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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見面,郡主便如此說法,未免有些唐突輕浮。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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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清晨擺在公主眼前的便是盛在碧玉匣子的一盒丸藥了,承熹摩挲著這只小小的玉匣,撚一顆丸藥入口就水服下,再叉一片甜梨。

兩樣交替著吃,雖口中還會餘些苦味,卻比喝那一碗湯藥要好太多了,一連吃三顆丸藥也一點不覺難受。

見公主吃個藥臉上都笑開了花的模樣,紅素笑著搖搖頭,覺得自己這大丫鬟地位不保,還是把江侍衛找來陪她解悶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和後天,講徐肅和方筠瑤感情破裂的事,不想看渣男和小三的不要買!!!

☆、吵架

一月下旬的時候方筠瑤落了胎,五個月的胎兒楞是幹生了下來,相當於沒了半條命。

還好她初初診出有孕便一路顛簸上京,沒吃過什麽補身子的,也沒養出多少肉。不然若是孩子懷得大了再流產,指不定連這條命都要搭進去。

方家上上下下都被方老爺子痛罵了一頓,上到方老夫人,下到接產嬤嬤,中間的方家大夫人,還有方筠瑤出事時在她屋子裏說話的幾個姑娘都沒逃過,通通被訓得眼淚汪汪的,這才承認她們說了一些不中聽的,氣到了方筠瑤。

待丫鬟把當時情況給老太爺學嘴說了一遍,方老太爺大怒,在他面前各個都是知書達理的姑娘,人後說的卻竟是些汙言穢語!胡亂置喙家中姐妹,哪裏像是大家閨秀?

當場就要請家法,老夫人勸了許久才勸住,改為了罰跪了一晚上。

同是孫女,這嫡親的還比不上庶子與名不正言不順的商戶女生下的賤種。

這一邊是在冷冰冰的院子裏跪了一夜,還罰抄十遍《女四書》。方老爺子待孫女本就算不得親近,如今更是冷眼,幾個姑娘在他面前都跟在寒冬臘月裏似的,怕得瑟瑟發抖。連原本一大家子吃的午膳,幾個姑娘都稱病不來了,窩在小房間裏用膳。

可另一邊呢,方老爺子待方筠瑤掏心掏肺地好,日日噓寒問暖。怕她虧了身子落下什麽病根,往京城最大的藥房裏頭專挑那些補身子的精貴東西買,樣樣貴得咋舌,老爺子眼都不眨一下,通通給她用上。

兩相一對比,攪得一家人心都涼了個透。

大夫說坐月子時候不能出門,不能傷風,方筠瑤便只能留在方家。徐肅鐵了心認定方家後院都是是豺狼虎豹,不敢留她一人,便跟老爺子吱過聲住進了方家外院,陪著她住了下來。

他本就是個渾人,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住下,連方老爺子也勸不了。如今他倆這糟心事早傳遍了京城,也再不能更丟臉了。先前還有朝臣泥中隱刺地諷他兩句,如今那些人也都不說了,只意味深長地笑笑。

方老爺子做這禦史多年,行的是口誅筆伐之事,自己卻極少顧忌人言。此時見徐肅鐵了心要住下,也不再勸,在方家外院騰了一個小院,讓徐肅住下了。

剛從門庭冷落的打擊中緩過神來,還等著抱孫子的徐老夫人氣不打一處來——原先想好的孫子打了水漂,聽徐肅說生下的那死胎還是個男娃,更是氣得心口疼。

先前方筠瑤說要去方家養胎,一是因為她和徐肅畢竟沒有成婚,再住在徐家名不正言不順,沒得惹人口舌;二也是要籌備嫁妝,徐老夫人知道她攀上高枝,原先的孤女如今成了方家的孫女,聽說還能拿過來一筆不菲的嫁妝,自然一百個滿意。

可如今呢?肚子裏的孫兒沒了不說,徐肅也搬到了方家,她一手拉拔大的孫子成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似的,隔好幾天才回徐家來看看。

