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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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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的深秋,許菡溜到美術學院一幢紅磚砌的學生宿舍後頭,踩上墻腳的碎磚,悄悄叩響一樓的某扇窗戶。

沒有回應。

她再叩一次。嗒,嗒,嗒。正好三下。

緊拉的窗簾後邊依然不見人聲。許菡踮起腳,把手伸進窗門微敞的縫隙裏,摸索著勾起了插銷。小小的金屬桿上生著粗糙的繡斑,她收回手,指尖成了紅色。拉開窗簾,陽光便打進昏暗的屋內,粉塵逃竄。她趴到窗口,看到寢室中央倒著一張椅子。那個穿旗袍的女學生被捆在椅子上,頭發散亂,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怔怔地望了她一會兒,許菡跳下碎磚,搬來兩塊大磚頭,踩著它們翻進了窗洞。

從窗沿摔下來的時候,她沒喊疼,也沒吭聲。只爬起來,搖搖晃晃撲到穿旗袍的女學生跟前。她嘴裏塞著一條毛巾。許菡伸出手,扯下那條毛巾,探到她的呼吸。

繞到她身後,許菡蹲下來,給她解開捆住手的皮帶。纖細的手腕,青紫的勒痕。

女學生不動彈。許菡拽著她的胳膊,沒能把她拽起來。她便站起來,四下裏看看。寢室裏四張床,只有一張還鋪著被褥。其他三張,只剩下光禿禿的床板。床下的桌子也幹幹凈凈。

許菡每隔一個星期來送一次貨。她上次過來,那三張床還有人睡。

走到堆了書的書桌前,她找到一只杯子。黏黏糊糊,裏頭趴了只蟑螂,晃著長須。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腳的暖壺,把水倒進暖壺的蓋子裏。

水是冷的。

跪到女學生身旁,許菡抱起她的腦袋,讓她枕著自己的腿,喝下一口水。

涼水滑過她幹燥起皮的嘴角,也滑過她的唇齒,淌過她的咽喉。她動了動,慢慢擡手,顫抖著抱住了暖壺的蓋子。

許菡感覺到腿上的重量一輕。是女學生擡起了腦袋,把嘴湊到蓋子邊,狼吞虎咽地喝起了水。

只字不語地爬起身,許菡踱到了門邊。

離開之前,她回頭看了女學生一眼。

她還趴在冰涼的地板上,衣衫淩亂,蓬頭垢面。渾身哆嗦著,只有發抖的手捏著暖壺的蓋子,指節發白。窗外的陽光撲在她腳邊,她蜷縮在那裏,就像瀕死的動物。喘著氣,流著淚。縮緊肩膀,嗚咽著哀嚎。

兩個星期後,許菡又來到這裏。

還和第一回一樣,女學生叫她從正門溜進去。116的寢室門為她留了一條縫,她推門進屋,闔緊身後的門板。窗簾如常拉得嚴實,屋子裏便只有一點朦朧昏暗的光線。窗前支著一個擱了畫板的畫架,逆著光,許菡瞧不清畫布上的東西。

女學生坐在桌前,手裏正握著眉筆,對著一面小小的鏡子描眉。她穿了一件新的旗袍,白底,水墨色的花。

“你叫丫頭?”她問許菡。

許菡點頭,脫下書包,找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從鏡子裏看她一眼,女學生咕噥一句:“十一歲。”然後又看向鏡子裏的自己,細細描上眉尾,心不在焉道,“一會兒給你錢。東西你幫我處理掉,我不要了。”

站在門邊沒動,許菡手裏還抓著那包東西,直勾勾地看著她。

半天沒有等到她的回應,女學生便再從鏡子裏瞧她,對上她那雙清黑的眼睛:“看我幹什麽?脫不了手會被打吧。你上次救我一命,算回報你的。”

