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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見面,郡主便如此說法,未免有些唐突輕浮。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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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手抓出主事之人,得太子青眼。

坤寧宮中,原本該溫馨和順其樂融融的家宴,此時卻一室冷肅。滿桌美食珍饈都沒了熱氣,仍無一人動筷。

侍膳的宮女靜立一旁,垂首斂目,卻各個手腳發軟,連手中的杯盤都端不穩了,杯盤輕撞,發出細微聲響。

往日陛下不拘小節,娘娘性情疏淡,太子溫儒俊雅,公主更是暖若春風拂面。此時四個主子竟都冷著個臉,也難過她們如此失措了。

承昭太子揮退她們,在文宣帝身邊伴了幾十年的老魏公公神色微動,也躬身退了出去,不敢聽接下來的話。

承昭因在儲君的位子上,平日講究八面玲瓏揣度人心,說話做事總是會留一線,以免給臣子留下刻薄寡恩的印象。可此時他眸光極冷:“他雖頂著我容氏皇姓,卻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牲。皇姐和皓兒與他同出一宗,他都忍心下如此毒手,其心可誅,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文宣帝揉揉眉心,疲憊至極:“你身為儲君,應以德治天下。他與你同父所出,千刀萬剮這樣殘酷的刑罰你莫要再提。即便他犯下這般錯事,卻總歸是你的兄長。”

承昭微怔,又不可置信沈聲發問:“您的意思,是要我們既往不咎?”

承熹和皇後都定定瞧著文宣帝默然不語,聽承昭怒聲道:“圍場刺客一事與他脫不了幹系,如今竟又買通賊子把手伸到皓兒的頭上。戕害手足,這便是父皇眼中的兄長?”

空蕩的殿中,其聲反覆回蕩,竟有金戈鏗鏘之勢。

文宣帝眸中沈痛,長長嘆了口氣。

這許多年來,他雖對那孩子不看重,卻到底是自己的頭個孩兒。他還依稀記得那孩子幼時是多麽乖巧,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父皇”,小時候他還抱著他學寫字……即便那孩子十四便出宮落府,身邊負責教養的嬤嬤和侍禮太監還是他親自挑的。後來兩人都被他攆回了內務府。

文宣帝知他心中有怨,也就不再管他。可他從沒忘過那孩子,逢年過節都賞了東西下去。又怕皇後知道了心中難過,還是悄悄做的這事。

那孩子從不上前親近他,這許多年來他政務繁忙,也未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對他遠比不上對承昭的十分之一……可他如今,怎麽就變得這般狠毒了呢?

“兒臣既來問您,是因對父皇的愛重,只想為我與皇姐求個公道。”承昭笑得嘲諷:“卻未想如此狼子野心之輩,父皇竟還要護著他?!置我與皇姐二人於何地?”

文宣帝默然許久,終是頹然倒在椅上,閉上眼似有不忍,仿佛一瞬間老了十歲,“隨你們去吧,可總歸……留他一命。”

“父皇放心便是,兒臣不才,可做不來戕害手足的事。”承昭太子語氣嘲諷:“定會留他一條性命。”

話落,見文宣帝還要說什麽的模樣,承昭氣得拂袖去了。

承熹坐著未動,輕聲嘆了口氣。承昭多年來與朝中重臣鬥智鬥勇,言談舉止早已至滴水不露的境地。此番卻是動了真怒,想來是當真被父皇此舉傷了心。

她又轉了視線看向文宣帝,幼時那段晦暗的歲月浮現在腦海中,眸中嘲諷之色愈深。為帝多年,她的父王還是一如既往的心軟,心軟得近乎糊塗。

瞧見母後眼中悲意,承熹摩挲著母後冰涼的手,想要拉她起身一起離開。皇後卻搖搖頭示意無礙,叫她先行離開。

承熹欲言又止,瞧見她面上的憔悴憊倦之色,終是什麽話都沒說出口,只得離開,留二人獨處。

“陛下如此,又置我的承熹於何地呢?”聽到皇後發問,文宣帝不知該如何答,她的聲音飄飄悠悠:“當初他給承熹下毒,陛下說他年幼喪母,又受奸人挑唆,才犯下如此錯事。”

“我不信他,可我信陛下。”

文宣帝抿了抿唇,方握住她的手,卻被她輕輕巧巧掙了開,又說:“可他如今仍冥頑不靈,此番查明了幕後主使,陛下卻還要護著他?”