徐府裏頭只留著她一個老太太看著個兩歲大的奶丫頭,那丫頭天天哭鬧不停,爹不管娘不管,讓她一個老婆子管!徐老夫人氣得心口疼,叫趙姑姑去方家喊了好幾回,都喊不回徐肅來。

二月天冷,方筠瑤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每天只敢在晌午太陽最盛的時候開窗通通風,散散屋子裏的潮氣。

到了二月底的時候她月信又來,大夫細心診治過了,說她可以出門走動走動了,方筠瑤這才能被丫鬟扶到院子裏見見太陽。

身子虧損得厲害,這一個月用了許多好藥材將養身子,人卻比從前更瘦了,下巴頦更尖。原先在邊關磋磨出來的面龐有些黑,如今人虛弱了,又好久沒曬太陽,即便臉上不擦粉也比原先白了好些。

氣色雖還有點差,只是這一步三搖弱不勝衣的樣子,卻比從前稍稍漂亮了些。連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弱柳扶風的樣子委實惹人憐,看模樣比原先討喜多了。

府裏頭對她和徐肅的事知根知底的幾個方家公子,因為清楚害她落胎的就是幾個妹妹,心中有些愧,對上她的時候也不再是從前或鄙夷或冷淡的樣子,偶爾也會笑著喚她一聲“堂妹”了。

方筠瑤隔三岔五來給方老夫人請安,老夫人不好當眾責難,怕老爺子知道了又要發火,便板著臉不搭理她。大房三房坐著的都是她的媳婦和孫女,自然都跟她一樣眼觀鼻鼻觀心,權當沒看見這人,任方筠瑤一人自說自話。

想起那撕心裂肺的疼,方筠瑤打了個哆嗦,心中更是恨恨——哼,那日若不是她們出言辱罵惡語相向,她又怎麽會氣得沒了章法?本想起身喊丫鬟送客,沒成想自己被椅子腿拌了一跤……

若不是她們,她又怎麽會掉了那個孩子?

她心中冷笑連連,明知這裏坐的沒一個人待見自己,卻一點也不著惱,專揀她們不愛聽得說。

——今天吃的是什麽補身子的佳品啊,祖父說給自己準備了多少擡嫁妝啊,雖然掉了孩子但徐肅一樣疼寵呵護啊,她已經過世的爹娘如何恩愛啊……嘴皮子吧啦吧啦不停,說一個時辰連口水都不用喝。

老夫人呵斥兩聲,還訓不到實處,能說她什麽呢?方筠瑤說的都是實情,既沒有搬弄口舌,又沒有出言不遜,老夫人連發作的由頭都尋不到,只能拿她話多為由訓兩句,心裏憋著一股子氣,不上不下地梗在胸口,別提多難受了。

在方家開開心心住到了三月,方筠瑤身子養好了,天也暖和了。

徐肅開始提回徐家的事,她卻偏偏不想走了,理由一出接著一出。開始說的是“我身子還沒養好”,那時她剛能下床,走兩步還一步三搖的,徐肅也不好為難她。

又過十幾日,大夫診脈說身子養好了,該多走動走動,方筠瑤說的又是“外祖已年邁,我想久伴他老人家,承歡膝下。”

方老爺子顧慮到家中後院一團糟,心疼她一個丫頭跟著徐肅這麽久,如今卻沒有名分,以為徐老太太只是繃著一口氣,叫她去方家跟徐老太太好好說道說道。

老爺子也催她走的時候,方筠瑤竟連“舍不得後院的姐妹”這樣的借口都搬出來了。

徐肅怒不可遏:“他們都欺負你,你還留在方家幹嘛?上趕著讓別人作踐嗎?這方家是金窩銀窩嗎?”

“肅哥哥……”方筠瑤眼裏含了一泡眼淚,捂著心口搖搖欲墜,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怎麽……怎麽能這麽說我?難道在我心裏,我是那般貪慕權勢的人嗎?”

