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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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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齊魯,從未與“老爺子”本人過從接晤,但是顯見這“新社會”是個和政治以及特務活動密不可分的組織,便不該同萬硯方有什麽瓜葛。然而看那司令官先前色厲內荏的模樣,說什麽“頭上頂著個天”之類的言語,分明是早已知悉了光頭青年和老漕幫之間的關系,而不得不有所顧忌。繼之這光頭青年又以“新社會”發出憑證的話表明來歷,則莫非老漕幫真的成為保密局的外圍單位了?正狐疑間,司令官又問了一句:“那麽,容我再問一句:諜報傳說今年二月間有那麽一宗‘上元專案’,乃‘新社會’同志鼎力襄助,才告成功,司其事的竟是一名身手不凡的年輕人。敢問那年輕人會是老弟臺你麽?”

這是十分微妙的一刻,家父偷眼窺看,見那光頭青年一張眉目清秀的臉上忽地閃過一抹紅潮,雖只一彈指頃,在白皙的皮膚上卻顯眼異常,似是有幾分羞赧之意,口中則囁嚅著說:“司令官這麽盤問,在下實不方便多說。”

“這是什麽話?任務已經圓滿達成,各方稱慶不已,有何不可言者?我聽說主其事的青年是個禿子,又見老弟臺頂上牛山濯濯、寸發不生,才有此一問的。”

光頭青年一聽這話,反倒開懷笑道:“既然司令官這麽說,在下若再支吾其辭,反倒矯情了——不錯,正是在下不才、略施薄技,動了點手腳。”

“這麽說還是不夠痛快。”司令官說著站起身,探出一只長臂、越過桌面,朝光頭青年伸去,隨即緊緊握了手兒,又環視諸人一圈,道,“各位,這位老弟臺功在家國,莫說邀薦十四位貴客前來,就是一百四十位,咱們也沒有二話可說——是罷,艦長?”

艦長也跟著站了起來,道:“當然當然。‘上元專案’是維護國本的一個案子,我僅知其梗概,久欲聞其詳,既然老弟親自參與了,倒可以在這航行途中說與咱們聽聽——”

“不不不——”光頭青年搖著手,竟有些窘急之狀,“不值得說的、不值得說的,我也不會說、說不上來。”

倒是司令官好整以暇,又擠弄了一陣眉眼,示意大家覆座,轉臉低聲同艦長道:“既然如此,那麽這批同志便無須‘清點’了罷?”

艦長點點頭,看一眼腕表,道:“馬上就要過上海了,屆時得全艦熄燈,否則岸上瞅見動靜,來一個亂槍打鳥,咱們就斷無活路了。這樣罷——各位先請回鋪位去,闖過了這道鬼門關,咱們再作打算。”

這麽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似乎就是端午節這天“夜審”的結論和判決了。家父當時只知道個人逃過一劫,而國家和政府卻正陷入一個其大不知凡幾的災難之中。這個幾乎可用“淪亡”二字形容的災難彌天蓋地而來,改變了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的命運。然而在離開艦長官廳的那一刻,家父的肩膀上按過來一只溫熱厚實的大巴掌,他扭臉一看,與光頭青年四目交接,聽見對方低聲說了兩句:“一切不會有事的,請您老放寬心。”

家父當下楞了楞,只覺那掌心傳來一股源源不絕的暖意。在接下來有如行走於迷宮之中的幾分鐘裏,光頭青年告訴他:這艘軍艦原本是要航向一個叫海南島的地方,彼地隔絕於廣東省雷州半島徐聞港外海,應可作為“國府”秣馬厲兵、養精蓄銳的覆興基地。若能在海南島稍事喘息、再圖反攻,大局當在三數月後略有轉機——因為廣東省畢竟是國民革命發源之地,黃埔建軍、子弟皆出於此,料應在結合閩、桂、黔、川各省兵力之後培元固本,可效抗戰時期拉長所謂“前後方戰線”的攻守之略徐圖剿匪。只不過此艦負載過於沈重,船身吃水太深,經不起一點風浪。且行進遲緩、燃油益耗,如此貼岸潛渡,雖然能節省一些油料,卻要冒上極大的風險——因為沿岸港市之淪陷敵手者皆有海防重炮設施,一旦算計得不準,在白晝時分通過火網覆蓋之地,便有遭敵擊沈之虞。然而,光頭青年卻如此作結說:“吉人自有天相。在下是這麽想的:既然能茍全性命到今天,就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父回到那兩席大的小天地裏,什麽旁的話也沒說,只對家母笑笑,擡手按了按家母的肩膀,道:“吉人自有天相,既然活到了今天,一定見得了明日。”

家母則回了他一句:“你的手好燙,莫不是發燒了?”