她語氣寡淡,聲音低得像是嘆息,聽不出半分咄咄逼人的質問或是苛責。

可文宣帝一顆心微微下沈,這許多年來,她一直沒給他起過什麽親昵的稱呼。兩人獨處時她一直喊“你”,從不喚他一個更親近的稱呼。仿佛是近乎苛刻地守著心中的距離,不再靠近他一分,也不容他再靠近一份。

他從前還偶爾會喪氣,後來習慣了,反倒覺得她聲音溫軟,無論怎樣喊都好聽。

卻只有在十幾年前,兩人關系瀕臨破滅之時,她才疏離冷淡地喊他:“陛下”。

文宣帝怕越說越錯,再三斟酌才開口說:“合姝,他到底流著我容家的骨血,此番犯下大錯不容辯解。可要他一條性命到底是過分了些……將他幽禁府中可好?”

皇後靜靜看著他,輕聲問:“他沒有軍權,也從不參議朝政,卻仍能收買臣子,聯絡賊人作惡。這般狼子野心的畜牲,幽禁府中可有大用?若是日後死性不改,傷到了我的孩兒,陛下又待如何?”

文宣帝靜默片刻,抿唇答:“將他貶為庶人可好?合姝,你既為人母,該知我的苦衷。”他不由欷歔:“到底是我誤了他,若是當年好好教養於他,他定不會生出如此禍孽心思。”

皇後看著文宣帝臉上深深的愧悔之色,扯出了一個涼涼的笑,手腕處曾經的傷痕一下一下掙紮得跳著,微弱的疼。

端懿皇後提起正紅裙擺,行出五步遠,盈盈下拜,跪倒在冰涼的金磚上。她仰頭看著文宣帝,這人的眉眼鼻唇,眼尾的每一條細紋,鬢角的每一根新增的白發,她都再熟悉不過。

這是與她相伴二十餘載的陛下。

這是與她同床共枕近二十餘載的夫君。

這是一個心慈手軟的糊塗帝王。

十八年前因為他的多疑,她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因為他的遲疑不決,差一點也要永遠失去自己的承熹。

十八年後因為他的心軟,她終於能對他徹底死心。

心死如灰,不過至此。

她深深俯身,朝著坐上神情怔然的九五至尊叩首,額頭緊貼在冰涼的金磚聲,冷聲道:“陛下聖明。”

文宣帝一瞬恍惚,似福至心靈突然想明白了什麽,陡然起身,闊袖帶翻了身前的杯盤,美食珍饈霎時一片狼藉。

那在他身側相伴多年的人卻已經走出了門外。

從來坐北朝南的帝王家,每日申時以後,看到的景色便只有逆光。此時只能瞧見她的背影,走入沈沈夜色之中。

肩背挺直,娥首高擡,像極了多年前那韌骨不折的樣子。

☆、事敗

大皇子府近日來愈發冷情了。

前兩日,老管家把府中數十個下人聚在一塊,把各自的賣身契都發了下來,領著他們面朝正院的方向跪下磕頭。

人人臉上神情寡淡,心中或許還有些許歡喜,卻沒有對主子的半點不舍,連簽了死契的三戶家生子都在昨日走了個幹凈。

蕓香是府裏的大丫鬟,此時她站在最後頭,待身邊下人都走了個幹凈,這才上前接過管家手中的賣身契。

餘下的一沓賣身契,大都尋不著人了。有的是曾經犯了錯事怕被罰,私自逃出了府;有的是生了重病死在了府裏;還有的,卻是因犯了大皇子的忌諱被杖殺了。如今早成了孤魂野鬼,哪兒能來領這賣身契呢?