好吧,她還真是。

這梨花帶雨的樣子,若是放到從前定叫徐肅心肝都疼,她先前懷著孕的時候豐腴了不少,落胎之後雖補品沒停過,卻還是暴瘦許多,看著愈顯憔悴。

本該更惹人憐,可她如今這般垂淚漣漣的模樣卻絲毫沒戳到徐肅的軟肋,徐肅聽了反倒皺緊了眉頭,更覺煩悶——“貪慕權勢”?這話裏的意思是方家是那“權勢”,徐家已經成了她眼中的破落戶了?

看她哭得可憐,徐肅只好耐著性子哄她兩句,又去徐老夫人那邊磨。

而徐老夫人一聽她肚子裏的孩子都沒了,私下找了個大夫問了問,說是女子落胎本就極易傷宮,何況她先前流了的那男娃已經五個多月大,一番折騰肯定是大損耗。

老夫人心下一涼,這意思是今後很有可能再不能生了。子嗣大過天,她哪還能顧忌到會不會得罪方家?發了話要給徐肅先納兩個姨娘,這才答應讓她過門。

徐肅還在為難,方筠瑤卻一口回絕了,大夫也跟她提過日後不易有孕,她還沒過門,老夫人就先知會了自己要給徐肅納兩個姨娘,將來還不踩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

她心中算盤打得劈啪想:與其去徐家受氣,還不如在方家繼續住著,哪怕方府裏沒人待見她,有祖父一人護著,便足夠她逍遙自在了。

徐肅夾在兩人中間直覺頭大如鬥,先前說好的海誓山盟,如今這就不跟自己好了?而祖母先前答應好的年後就成親,如今這也不作數了?

徐肅心裏不痛快,在方家不痛快,回徐家更不痛快,而一出門去見舊時的好友呢,對方往往笑得心領神會:“哦,原來是方家的新姑爺,久仰久仰!”

徐肅簡直要氣炸了肺,這還能不能好好說話!前些年喊他駙馬爺,前兩個月喊他謚號武穆,如今見他住在方家,直接喊他是方家姑爺了!

他又不是入贅方家的窩囊廢!只是暫住啊暫住!就不能好好叫一聲“徐公子”嗎?

徐肅好說歹說,總算勸動了方筠瑤,跟著徐肅回了一趟徐家。老夫人自然沒給她好臉色,卻也沒說什麽重話,只說要納兩個姨娘進門。

方筠瑤擺明了要三媒六聘,要做徐家的正室夫人,哪能容得下姨娘來戳自己眼窩子?老夫人卻也打定主意要先納兩個姨娘以保子嗣,才能放她以正妻的身份進門。兩人如何能說到一塊兒去?

徐肅還想著耐下心來好好磨一磨,誰成想坐在他旁邊的方筠瑤冷笑一聲,揚聲道:“我不嫁了!老夫人直接把那姨娘擡成夫人得了!”

原先老夫人罰她跪兩個時辰都不敢有二話,如今在方家呆久了,氣性見漲,竟連這點氣都受不了了,當下拂袖走了,再不是原先委曲求全的模樣。

徐肅直看得瞠目結舌,兩人相處五年,這還是頭一回見她這般兇惡,曾經的溫柔小意他都快要想不起來了。

兩人在徐家院子裏吵了一通,徐肅扯著她不讓她走,方筠瑤煩他不行,一時沒忍住脫口而出:“你怎麽這麽窩囊!”

徐肅一怔,扯著她衣袖的手這便松了。

他眸中有驚愕,有痛心,方筠瑤唇囁嚅兩下,想解釋什麽,可眼角掃到周圍指指點點的下人,想也知道他們是在嘲諷。

老夫人其身不正,徐肅也不是個明白人,府裏的下人更是一點規矩都不懂……當下覺得這徐家萬萬不能嫁。

既已開了這個話頭,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冷聲道:“徐肅,自打跟了你我就天天受氣,你自己說說,我可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頭一年跟著你四處流離,後頭又跟著你住了四年兵營。你脾氣不好,我忍了,回京以後受公主的氣,受你祖母的氣,受徐府裏下人的氣,你還要我委屈多久?”

