,我還沒住過這麽大的宅子呢!”另有人冷聲嗆了一句:“有個屁用,等到外頭打進來了,住什麽都沒用!”“可小點聲吧,不想要腦袋了……”

江儼微蹙著眉,把背上的小包袱扔回了內墻,那包袱裏頭只裝著兩件衣裳和一些瑣碎,此時拿著反倒成了累贅。

他握著承熹的手往巷外走,袖子寬松,正好能把兩人的手掩住。承熹腿都有點邁不開了,小跑了兩步才追上江儼。江儼把她的手握緊些,小聲安撫說:“走快些,別緊張!”

沒走出兩步,卻聽右側一陣厲喝:“什麽人?”

承熹身子一僵,定定神應聲轉回身去,稍稍低著頭擡眼一瞥。見喝住她的這人正往這邊走,他腰間挎刀,是個當差的無疑。他身後還跟著好些兵士,聽到動靜紛紛往承熹這邊看。

承熹心口噗通噗通直跳,摸到手中的菜籃子,勉強定定神,剛啟了唇要說話,卻見江儼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略略躬著身笑說:“差爺,俺們是這府中的下人,聽了大老爺的吩咐出去采買的,今兒中午要給官爺們加餐。”

那當差的哈哈一笑,吩咐道:“多買點雞鴨魚肉回來!”

“自是應該。”江儼點頭應聲,又恭敬問道:“差爺還有什麽吩咐?”他平日面無表情,此時竟比真的下人還要扮得像。

那差爺探過腦袋往江儼身後瞧了瞧,“你後頭這人怎的不說話?”話落伸手拍了拍承熹肩膀。

他手勁有點重,承熹又是緊張得厲害,忍不住一哆嗦,一時不知該不該擡起臉看他,低咳一聲,壓粗了嗓子正要說話。

她還沒出聲又被江儼打斷說:“差爺,俺媳婦天生是個啞巴,哪兒能說話?”

想起方才江儼在自己臉上塗塗抹抹,應該是簡單易容過了。承熹定定神擡起臉來,學著以前在公主府見過的一個啞丫鬟,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張嘴“啊啊”叫了兩聲,做了幾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手勢。

見她面色黑黃,下巴頦上還有兩顆小黑痣,差爺擺擺手:“去吧去吧,記得多買點雞鴨魚肉啊!”

後頭那群兵士忙喊道:“再來點最烈的燒刀子!”“還要天香樓裏的姑娘!”

江儼連連應聲,抓著承熹的手臂往前走。走出幾步,偏頭見公主額上滲出了細汗,撣撣她肩膀被那人拍到的一塊,低低道:“真想砍了他的手。”

承熹腿都有點軟,輕咳一聲接道:“其實我沒那麽緊張,能說得了話,你不用說我是啞巴……”

“那可不行,萬一他又聽你聲音好聽,又要你擡起臉仔仔細細瞧個仔細,萬一瞧出了端倪可怎麽辦?”江儼一派正經。

“都化得這麽醜了。”承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說:“除了你誰還能認得出來?”

江儼反駁說:“一點也不醜,除了黑了些,眉毛粗了些,比原來差不到哪兒去。”

承熹沒理他,忙問:“剩下的暗衛怎麽辦?”府裏頭還留著六七十的暗衛,萬一跟不上來怎麽辦?

“不用擔心,他們各有脫身之法。”江儼說:“若是再找不到這麽大的宅子,就得分開安置。他們各自都有虔城的身份文牒,去給人做工也是能成的。”

兩人雇了一個駕小篷車的腳夫,沿著四通八達的小巷一路去了城南。城南是普通百姓所在,雖比不得西面的商戶區繁華,卻因著虔城人傑地靈,也是十分熱鬧的。

如今四道城門關死了,每日都是由官兵去城外村子裏拉糧食的,城裏的新鮮蔬果少了許多。城郊好些在自家後院種了地的百姓都趁著這個時候賣貴價菜,擺攤做生意的比比皆是。

“這麽多人,萬一被發現了怎麽辦?”因是盛夏,這篷車四周都有淺色粗布作圍擋太陽,承熹小心翼翼掀開簾子一條縫,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吆喝也知道人不少。

“咱們找個空宅子安置下來,每天不出門就是了。”江儼低聲說:“只是要委屈公主了。”

承熹笑著搖搖頭,她是知足常樂的人,很少會覺得委屈。

江儼向那腳夫問了問牙行的位置,付了錢帶著公主下了車。

街上行人許多,承熹又有些束手束腳的,小聲問:“方才我沒看臉上被畫成了什麽樣,你確定沒人能認得出來?”話落,她就見身旁行過的一個男子多瞅了自己兩眼,被江儼面無表情瞪了一眼,那人忙收回視線。

承熹趕緊把頭上的帷帽拉低了些,退後兩步低著頭跟在江儼的身後。江儼卻笑著把她頭上帷帽摘了下來,隨手扔到了角落裏。

“哎?”承熹忙拿手遮臉,生怕被別人認了出來。先前她的畫像在城中各處散過,見過那畫像的人怕是不少。

“別緊張,越遮遮掩掩越會惹人起疑。”江儼拿袖子擦去她額上細汗:“雖說我那易容的手藝不精,卻也能糊弄過去,尋常人是瞧不出端倪的。”

承熹斜眼看他:“有這麽醜?”