蕓香從那一沓賣身契中找出了自己的,未看一眼,當著老管家的面撕了個粉碎。老管家先是一怔,隨後捶胸頓足長籲短嘆:“你這姑娘,怎的這般糊塗?”

“我不想一輩子做丫鬟。”聞得此話,老管家一怔,見蕓香眼中滿滿是躍躍欲試的神采,她甚至克制不住心中歡喜,聲音都比往日尖細一些:“我總得為自己搏一把。”

老管家長嘆一聲,搖搖頭走了。

蕓香塗好香粉,抹了胭脂,修眉描唇都做得極為細致,足足收拾了一個時辰,甚至還在十指上染了紅蔻丹,唇畔笑意愈來愈深。

當初她是被婕妤挑來伺候大皇子的。那時大皇子還是個孩子,蕓香卻比大皇子大六七歲。而如今,大皇子未及而立,正是男子最好的時候,她卻已經是半老徐娘了。

只是蕓香平日保養得宜,又因是一等大丫鬟,用的粉黛胭脂都是好物。這麽一拾掇,雖比不得水蔥一般的小姑娘,卻有別樣楚楚動人的韻味。

蕓香挑了一身淺碧色襦裙,瞧著挺滿意。她這般年紀又未嫁人的姑娘如何挑衣裳可是一門大學問,年輕時喜愛的桃紅鵝黃那些個顏色都不敢穿了,這淺碧色卻大有不同,既能讓人瞧著精神,又有歲月沈澱內蘊光華之美。

她親手熬了消暑解熱的綠豆百合粥,又做了石榴香餅,因記著大皇子的口味,一點糖都沒敢放。小心盛在精致的食盒中,朝著大皇子的書房走去。

一路上,路過的所有丫鬟小廝都向她微微躬身行禮,好些人背後還背著包袱。蕓香溫婉點頭示意,肩背卻挺得更直了一些。

——這是一等大丫鬟該有的體面。可她想要的,又何止是這些呢?

叩響書房門入了內,蕓香瞧見大皇子正伏案寫著什麽,便從食盒端出精致玉盤,溫聲笑道:“主子,歇歇吧,您來嘗嘗婢子新琢磨出來的點心。”

大皇子沒擡頭,只掀起眼皮略略瞥了她一眼,繼續提筆在紙上寫著什麽。沒喝那粥,也沒碰那點心,卻忽的問:“你怎的還不走?”

蕓香就等他問這句,此時微微一笑跪在地上,仰頭凝視著他,水潤潤的眸子裏滿是愛慕之情,柔聲說:“奴婢把賣身契撕了。”

容璟邰默不作聲,蕓香不知他是怎麽想的,只好繼續說:“奴婢與您相伴二十餘年,這條命都與您長在了一處,自然跟著您和皇子妃一起逃。無論主子日後是富貴還是落魄,奴婢都絕不離您半步。”

這幾日來在盤旋在她心口的話此時說來,抑揚頓挫說得極為感人。若是常人聽了,怕是會被這番深情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大皇子絲毫無動於衷,聽了這番本該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也沒作聲。提筆又寫了一句話,靜默一會兒,問:“誰說我要逃了?”

瞧見蕓香臉上笑意一僵,又面無表情淡聲道:“再者說,我逃或不逃,又與你何幹?”

蕓香的臉唰得煞白,臉上的笑再擠不出來半分——自然與她相幹,多年來她伴在主子身邊,即便是好些年前夠了年紀能離府嫁人時卻仍死心留著不走,心中如何能沒有打算?

主子落難之際自己卻要留下來與他患難相扶,這般深厚的情分,主子此時不該感慨萬千,握著自己的雙手說“蕓香,我定不負你”嗎?可他為何話中透著一股子生人勿進的冷傲?怎麽和她所想竟完全不一樣?