徐肅氣得瞪眼,怒道:“你哪兒來的委屈?祖母的怒斥,公主的羞辱,皇家的怒火,眾人的白眼,都是我一人擔的!你受了哪門子氣!”

方筠瑤捂著心口哭得滿臉是淚,“我有什麽錯,我不就是為了想和你白頭偕老嗎?我也是名門大家出來的姑娘,憑什麽就不能得一個明媒正娶?沒進門就要我答應納姨娘,你還要我忍?”

徐肅冷眼看著,眸光越來越涼——當初在邊關時,方筠瑤是知道他京中有妻子的,也清楚他是承熹公主的駙馬。那時她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又是在那兵荒馬亂的地方,想也知道有多落魄。

那時她口口聲聲說她圖的就是徐肅這個人,即便一輩子無名無份為奴為婢也甘願,把徐肅感動得不行。

當初連為奴為婢也甘願;去年知道他要回京了,便想做個沒名沒分的外室;來了京城看到了公主府的繁華,又改了主意,想要登堂入室。

如今祖母都應下三媒六聘了,卻因為兩個還不知在哪的姨娘可能會礙了她的眼,便成了這副模樣。即便徐肅發誓說絕不會碰那兩個姨娘都不成,冷眼看著他夾在祖母和方家中間兩相為難。

這是攀上了方家,所以心變大了,胃口也越來越大了?

徐肅心中發冷,只覺得面前這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姑娘,與他同床共枕五年的姑娘,像是個陌生人。

難不成……先前那五年的貼心小意……都是裝出來哄他的?

見她打定主意要留在方家,徐肅大步上前,扯著她衣袖丟出了徐家大門,怒道:“你愛嫁不嫁,將來被欺負慘了也別跑回來哭!”

紅漆廣梁大門“咣”得一聲關上了,門前的抱鼓石震出了幾道裂紋。

方筠瑤怔怔站在門前,深吸口氣。

這五年在邊關,她與徐肅相依為命,徐肅確實護了她許多,是她孤苦無依之時唯一的倚靠,可他如今……還能給她什麽呢?

他的腿落下了殘疾,甚至連像樣的聘禮都拿不出手。

這般想來,頓時有種從烏煙瘴氣荒穢逼仄的徐家,終於逃脫出來的豁然開闊。可心底那點隱隱約約的不詳之感,卻始終沒辦法忽視。

☆、金樓

自打上次落胎,方筠瑤與大房三房徹底結了怨。二房是方老爺子的姨娘所出,平日被老夫人壓得不行,見她得老爺子喜歡,倒是上趕著來親近她。

此時她正與二房幾個姑娘在金樓裏挑首飾,這金樓名為淑玉齋,總共三層樓那麽高,碧藍琉璃釉彩作瓦,重檐攢尖,更顯富麗堂皇。鏤空的廊柱都以金箔鑲貼,琉璃窗上頭的彩繪都是蝕花金片的。

樓裏的常客都是京城中的貴人,尋常老百姓輕易不敢進門。

裏頭的擺設更是精致,兩排碧玉托盤整整齊齊嵌在桌案上的木格裏,裏頭金銀珠玉各種首飾不一而足,素凈的花哨的什麽樣都有。若是沒有中意的,自己畫花樣子也是可以的。

府裏每月給姑娘們的例銀是五兩銀子,先前念著方筠瑤要出嫁了,方老爺子知道老夫人和大夫人待她苛刻,特意吩咐了每月給她十兩例銀,出門逛街看上什麽喜歡的便買回來。

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頭兒能想到這等小事,能這般體貼入微,可謂用了大心思。

前日和徐肅大吵一架,方筠瑤猶豫許久,還沒打定主意不嫁,也就沒與任何人說。

“把那些都摘了摘了,多少年前的花樣子了,早過氣了!”四姑娘顰著眉挑揀一番,驀地眼前一亮,指著一支步搖吩咐丫鬟道:“把這金累絲雙鸞步搖給我試試!”