江儼笑著拍了下她腦袋,“不醜。公主臉黑也美,眉毛粗也美,下巴有痣還是美。”

承熹輕哼一聲不理他,周圍熙熙攘攘,爭執聲、叫賣聲、討價還價的聲音嘈雜一片。半上午的太陽正是刺眼,倒也沒人多看她兩眼,總算放下心來。

她想要松開江儼的手,卻見周圍也有好幾個小媳婦親親熱熱地挽著自家相公,也就沒有松手。

坐在地上擺攤的大多是三四十的大娘和年逾花甲的老頭兒,地上擺著的玩意更是多了,時令果蔬,吃喝穿用,花鳥魚蟲不一而足,還有很多小手藝,裏頭也不乏靈巧之物。

江儼放慢腳步讓她多看了一會兒,承熹正看得眼花繚亂,卻聽江儼說:“就是這處了。”

面前是一處小小的鋪面,不算寬敞,往裏頭看去,只能瞧見一個穿著寬松大褂的老頭兒。承熹一時沒看明白這店是賣什麽的。

她再擡頭一看,這家的招牌也小,上頭寫著“九八行”三字。

“這就是牙行,專門給買賣雙方牽線的地方,從一百裏頭只抽兩分利。哪家要出宅子的,便到這兒記個名。”

聽過江儼的解釋,承熹點點頭,跟著他進去了。

店面雖小,裏頭卻收拾得整齊。牙儈是個年逾五十的老頭兒,穿著個青色的寬松大褂,一頭花白頭發拾掇得整整齊齊,瞧著是個讀過書的。見承熹二人進來,笑問:“客官想找什麽?”

江儼拱了拱手,開門見山說:“您這兒可有兩進的宅院?要新一些的,我們打算賃一個月,價錢好說。”

那老頭兒瞅瞅江儼和身後的承熹,詫異問:“光你們二人住,怎麽要這麽大的?”

“我們是從西北邊的荊州來的。”承熹還在冥思苦想,想找個合理的解釋,卻聽江儼眼也不眨說:“家裏的老祖宗幾十年前嫁去了荊州,這幾十年跟這邊失了聯系。如今老祖宗年紀大了,特意交待我家少爺回來尋祖的。可回來找了半月,卻沒找著人。”

那老頭兒為難道:“這可幫不上了,能否說說名姓,老朽給你打問打問?”

江儼又說:“不必麻煩,聽街坊四鄰說那戶人家已經搬走了,如今搬去了韶關。只是如今城門關了,我家少爺並著十幾個丫鬟仆從去不了韶關,回不了荊州,又不能天天住客棧,便都沒了住處。您這兒可有兩進的宅院?”

“有,有不少呢!”老頭聽明來意,笑著翻開一本冊子,反過來給江儼看,“有兩戶,都是兩進八間屋子,住個二十人不在話下,天井也是有的。這頭一戶宅子便宜,卻是有些舊了,怕是你家少爺住不慣。”

“看你們是要急用的,不如選另一戶。這戶主人是我的老友,他人出了遠門,如今不在虔城,特意把宅子托在我這兒,若是有人來賃便賃出去。只是這價錢是他臨走前定好的,沒商討的餘地。”

江儼和承熹對視一眼,都心中滿意,主人不在這兒更是省了事。江儼裝作猶豫一會兒,讓一個小牙儈領著去看了看。

小牙儈走在前頭,承熹落後兩步,壓低了聲音笑瞇瞇問江儼:“你怎麽編瞎話都不眨眼?”

前頭在那當差的面前說她是個啞巴,說兩人是出來采買的下人;如今又是千裏迢迢來尋祖的說辭,賃了個大院子,堵上了牙儈的嘴,還能丁點不惹懷疑。

“我們江家是經商的。”江儼也笑了:“若是連說話的本事都不精,還怎麽做生意?”

承熹一怔,佯怒道:“合著你前些年,那不善言辭的模樣都是作給我看的?”