更讓她心驚的是,主子話中的意思竟是不打算逃?事已敗露,難不成要坐以待斃?等著陛下來抄家問斬?

她知道主子把多年積攢下的金銀都藏到了別處,此時這府中只剩一個空殼子。

她也知道府中有許多密道,雖她不知通向何處,這些年卻有好幾回看到暗衛進進出出。

若不是為了逃,主子費盡心思弄這些做什麽?

而若是主子逃了出去,日後叫她做個姨娘,不比去做平民的婦人安閑自在?

主子是聰明人,多年謀劃極少有不成事的,此番定給自己留了後路。怕是她的分量太輕,主子不想帶著她逃吧……

想明白這一點,蕓香緊緊咬著唇,撲在他身前哭道:“主子,奴婢不忍心瞧您這樣。如今大勢已去,卻又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暗衛定能護著我們逃出去的!不管日後會有多少磨折,奴婢定陪在您身邊不離不棄!”

她跪在大皇子腳邊,哀哀戚戚哭得雙肩顫抖,既表了忠心又訴了真情,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容璟邰漠然看著,仍是無動於衷。反倒在她雙手抱住自己小腿的時候,驀地皺了眉,重重一腳把她踢遠了些,冷聲道了一句“滾”。

蕓香抽抽搭搭的哭聲陡然而止,她是婕妤留下的丫鬟,從大皇子仍是個幼童時便被婕妤指來跟著伺候他。主子十四歲出宮落府,她是唯一一個從宮裏跟著出來的;也是大皇子妃進府以前,闔府上下唯一一個能與主子說得上話的人。

前些年,她每每入夜後給主子送宵夜,甚至連大皇子妃都給過她難堪。那之後主子雖與她更為疏遠了,蕓香卻覺得心中竊喜,覺得是自己入了主子的眼,皇子妃才會這麽斤斤計較。

蕓香一直以為自己是能得他幾分臉面的,連府中的每個下人都如此想。好些下人都傳言說主子有了嫡子後,便會把她納作姨娘。蕓香聽得多了,自己也開始這麽想,越是想,便越像那麽回事。

等了一年又一年,到了如今,她也忘了自己等了多少年,生生耗成了老姑娘。許多人勸她出府嫁人,可蕓香一想到普通老百姓要過精打細算的日子,連一日三餐都不敢吃什麽貴的好的,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心中執念越來越深。可蕓香從不氣餒,主子定是不忍心叫她受皇子妃磋磨,這才刻意與她疏遠的。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原來自己從未入過主子的眼,只是因為識擡舉懂規矩,極少犯他的忌諱,這才能被留下。

可這時已經晚了……她已經把那賣身契撕了,如今抄家問斬的人馬上要來了,手中沒有賣身契的丫鬟,定會被送去妓館或軍營的。

蕓香嚇得花容失色,哀哀戚戚求了兩句,“主子,您就帶著奴婢一起逃吧。”她忽的想到了什麽,忙說:“主子,奴婢不只是您的丫鬟,奴婢還是您的侍妾啊!您不能舍下我的!”

容璟邰漠然不語,眸底冷光卻越來越深。

那還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大皇子幼時喪母,平時看著還好,可一旦有不順他心意的,便暴躁易怒,十歲時在他母妃忌日那天,把逼死婕妤的幾個太監通通弄死了。

陛下朝務繁忙,見他如此心性實在不喜,慢慢疏遠了他;皇後更是不聞不問,任他在這深宮之中自生自滅。

到了大皇子十四歲,便是該識人事的年紀了。按例,皇子十四歲初識人事,這是歷代不改的規矩。早早明白了這些,才能少生好奇,懂得人事也學會克制,免得被身邊心思不正的丫鬟惑主。