四姑娘是二房的長孫女,她爹娘已經給她挑中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了,這些日子為那六十四擡嫁妝愁白了頭。六十四擡的全擡嫁妝是官家嫁女的門檻,再低也不能低過這個去。

府裏頭做主的是大夫人,庫房鑰匙卻攥在老夫人手裏,這六十四擡嫁妝量是一定會給足的。只是老夫人那般精明,四姑娘又是二房的,她還指不定拿什麽充數呢!

她母親一咬牙,拿了自己一半的私房錢給她填補,這頭一個姑娘若是嫁得低了,小女兒如何能嫁個好人家?再上頭的姨奶奶也給添了妝。

這些日子四姑娘天天在金樓、衣鋪、繡坊裏轉,恨不得把所有的首飾衣裳都買回家去。

她的丫鬟也打著笑臉在一旁附和:“小姐這般好顏色,也只有這等精貴首飾才能配得上。”

那雙鸞步搖和四蝶穿花步搖都是一樣的價,貴得咋舌,只能咬咬牙買一個,四姑娘一時拿不定主意,湊過來小聲問:“你覺得哪個好?”

方筠瑤聽了只抿著嘴笑答:“兩個都好。”見她已經為難了半個時辰,若是再挑下去指不定得挑到什麽時候,這便笑道:“你若是喜歡,我把例銀借你,兩個都買下就是。”把四姑娘感動得不行。

話雖這麽說,方筠瑤心裏卻有些看不上。雖大房三房是老夫人所出,幾個姑娘跟老夫人一個德行,平日裏對她不屑一顧。可方筠瑤不得不承認,這正室所出和姨娘所出的兒子,確實是沒法比的。到了這孫輩姑娘,更是天上地下。

就如四姑娘那指甲留得漂亮,只是上頭蔻丹的顏色不正,塗得也不勻;她腕上那只鐲子瞧著倒是光鮮,先前兩人挽著手的時候方筠瑤略略一碰,輕飄飄一只鐲子,上手一摸便知是銅胎包金,也不知她哪兒來的勇氣戴著出門。

再說她此時挑中的那兩只步搖,品相著實算不上好。步搖本是小巧靈動為佳,她挑的那兩支上頭那麽大的團花,除了貴再沒別的,簪在頭上委實俗氣得厲害,也不知她喜歡什麽。

不過方家難得有人與她親近,四姑娘看那步搖滿意,她自己又何必上趕著挑刺?沒得添了齟齬。

方筠瑤的爹娘未過世之前,她還在薊州的那十幾年,日子過得不錯。她爹娘只得了她一女,母親出身商戶,因為這寵妾滅妻畢竟不怎麽體面,帶過來的嫁妝十分豐厚,又把家裏的財權把得死死的。方筠瑤這樣的出身,自然也是用過不少好東西的,她的眼力見可比二房的兩個姑娘好多了。

她自己挑中了一套八寶翡翠梅花頭面,叫人小心包了起來。那一尺見長的葡萄木妝匣打磨得十分滑溜,幾乎能透出人影,盒面上螺鈿黑漆,鏤雕了精致的仕女圖。方筠瑤捧著這木匣摩挲了好一會兒,實在愛不釋手。

“哎喲!瞧瞧我這是看著了誰?”突然一道女聲傳來,語氣十分驚喜,聽來卻有種莫名的張揚。只是這夫人聲音嬌媚,即便是張揚,卻也好聽極了。

方筠瑤一行人轉頭看去,見迎面來的是好幾個美婦,先頭兩個並排而行,另幾位稍稍落後一步。雖年紀都不小了,卻各個氣質雍容貴氣端華,十足得富貴。

打頭的那一位笑得明媚動人,鮮紅口脂更添張揚,額上戴著個橙色石榴石的眉心墜,一步一履間晃晃悠悠,直教人看得眼前一亮。

一般的婦人都不敢這般打扮,就算模樣周正皮膚白凈,也常常沒有她這般雍容的氣勢,偏偏這夫人這般打扮妙不可言。

看著那美婦朝著她們這一行人走來,二房的幾位姑娘都楞怔怔不明所以,方筠瑤卻一點一點白了臉。

這人,正是上次在魏家小姐設的宴上當眾給她沒臉的那位夫人,是她爹許多年前休了的、被她娘氣得跑回了京的正妻!