江儼失笑,細細回想了一下前些年的事,認真答:“剛入宮那時候,我在公主面前說不動話,張嘴就結巴,也就不敢說話。”

“後來公主越來越美,我更不敢說話。說話的時候也不敢看著你,得避開視線。”

承熹笑作一團,下意識地捂著肚子,不敢動作太大。江儼忙低聲說:“可別笑了,別把孩子笑疼了。”

前頭引路的小牙儈見兩人沒跟上,扭回頭來瞅瞅兩人,一臉不明所以。

聽牙儈說左邊住的是個老學究和其家眷,右邊住的是個酒樓廚子,都是不愛出門跟人打交道的。聽到小牙儈的語氣有些為難,承熹忍不住笑,有這樣不愛走動的鄰居,真是再好不過了。

宅子前後兩進,中間隔著個十五步見方的院子,通風采光都挺好。廚房地窖都有,八間屋子也都是大屋。

江儼心中暗忖,公主的身邊不能沒人護著,前院四間屋約莫能擠下十幾個暗衛,已經足夠,當下爽快地付清了銀子。

☆、賣畫

承熹四處走了走,大約是一兩個月沒住過人了,屋子裏頭有些灰土氣。從沒進過這麽臟的屋子,承熹站在房門口邁不開腳。低頭竟瞥見門縫處有個臟兮兮的蛛網,忙往後退了半步,心中發愁:“這得收拾到什麽時候?”

江儼探頭瞅了一眼,他也不是什麽愛收拾的人,拉著公主就走,“等暗衛來了,他們會收拾,咱們先出去買些東西。家具還能湊合,被服床鋪總得是新的。”

兩人在布莊買了幾身成衣,又給承熹量了尺寸,不知定了幾身衣裳。承熹不好在外人面前駁他的臉面,出門卻湊近他一些,無奈說:“不能買這麽多,咱們快沒銀子了。”

承熹雖算不上奢侈,卻也從不知什麽叫節儉。若不是此番淪落至此,根本想不到這樣的小事。可她也從來不知江儼竟比她還要不知柴米貴。

江儼握上她的手,笑問道:“公主忘了屬下家中是做什麽的了?”

承熹一楞,江家是京城的古玩大家,先前城西那陶瓷作坊的主人便是江家的旁系親眷,莫非還有別的親戚?可天天跟人借銀子,實在太難為情了。

江儼領著她走到了城中一家書齋,買了幾張上乘畫紙。在書齋裏頭也有生漆賣,小二笑著問:“客官這是要自己制墨?何苦這麽麻煩,我這裏的墨錠也不是次貨。”

江儼點點頭沒作聲,帶著公主出門又買了些豬油和桐油。在沿街的小藥房裏又抓了幾味藥材,分別是麝香、冰片、公丁香。

承熹不明所以,懷著一心疑惑,只能被他牽著走,心中好奇極了。江儼一手拎著一大包東西,另一手卻把承熹護得好好的。雖市集上行人眾多,卻也沒一人能沾著她的衣角。

他又去皮貨市場上挑了一塊鹿皮,這皮子本質量上乘,只是如今正是盛夏,賣不出去積了貨,也都是賤價買的。

等到采買回來,院子已經收拾妥當了。十幾個暗衛跟了來住進了前院,都是一副家丁打扮,剩下的幾十暗衛安置到了別處。裏邊院子住進來兩個女暗衛,都不會伺候人,只能近身保護。

承熹進屋一看,蛛網灰塵什麽的早不見了,屋子裏頭連家具都是煥然一新。門上掛著的竹簾卷了起,晌午的陽光灑了進來,照得屋子裏暖洋洋的。

“公主看看還缺什麽,叫他們去添。”江儼交待一聲,自己去了廚房的竈臺邊,蹲下身把底下用松木燃成的焦炭取出來,濾去了粗渣,只留下了細細粉末。

承熹搬了兩張椅子,一張放在他身後,自己也坐下了,好奇問:“你這是在做什麽?”

“這是在仿制上好的漆煙墨。如今手頭拮據,將來回京可能還要走南面繞個遠路,得把路費攢下來。”江儼把麝香、冰片、公丁香各切了一小塊,研成細粉與那松木灰渣攪合成水,又說:“可惜材料不全,缺了一樣,也只能勉強為之了。”

原來是要制墨。承熹不想打擊他,只好委婉說道:“徽州每年給皇家進宮的上好漆煙墨,一塊墨錠大約是八十兩,在民間的話怕是會更便宜些。”這話說得委婉,意思卻挺明白:若是要靠制墨賺錢,也賺不了多少銀子。

江儼也不否認,只示意她稍候片刻。

承熹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另有乾坤,坐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他動作。江儼在墨汁中添入了用碎皮子熬出的膠和少量豬油桐油,又把麝香、冰片、公丁香按一定比例兌了進去,與先前的墨汁攪在一起。

她還想要再看,江儼卻帶著她去用午膳了,他匆匆扒了兩口飯又在院子裏鼓搗。等承熹睡了午覺起來,見盆中的墨色已隱隱泛了紫玉光澤。湊近些聞了聞,墨中能聞得到香氣,潤筆一試,細膩滋潤,果然是好墨,“還真的成了?”