皇後本不想為他費半點心神。只是大皇子因為早早沒了生母,此時連人事都沒人提點,朝中不知怎的傳開了閑話,說是皇後娘娘刻薄,不堪為中宮之主,連禦史都參了折子。

皇後聽得心煩,喚來大皇子身邊的大太監略略提點了兩句。

那太監雖是大皇子身邊主事的人,卻從沒把這個被帝後不喜的皇子當回事,想方設法就想尋個路子,去年幼的太子身邊當差。

皇後這麽問起的時候,這大太監連主子的事都不清楚。他自然不敢說自己不知,便恭敬答:“老奴近日來也尋思著這事,大皇子似也對身邊婢女有了心思。”

皇後懶得繼續聽,點點頭叫他下去了。

等那大太監挑了兩個模樣周正的丫鬟,把這事跟大皇子一說,大皇子自然抵觸得厲害。

一是因這是皇後的吩咐,她想讓他做的,他便偏要對著來;二來他一旦想起文宣帝那一整個後宮,以及慘死的母妃,便對這男女之事深惡痛絕,仿佛與太監和宮女顛鸞倒鳳的齷齪事沒什麽兩樣,想想就叫他惡心得要命。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兩更,把前天的補上。下一章在十一點半前發,我改個錯字。

然而下章的前一半有點暗黑,慎入!!!

☆、情深

大太監一擰眉,朝著坤寧宮的方向欠了欠身,皮笑肉不笑道:“娘娘日理萬機,卻仍記著您這般小事。老奴奉勸您一句,主子可莫要不識擡舉惹惱了娘娘。”

大皇子那時還是個少年,雖平日心性寡淡,可但凡聽到與他心中憎惡之人相關的事,心中怒火便再抑不住,當下抄起硯臺朝那大太監砸去,怒聲吼道:“滾!”

“此乃娘娘懿旨!”那太監被砸到了胸口,疼得嘶氣,神色一冷尖著嗓門說:“主子莫非是要抗旨不尊?”他給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瞧見她倆個戰戰兢兢的不敢上前,怒聲道:“若是惹惱了娘娘,可沒你們好果子吃!”

大皇子抽了長劍,斜斜朝大太監一只手砍下,大太監呲目欲裂,好在躲得及時,只被斬了一指下來,卻也疼得鉆心。他抱著手慘叫,比女子還要尖細的慘嚎聲聽得人只想捂耳朵:“給我按住他!都是死人嗎?今日此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他身後幾個會武的小太監一擁而上,大皇子被他們抽了劍,七手八腳地制住,硬扭了送上床。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哆哆嗦嗦上了前,任憑他怒吼著“滾”,耳膜都被他吼得快要裂開了,卻仍要硬著頭皮解他衣裳。

其中一個侍女便是蕓香了,她那時臉皮薄,不敢在這麽多人面前做那些個事。另一個侍女卻沒這個顧忌,撲到大皇子身前解了他衣裳便坐了上去。

蕓香羞得厲害,趕緊轉了眼,瞧見制住大皇子的幾個小太監神色十分古怪,既有陰森森的諷笑,眼底卻又灼灼發亮,不知在歡喜什麽。

蕓香忙扭了臉不敢再看,聽著大太監口中的汙言穢語,手腳直發冷。

這麽多年來,蕓香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夜的事。那本該是春風一度的歡喜事,卻楞是成了可怖的夢魘。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的快感,只有深深的痛意,像人之將死的哀鳴。

“啊——”床上的那侍女忽然淒聲尖叫了起來,捂著耳朵疼得滾下了床塌,五官猙獰,十分可怖。

蕓香驀地擡頭去看,卻見大皇子臉色慘白如紙,滿口鮮血,仿佛鬼神一般可怖。

他口中吐出了什麽,蕓香定睛一看,竟是生生咬下了那侍女的一只耳!