許菡的視線轉向她在鏡子裏的臉。女學生重新畫起了眉。

半晌,許菡才低下頭,把手中那包白色粉末塞回了書包裏,沈默地背起來。她棍子似的杵在門口,盯著女學生的後腦勺,一句話也不說。

畫好了眉毛,女學生擱下眉筆轉向她:“過來。”

順從地走到她跟前,許菡停下腳步。女學生翹著一條腿,仔細打量她。幾秒過後,忽然一笑:“長得倒不算俊。”說完又拉起許菡的左手,垂下眼睛,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手心薄。”

許菡發現,女學生的手有點兒糙。修長的五指,卻長著繭子,硬硬的,硌人。是雙常年幹活的手。

但她的臉很漂亮。瓜子臉,唇鼻秀氣,柳葉眉。眼睛很大,也修長,眼尾還有些上挑。低下眼笑的時候,濃長的睫毛垂下來,小扇子似的,微微地抖。不僅漂亮,還很有韻味。玲瓏的身段,慢條斯理的動作。眉梢眼角盡是風情。

直直地瞧著她,許菡記起她蜷縮在地板上的樣子。狼狽,痛苦。臟兮兮的頭發底下那雙流著淚的眼睛,像是不會笑的。

“我媽告訴我,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女學生伸出自己的手來,“捏捏看。我的也薄。”

許菡拿右手捏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而後又低下腦袋,捏一捏自己的左手。

她說:“你的厚些。”

女學生又笑了。輕輕的,從胸腔裏發出聲音。

“讀過書麽?”她問她。

許菡搖頭。

“還上學嗎?”

還是搖頭。

“也是。你這樣上不了學。”默了默,女學生從抽屜裏拿出錢給她,“你下星期這個時候再來一趟,我有東西給你。”

許菡點頭,將錢塞進褲兜裏。她仍舊穿著那套校服,衣擺被劃開一道口子,是上回翻窗時勾到的。女學生見了,伸手摸了摸那道破口。

“丫頭。”她忽然叫她,“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擡起臉,許菡望向她背光的眼睛。

“周楠。”她說。

這天晚上,許菡回到公園過夜。

馬老頭在滑梯底下鋪了撿來的被子,半躺在陰影裏,手伸進領口,閉著眼睛抓癢。她坐到他身旁,把一個白菜餡的餅給他。她買了兩個,裹在紙袋裏,還有些燙。

抓著餅爬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問她:“今天的都送完了?”

許菡咬一口餅,表情木木的,沒有情緒,“周楠不買了。”

“周楠?哪個周楠?”

“美術學院那個。”

“哦,那個。那個我知道。”馬老頭歪起腦袋吃餅,餡從嘴邊掉下來,掉在那發了黴的被子上。他抹一把嘴,捏起那團白菜送進嘴裏:“她還會要的,你不急著找下家。”

她沒再咬餅。

“為什麽?”

喉嚨裏響起哢哢怪叫,馬老頭別過臉,吐了口痰。扭回頭來,他繼續吃他的餅,嘴裏嚼著面皮,講得含糊不清:“丫頭,信你爺爺我的。哪個會怕窮一輩子?怕就怕富過以後再窮的響叮當。”瞇起那只獨眼,他又拿手擦了擦鼻涕,“那女的只要還坐豪車一天,就還會要你的貨。”

撐著地板站起來,許菡不作聲,走出滑梯底下的陰影。

“上哪去?”她聽到馬老頭在後邊問她。

她沒給他回答,只慢慢地走,走進路燈投下的光裏,又消失在光暈盡頭的黑暗裏。

公園的垃圾箱邊有流浪狗徘徊。

一條老狗,禿了毛,滿身的癩痢。它嗅嗅垃圾,用頭拱動袋子,爪子刨開塑料袋,撲進酸臭的氣味裏。

許菡駐足在距離它不遠的地方。聽到她的腳步聲,它停下來,擡起頭看她。

她蹲下來,把手裏的餅扔過去,餵了狗。

再去116的時候,許菡看到了那幅畫。

周楠把窗簾拉開,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披散著烏黑的長發,坐在畫架前的長腳凳上。裙角和袖口沾上的顏料還沒有幹透,深沈的綠色,就像畫布上滿目的水稻田。也有藍色,是田間彎腰勞作的剪影。