這夫人娘家姓劉,劉姓在這京城本是大姓。二十年前,她隨著方青廷去了薊州,因水土不服慢慢熬成了重病,聽聞方青廷在外頭與一個商戶女眉來眼去,鬧了幾回就被扔了一紙休書。

劉夫人幾度氣得咳血,只是在薊州那地方又沒有親眷,如何能惹得過他們?劉夫人便偷偷當掉所有的嫁妝,帶著身邊嬤嬤丫鬟千裏迢迢回了京城。

劉家有位隔房姑姑憐她命苦,正好家中有個尚未娶妻的兒子,原本幾年前就定下了一門親事,偏偏對方小姐福薄,染了惡疾早早去了。好些碎嘴之人說是她兒子克死了那小姐。

此後好幾年,再有媒人上門說的親事一個比一個差,既不是什麽好人家,還不是什麽好姑娘。劉家那隔房的姑姑氣得厲害,把那些個不著調的媒人通通攆了出去,此後她那兒子的婚事徹底被耽擱了下來。這都二十六了,親事卻還沒個著落。

如今這劉夫人被休回了娘家,雖後頭劉家和方家商量過了,把那休書改成了和離書。可誰不知這只是為了好聽一些,她到底脫不去一個休棄之身。

劉家那位隔房姑姑同情她的遭遇,想想她和自己兒子年紀正是合適,又拿出家譜一算,兩人親緣又超出了五服,雖同為劉姓,五服之外卻可通婚,沒什麽忌諱的。

一邊是休棄之身再嫁,另一邊是命硬之人娶妻,這可是皆大歡喜的事。

劉夫人便穿上了第二回嫁衣,心裏沒敢抱什麽奢望,只想後半生有個依靠,別留在家中拖累父兄已是大幸。可這次幸得老天眷顧,夫君體貼,又因為先前幾次說親被好幾個姑娘落了臉,對肯嫁他的劉夫人有許多感激;又憐她往事,自然是掏心掏肺的寵。

又因兩家沾親帶故,夫家人都待她極好。婆婆明禮,小姑親熱,再沒一件不順心的。

先前因為被休,劉夫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熱諷,好幾回都恨不得絞了頭發做姑子去。待一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夫君也一路平步青雲,做了三品大員,夫妻恩愛更甚往昔。此時總算能揚眉吐氣,直叫那些個冷嘲熱諷的世家姑娘們都閉了嘴。

此時劉夫人當當正正站在面前方筠瑤面前,故意做出一副驚詫神情,伸手輕輕拍了拍方筠瑤的肚子,面上笑瞇瞇問道:“怎的這兩月不見,這肚子都小了?”

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瞧瞧我這記性,聽人說是跌了一跤摔沒了?哎喲喲,真真是可憐見的!”假惺惺地拿手帕揩了兩下眼睛,卻連嘴角的笑都沒撤下。

這戳心窩子的話一說,方筠瑤當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下唇已經被咬出了印,偏偏作出一副堅強模樣,聲音微顫可憐兮兮道:“這位夫人,我爹娘與你的恩怨都早已過去,但你不能……不能拿我無辜的孩子說事!”

劉夫人塗著大紅蔻丹的長指甲挑起她的下巴,端正她的臉給身後的幾位美婦看,聲音裏滿滿都是憐惜:“這小模樣可憐的,看得我都要抹眼淚。”

她嘴角笑意更深,緩緩補充道:“你娘就是個賤種,生下個你還是走了她的老路。你那孩子雖無辜,他若有知,卻也該慶幸才是。若不然被你這樣的娘養大,還不知將來會是個什麽東西!”