趁眾人怔怔出神之際,他反手抽出枕下放著的匕首,朝一直按著他肩膀的那個小太監當頭刺去。那小太監原先嘴角的陰笑還沒撤下,此時上半張臉驚恐萬狀,嘴角卻還帶著笑,瞧著更是可怖,軟軟地倒在了地上,抽搐了兩下,再不動彈了。

別的小太監猛地回神,方逃出兩步,又有一個被他扯著後襟拽了回來,割斷了喉嚨,血水噴湧而出,床帳上滿是血汙。

旁的小太監亂作一團逃了出去,比女子還要尖細的驚叫聲怕是會將整個後宮都傳遍,連大太監都哆哆嗦嗦跑走了。

只有蕓香兩腿發軟,方走出一步便跌在地上。地上那個侍女仍在滿地打滾,滿臉都是血汙。

大皇子抖成一團,縮在被中不停幹嘔。過了好久才整好衣衫,瞧了瞧蕓香,忽的勾唇扯出了一個異常瑰麗的笑,輕聲問她:“你也要來折辱本皇子麽?”

蕓香只哆哆嗦嗦伏在地上,不敢言語。

後來聽聞那個侍女被千刀萬剮,餵了野狗。別的小太監也被通通杖斃,執刑那處青磚被血水浸透,再擦不幹凈。

蕓香卻被留了下來。

聞得此種惡行,陛下震怒,將大皇子在宗人府中關了一個月叫他學規矩,一個月以後蕓香才見到主子。

他又瘦了一圈,站在那兒的時候甚至不像一個站立的少年。像是一團散掉的沙,被硬生生捏成了人的模樣。

紅日當空,暖洋洋的日光映在他身上,通身卻死氣沈沈。看人的時候只有眼珠在轉,眸底空茫不見一物,瞧著駭人極了。

又過兩年,大太監也被主子尋個由頭殺了。

蕓香這時才知道,她是多麽的幸運。

從那事以後,大皇子再沒讓人近過身。獨自沐浴更衣,獨自用膳入眠,獨自讀書練劍。若有哪個下人不小心沾到他衣裳,便逃不過一頓板子;又或者哪個心念不正想要攀附主子的丫鬟故意湊近他,便直接被杖斃,分毫不留情面。

也是在那一年,大皇子稟明了聖上,出宮落了府。

他從宮中帶出來的下人,也只有一個蕓香。後來來的那些,有的是內務府遣來的,有的是攀不到太子便想從大皇子這裏尋門路的小官送的,有的是從人牙子手中采買回來的。

只有一個蕓香,跟他最久。從婕妤生前便被指來照顧他,從一個二等丫鬟,變成了他名義上的侍妾。主子這些年來從不叫人近身,可多年來布膳、洗衣都是她來做的;主子與別的下人從不說話,與她卻會多說幾個字。

這般特殊的對待,她如何能不生出別的心思?

往日皇子妃善妒,她家主子似乎又有點懼內。此番大難臨頭,主子卻把府中財物都清了個空,蕓香按捺不住心中歡喜,連對皇子妃的畏懼都消減了大半。

想了這麽一通,蕓香再回神時,卻見大皇子仍是坐在書桌前,卻沒再垂著眼寫東西,而是偏頭看著另一人,眸底竟有淺淺暖意。

蕓香朝另一人看去,皇子妃坐在主子一旁,好整以暇地瞧著她。

蕓香猛地一顫,忽的膝行兩步上前,伏在地上連連叩頭:“求主子給我一條生路!奴婢先前犯蠢把那賣身契撕了,求主子再給我寫一張!不需別的,只需您蓋個私印便可。”

成雅風閑閑笑道:“方才不是說要與主子共患難嗎?怎麽這一會兒工夫就改口了?這說得比唱得還好聽。”

蕓香嚇得直哆嗦,擡手重重摑了自己兩巴掌:“婢子無知,婢子不該生那些歪心思,求主子給我一條活路!”府門外的動靜已經傳了開來,她沒有賣身契,被官兵抓住了定會送入軍營充作軍妓的。

卻見大皇子妃唇畔笑意驀地撤下,冷冷瞧著她,“你倒是與我說說,你生了什麽歪心思?”