“好不好看?”周楠回過頭問她。

許菡訥訥地點頭,而後去瞧她。她眼裏盈著亮光,比畫還好看。

周楠卻看向了自己的畫,沒有笑。她撈起窗臺上的煙盒,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好多人都能畫成這樣,但是只有我畫的賣得出好價錢。”吐出第一口煙圈,她在那白色的煙霧裏轉頭看她,“知道為什麽嗎?”

隔著煙霧,許菡只能瞧清她纖細漂亮的脖子。她沒有回答。

周楠抽著煙,沈默地吞雲吐霧。良久,她起身,來到書桌旁,拾起一本書,抵到許菡面前:“給你的。”又說,“這本送你,多認點字。要是還有想看的書,可以到我這裏來借。”

許菡接過來。藍皮的,磚頭那麽厚。封面上寫著“新華字典”。

捧著書僵立在門邊,她垂著腦袋,不出聲。

“怎麽了?不高興?”嘴裏溢出幾股白煙,周楠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扶了扶她的腦袋,左右瞅瞅,“挨打了?”

躲開她的手,許菡搖搖頭。

不語一會兒,周楠走回窗邊,在窗臺摁滅煙頭,拉上了窗簾:“找好下家了麽?”

捏緊字典的邊角,許菡低著頭張了嘴。

“他們說你還會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周楠停了停腳步,又接著走到椅子前,脫下睡裙,扔到腳邊。

“誰說的?”

許菡不吭聲,也沒有擡頭。

“我戒過幾次,都沒超過兩個月。”周楠換上旗袍,窸窸窣窣地響,“這東西一沾就很難戒掉了。”背過手,她給自己拉上拉鏈,只頓了一頓,“今天帶了沒有?”

站在門邊的小姑娘晃動腦袋,好像只會搖頭。

最後在鏡子裏瞧她一眼,周楠叼住一根紅色的頭繩,擡高胳膊挽起頭發。

“下星期帶來。還跟以前一樣,隔一星期送一次。”她嘴皮微動,“你走吧。”

許菡轉身離開。

從宿舍大門溜出去時,她又看到那臺黑色的廣本。

烏黑,光亮。像極了周楠的頭發。

卻從未出現在她的畫裏。

第二天傍晚,許菡被套上麻布袋,扔上了這臺廣本。

有人把她壓在主駕和副駕之間,扯下袋子,沖她臉上狠狠啐一口痰:“這細佬跑得快。”

南方的口音。她的腦袋緊貼著冰冷的煙灰盒,臉已經擠變了形。另一個聲音問她:“你是曾少手底下的人?”

她不說話。滾燙的煙頭便摁向她的脖子。身體打了個惡顫,她渾身緊繃,蜷緊了腳趾。

“幫我轉告曾少,就說王紹豐讓他在周楠的貨裏摻點料,輕易戒不掉。”那個人告訴她,“記住了麽?”

煙頭還燙著她的頸窩。她發著抖,點了點頭。

車停下來,他們把許菡扔到路邊。

一起扔下來的,還有她的書包。粗糲的柏油馬路磨開了扣帶,那本藍皮的字典滾出來,滾到她手邊。

瀝青混凝土還帶著餘溫,磕破了她的鼻子,也磕破了她的嘴角。她趴在地上,滿嘴的腥甜。

她想起那天周楠倒在寢室裏哭的模樣。陽光就撲在她腳邊,她卻蜷縮在那裏,像瀕死的動物。

喘著氣,流著淚。縮緊肩膀,嗚咽著哀嚎。

作者有話要說:

看得出來嗎?

周楠是被包養的藝校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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