丟開方筠瑤下巴,用巾帕擦過了手便隨手丟掉了,她找了個紅木椅盈盈坐下,跟那已經看呆了的掌櫃笑道:“把你們店裏頂好的東西都呈上來吧!”

掌櫃一時回不過神,只聽她又笑說:“你說你們這做生意的,欺負人小姑娘沒見過世面,就拿些劣的次的來糊弄她們,這可不好。”

店主擦擦額上冷汗,他可是知道這位身份的,趕緊附和道:“她們眼皮子淺,外頭擺著的這些就以足夠了,您可是平日裏求都求不來的貴人!”趕緊叫手下人拿精品去了。

這回呈上來的卻都不是金銀,而是更昂貴的珠寶。晶瑩剔透的白玉,顏色厚重的紅珊瑚,瑩潤透亮的雞血玉,亮得晃眼的青金……沒有一件是單樣,全是一整套頭面,動輒以百兩起價。

幾個美婦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即便是這般精致的首飾,卻還是挑挑揀揀,沒有特別合心意的。

方筠瑤並二房的幾個姑娘拿著手中挑好的金飾,不知該放下還是該拿走——人家看了都覺得汙眼睛的東西,她們卻還跟珍寶一樣捧著。

忍不住想:難道真是因為自己沒見過世面?可轉念想想自己也是三品左副都禦史的孫女,在這京城也算不上差啊!

她們卻不知這劉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她的父親乃是吏部尚書,當初劉家若不是看在位居左副都禦史的方老爺子管的是監察彈劾,想要打通都察院的上下關節,又怎麽舍得把花了大心思嬌養十幾年的閨女送過去?

雖說劉夫人是個庶女,可她生母剛生下她早早去了,自出生就養在正房夫人膝下,比嫡女也差不得什麽。而她如今所嫁的那家也不低,她那夫君自娶了她,像真的沾了福氣一般,一路平步青雲,好些年前便在朝中任了要職。

方家卻只有一個方老爺子撐著,唯有長子和次子掛了個閑官,卻也不堪大用。

這劉夫人又怎麽會懼方家?幾個小輩還不是隨她拿捏?

她每每想起舊事,總是感慨頗深,心中有怨又恨,卻也有慶幸——若不是被方青廷那混賬甩了一紙休書,還遇不上如今這般好的夫君呢?

可該恨還是恨,以前糟踐過的她的那兩人都在薊州呆著,見不著也就不去想;知道那兩人死在城破之際,心中還挺高興。如今那兩人的閨女來了京城,她怎麽能不好好招待一二呢?

她旁邊的夫人是她的表姐,拍拍她的手背,壓低聲數落道:“想作踐她何時不行?非得當這麽多外人的面,被人傳出去多丟份兒!”

劉夫人知道她是為自己好,親親熱熱挽了她的手,隨手指了一樣叫人包起,送到哪哪府上,這便起身離去了。

“我從前大門不出十幾年,也不過被人讚了一句守矩知禮。哪怕遇上那般慘痛的事,除了冷嘲熱諷,又何曾聽旁人唏噓半句?”她指指額前的眉心墜,輕嗤了一聲:“老有人羨慕這額飾珍貴,可我何曾稀罕這玩意兒!”

“曾經所嫁非人才能長得出這心眼,怎麽不得把下半輩子活好?若是天天聽那些長舌婦絮叨,我早被她們唾沫星子淹死了!”

話落劉夫人又微微笑了,“直到遇上奉懷,我這才明白,人活這一世何必顧忌他人言語?還是要活一個逍遙自在。好不容易碰上她一回,我就圖一個嘴皮子痛快,把她說得下不來臺,心中便覺舒坦,管別人怎麽看?”

她表姐戳了她腦袋一下,嗔道:“就你理多!”