蕓香怔怔停了動作,渾身顫抖,皇子妃剛嫁過來的那幾年異常善妒,但凡有離大皇子五步之內的丫鬟,都會被她一頓訓斥。

——她不甘心一輩子做這麽個奴婢,也不甘心離府去過尋常百姓的日子。她如今已經是半老徐娘了,若離了皇子府,哪還能有好光景?她這十幾年來,日日夜夜心心念念都想要做大皇子的姨娘啊!

可這話她說了,還有活命的機會嗎?蕓香伏在地上,哀哀戚戚地哭。

成雅風將手中瓷杯劈頭砸在她腦袋上,厲聲道:“滾下去!念在你伺候這麽多年,黃泉路上定會帶著你一起。”

一個暗衛不知從何處行了出來,將軟成泥樣的蕓香拖了下去,微不可見地向大皇子使了個眼色。

容璟邰靜靜看著,瞧見妻子仍是氣鼓鼓的模樣,拍拍她的後背溫聲安撫道:“你莫要生氣。”

成雅風輕哼一聲:“前些年我瞧哪個丫鬟都像是你的心頭好,連身段好的小太監都不放過,恨不得長出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找出那個狐貍精來!”多年沒有床笫之歡,如何不叫她多想?

容璟邰淺淺笑了。

“你笑什麽?”成雅風瞪他一眼,“是不是瞧著那時候的我善妒刻薄,跟個傻子似的還四處尋大夫治你的隱疾?”

“沒有。”容璟邰伸出左手,握住她的手背,認真說:“你很好,什麽都好。”

往日都是她誘著他說話,此時她抿著嘴笑,容璟邰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抿了抿唇,似有丁點不甚分明的羞赧之色上了臉,眼下薄紅一片。

成雅風看得稀奇,聽他緩緩道:“你知不知道,成親之前,你我是見過的。”

“何時見過?”成雅風眸中一疑:“我怎的不記得?”

“是在那家名為漱玉齋的金樓外,我的車夫駕車行過,不知怎的刮破了你的衣裳。你一直堵在我的馬車前,不讓我走。我以為……你是瞧上了我的樣貌。”他最恨別人提的便是他的相貌,跟心中所恨之人流著同樣的血,眉眼鼻唇都長得像他,只有額頭像母妃。若有人說他英俊,絲毫不覺歡喜,反倒深惡痛絕。

說到此處,他低低笑出了聲,慢騰騰說:“原來,你只是想讓我賠銀子。”

“那時你還那麽小,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卻睚眥必較,一點都不像個大家閨秀。楞是拖著我進了金樓,給你湊了錢買首飾。”

他平日話少,若沒有大皇子妃在旁邊誘他說話,一整天也未必言語一句。此時慢騰騰地說這麽多話,聲調平板沒什麽起伏,眼神卻溫柔如水。

成雅風聽著聽著,總算想了起來那是何時的事,一時噗嗤笑出了聲,不由覺得臉熱。那時她還是個小姑娘,那日帶足了銀子,興致勃勃地沖到金樓,想要把前些日子相中的一套紅寶石頭面買下來。

卻沒想到金樓那掌櫃是個奸商,這才半月功夫,價格就提了一成。她帶的銀子缺了一百兩,掌櫃死活不賣給她。

她氣得要命,出門又被人扯破了衣裳,像炮仗一樣氣得快要炸了,當下扯著他衣袖拽進了金樓。

“我給你墊了一百兩銀子。”容璟邰又笑:“結果你就歡歡喜喜抱著那套首飾跑了,懶得再與我說一句話。”

成雅風聽得不開心,在他掌心軟肉上掐了一把,容璟邰握著她的手悶聲笑了一會兒,輕聲說:“你那時眼角眉梢都是勃勃生氣,與我一點都不一樣。”

“後來,我聽人說你過得不好……便去侯府求娶。”

成雅風眼眶一濕,那時他父親因肺癆病死,侯爵易人,她這個原先的侯府嫡女頂著克父克母、悖逆尊長的惡毒名聲,被拘在小佛堂中抄經念佛修身養性,一切用度清減,又怎麽能過得好?