江儼手指碾了碾,覺得香味色澤都是上乘,又從公主的首飾上剝了最外面一層金箔下來,在手指間一過,便碾成了細細的粉末狀,添在了墨裏,研均勻了,牽過承熹坐到書桌前,斂袖提筆給她,“還請公主作一幅畫。”

承熹不解:“這是要做什麽?”

江儼回道:“畫幅畫,充作前朝宮廷畫師所畫,賣給富人。”

“這不是騙人麽?”承熹怔怔問。說白了就是以次充好以假亂真,贗品充作真品,才能賣出高價。

看公主表情呆怔,脫口就是一句“騙人”,江儼抿抿唇低聲說道:“奇淫巧術,還請公主莫怪。”

承熹心尖微微一疼,這人從來都心思細膩,怕她看不上這些所謂的奇淫巧術,趕緊笑說:“並非如此,便是奇淫巧術也有其門道,說不上騙人。何況是我親手所畫,比前朝的宮廷畫師也差不到哪兒去,不是騙人。”

看江儼釋然了些,承熹又為難道:“我雖從小學畫,可一向只求隨心,沒仿過什麽大家名畫,只跟著一位女畫師學過幾年,可她在民間也算不得有名。”她沈思道:“倒是仿過兩幅前朝了聞大師的山水寫意,可畢竟用筆生疏,露了陷就不妙了。”

江儼微笑著搖頭:“公主不用仿任何人,隨意畫什麽都好,也無需苛求精謹,只要帶了皇家貴氣就是了。”

承熹不解:“這是為何?”既然是要仿畫,不該是越有名的古作才越珍貴?

江儼略一思索,斟酌了一下該怎麽解釋。“畫作一如古玩,有人專門為鑒賞,覺得只有名流畫家的作品才值得珍藏;可有些人卻專門為顯擺,這類人通常家財萬貫,那些清流正派名家的畫作再貴也買的來,他們卻不稀罕。”

看承熹若有所思,估摸著以公主的玲瓏心思已經明白些了。江儼繼續道:“他們所求的,正是這一類專門供給皇家的宮廷畫作。若是能收藏這樣沾了皇家貴氣的畫,方顯得自己身份尊貴。”

“可宮廷畫師的畫作定然不能輕易流出宮,也不能在明面上買賣。民間想要以假亂真的卻大有人在,自然畫藝高下千秋萬別,價錢也不能一概而論。”

“而公主筆下有貴氣,自然畫什麽都是好的。”前朝畫作難得,宮廷畫更是難尋,兩樣加起來便能賣個高價。

承熹聽得瞠目結舌了。她知道各行有各行的門道,可萬萬不知道會有這麽大的門道。沈默片刻後,不禁搖頭嘆道:“我本以為自己博聞強記,讀過不少詩書。可聽你這麽一說,原是我孤陋寡聞了。”

“哪裏算得上孤陋寡聞?”江儼忙說:“不過是些奇淫巧術罷了,雖是騙人,卻也能應付一時之急。”

承熹握著筆遲疑了一瞬,忍不住問:“這能糊弄得了內行人嗎?”

江儼笑了:“試試看就知道了。”

承熹心中仍有些惴惴,想了想也是這個理,舔好墨略一停頓,下筆時便心無旁騖了。落筆畫了一副富貴花鳥瘦石圖。既是達官貴人想要的,富貴花鳥,長壽瘦石,也算是好寓意了。

畫完後又提了款,仿了前朝一位名家的刻印。再加上江儼以前又見過太子的私印,也仿了出來,蓋在了右上角。意思便是前朝宮廷名畫,當今太子收藏過的。

等了一刻鐘,畫便幹了個透。江儼在幹透的畫紙背後用藤黃加赭石成的淺色渾水塗抹,染成舊的顏色。又拿排筆蘸了隔夜的陳茶,在紙上均勻塗抹,白紙慢慢地變黃了。

待畫紙幹透,因固定了畫的四角,紙的褶皺起得不多,卻很明顯變舊了不少。

“這能行麽?”承熹半信半疑地摸了摸,見紙張果然十分脆,拿起來透光一看,上頭有像風化一樣的斑點。再看幾枚陽文印,秀勁質樸相得益彰,一看便知是有功底的。

“這畫是假的,又講不清來歷。若是別人問起這畫是怎麽來的,咱們又說不清,不會被報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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