知她說得是被休棄再嫁的事,她的表姐也不說話了。別人都說她這表妹命好,第二回嫁人還能嫁得那麽好,兒女全了,命格貴,還提攜了夫君平步青雲,公婆更是好得沒話說。可誰還記得她曾經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額上時常戴著個眉心墜兒,許多夫人都覺得漂亮,卻也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這是當年被方青廷休棄,她一時氣不過,兩人爭執時被他狠狠推到了桌角,當當正正磕了這麽一下,額頭便留下了一個淺淺凹陷的傷痕。

天下女子哪有不愛惜自己容顏的?這破了相,梅花妝都遮不住,只能戴眉心墜遮著。連往事的酸辛也全被遮住了一般,再不說苦痛,只留下光鮮給別人看。

方筠瑤看著她走遠的背影,眸中卻一點點蔓上別樣的神采,連落胎後臉上積了兩月的些許沈頹憊懶之色都一掃而光。

——那夫人也是嫁過兩回人的,被她爹給了一紙休書,這便是一文不值的棄婦。可這二嫁非但沒有被人指摘被人挑揀,反倒越嫁越光鮮了!

連這棄婦都能活得這般光鮮……緣何,她就非得吊死在徐肅這棵樹上呢?

☆、攀高枝

此時三公子許清鑒也同在金樓,他身邊還跟著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問他:“這月的詩會你都缺了三回,翰林院也告了半月假,到底是何故?”

許清鑒瞥他一眼,默不作聲走上了二樓。漱玉齋的第一層樓的金飾都不夠精,好東西都在上頭。

跟在他身邊的那男子是他多年的好友,兩人本都無心入仕,被家中長輩迫著入了翰林,這便是同僚了。

翰林院大多是閑缺,以往要在任上呆個幾年,待攢夠了資歷,便可平步青雲。從編修典籍,太學院侍講,掌院學士,到起草詔制,沿著這條路走到頭,就是正一品殿閣大學士。

如今兩人都只是編修,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去點個卯,別的事跟他們不相幹。偶爾幫太學院的太傅列個書目,平時閑得厲害,跟上頭告假都無須理由。

他那友人半月沒見他,今日出門時候正正巧碰上了,這便跟著許清鑒進了漱玉齋。

合了手中折扇打量他半晌,笑瞇瞇湊上來:“叫我猜猜,瞧你這眉心淺皺,魚尾無光,嘴角下撇,明擺著就是桃花劫啊!這是被哪個小美人絆住了腳?”

他本是開個玩笑胡亂說的,這京城哪個不知相府家教嚴苛,幾個公子的婚事都是長輩做主的,哪會遇上什麽烏七八糟的“桃花劫”?

可他這瞎猜偏偏碰了個準兒!聽到這“桃花劫”的說法,許清鑒心中一動,待想明白了又耷了嘴角——桃花劫,自然是不好的桃花,難道跟重潤只能斷在此處?

他避而不答,那人興致勃勃又猜:“你來這金樓作甚?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要給人家挑首飾?這事我在行啊!”

“你別亂猜了。”許清鑒無奈,一本正經答:“我大哥添了個小侄兒,我也不知道送什麽好,筆墨紙硯備了一套,總覺得禮不夠重,便出來給他打一個分量大的金鎖。”

又怕他不明白,絮絮叨叨說:“我聽人說小孩兒什麽都喜歡抓著吃,這金鎖若是做得小了,吞下去了可就不好了,就做一個分量大的。”

那男子嘴角一抽,分量大的金鎖,還真實在!

這事本可以交待下人來做,許清鑒出府跑這一趟有點不值當,這金樓中大多是女眷,他為了避嫌還得垂眉斂目。

此番出門還是為了散散心。這些日子一閑下來,他總是會想到重潤的事。重潤的性子張揚卻不跋扈,明媚卻不驕矜,與他從小到大見到的姑娘都不一樣,卻偏偏合了他的眼。

先前在清風樓的雅間中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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