只是可惜,他與她初遇的那次,她年紀太小了,早把這段往事忘了個幹凈,若不是他提起來,真是一點都不記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吃素

成雅風順著他的描述細細想著,仿佛十多年前的舊事都在眼前重現,忍不住笑了:“你今日怎的說這許多話?”

容璟邰抿唇,輕聲道:“再不說,今後怕是再沒機會了。”

“璟邰,”成雅風驀地濕了眼眶,輕吸口氣暖暖笑道:“你說,我聽著。”

他的指尖在她掌背上微微摩挲兩下,“此事與你無幹,我定會保你無憂。”輕描淡寫地說完這句沈重的話,他忽的又笑了:“你日後若想改嫁,一定要找個脾氣好些的,你脾氣差……最好挑一個話多一些的男子,你喜歡熱鬧……”

她天生愛熱鬧,可他從來給不了她,怕是要成此生最大的遺憾了。

“我給你留下的東西都藏在密道之中,全作你的嫁妝……別顧忌他人閑言碎語,只要你過得好,便任他們去說。”

似有太多話想說怕再沒機會,又似心底的每句話都從嗓子眼爭相湧出,可他喉間哽咽,斷句艱澀,仿佛氣若游絲:“每年……到了那天,別來看我,也別難過……不用燒紙給我,我不怕冷,也不怕窮……”

“你又胡說!”成雅風瞪著他,咬著下唇鼻翼翕動,不想在這個時候流眼淚,卻終究還是沒忍住,眼中撲簌簌掉下淚來,“我說過要陪你一輩子的!賜死又怎麽了?我能陪你八年,便能跟著你進棺材!”

瞧她哭得滿臉是淚,容璟邰拍拍她的後背,像在哄一個愛哭的小孩子,輕聲說:“今年你做的冬衣,我穿在身上了……很厚,很暖和……”

成雅風在他小臂處一摸,果然穿得如此厚實,明明是大夏天了,他也不怕中了暑氣。伏在他肩頭哭成了個淚人,喉頭哽得厲害:“你不許胡說!我偏要跟著你一起上路,到了下面年年都給你做冬衣,比這暖和十倍一百倍的都有!你不許丟下我一人!”

他乖戾孤僻,他暴虐嗜殺,他被聖上厭棄,他不被人所喜。

他縱有千惡萬惡,可作為她的夫君,從來都是真心。他從深可入骨的恨意中抽出了全部的僅存的溫情,通通給了她一人。

容璟邰口中應著“好好好”,右手卻在她背後睡穴上輕輕拂過,懷中人便軟軟地倒在他身上了。

他緩緩湊近了一些,近到能感受到她肌膚的溫度,眨眼間能掃到她的長睫。喘了好一會兒,克制著心底想要後退的沖動,貼上前吻掉了她頰上的清淚。

又凝視許久,眸底眷戀愈深,試著在她柔軟的唇上,落下了一個輕飄飄的吻。

——成親九年來,這還是頭一回吻她。

大約,也是此生最後一回了。

府門外一片喧鬧,“繳械不殺”的聲音已經越來越近。他抱起她,步伐穩健地從書房一路走回正院,看著她被一個暗衛接到懷中,合著眼,仿佛睡熟了。

大皇子府抄家的當日承昭沒去,既不想去,門下清客也攔著不讓他去。他既為儲君,與兄長手足相殘,怕是會於他德行有汙。

聽人說大皇子當日並未反抗,神情中沒有一絲半點的憎惡,一句話沒說,也不為自己分辨半句,便那樣束手就擒了。

他身邊近侍都不知去了何處,官兵抓人的時候也沒一人出來護著他。闔府上下的丫鬟小廝都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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