家父在回憶到這裏的時候突然頓了一頓,沖我苦苦一笑,眼角湧出兩泡清亮的淚水來、哽著聲道:“我既沒生病、也沒發燒,心裏憋著一股子窩囊,跟誰也沒法兒說——”

“什麽窩囊?為什麽不能說?”我有些慌,打心底發起怵來,生怕他一個忍不住掉下眼淚、或者放聲哭了,那我還真不會對付。

家父幾度欲言又止,雙唇抖顫開闔,仿佛也畏恐著一旦說出了什麽,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如此過了好幾分鐘,才勉強撐持住臉頰上的肌肉,反而“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口中連連“喀——噫”、“喀——噫”地喟了幾下子,搖頭道:“那司令官訓斥得一點兒也沒錯,我、我……我是、我就是陣前脫逃!那位‘幫朋’是個明白人,當然知道上了船就等於是逃命,所以在上船之前,才刻意隱瞞去向,這份心思,何等深刻?”

“我不懂。”

“試想,我當年在總監部處理的最後一件公事,正是為各兵站盤點物資、清查賬目,完了這份差事,怎麽會不知道大軍將有異動?”家父深深皺起眉峰處幾道刀雕也似的山字紋,道:“又怎麽會不了解部隊糜損耗潰的狀況?坦白說,我的確猜想過,青島是守不住的,只沒料到啟碇不過十天就失守了。可是話說回來,臨行之前那位‘幫朋’萬一挑明了此行就是棄守、就是撤退的話,以我一個在職科長之身,我有臉上那艘船麽?”

我沒接得上腔,更不忍再看這懺悔著的老人臉上的表情——在這一刻,我並不知道他把我從一個又一個首尾殘缺不全的故事碎片之間拉到如此令他錐心刺骨的內疚裏去究竟有什麽目的?也許——我想,也許他已經無法承受那恐懼懺悔的巨大寂寞了罷?

“我是擅離職守!我是臨陣脫逃!我是貪生怕死!而且我還裝糊塗!”家父並沒有如我所料的哭泣,反倒“嗬嗬嗬嗬”笑了幾聲,喘兩口氣,繼續說道:“要不是遇上了這位‘幫朋’,你爸爸死在青島原不足惜,絕了張家門兒的香煙也是命中註定;可是沒走上後半輩子這一程,我便永遠不會明白自己曾經是多麽沒出息的一個人——沒能明白這一點,連前半輩子都是白活的。”

對於這個垂暮的老人而言,一生之中似乎有那麽一個類似馬拉松賽跑的折返點一樣的東西,它卡在自青島渡海南下的半個多月的航程上。如果一定要利用地圖來標定那折返點的位置,我只能猜測它在東海磨盤洋南方的韭山列島和大目洋的臺州列島之間,也就是當那艘載著近三千名官兵的軍艦趁夜悄渡上海港南水道的第二天,時值子夜,那折返點出現了。

當時家父一陣內急,巡遍前後甲板上的排水口——艦上稱之為簡易廁所的設備——其實就是以兩塊防波盾板作“L”型掩蔽,不論大解小解皆在盾板外側向風迎波、出之於排水口中。至於守候者則在盾板另側自成一行伍蹲踞。據說正由於官兵人數太多,是以十二個簡易廁所前終日蹲著人丁,蜚短流長、謠言臆說,皆自此處滋生。司令官放探子查謠源,逮住幾個愛嚼舌的,給扔進了舟山和漁山列島附近,仍不能平息這種“野談稗說”。倒是有一伍人給突來的惡浪卷入海中滅頂,稍稍嚇阻了些閑言碎語。

謠言卻註定是迷人的。不多時又哄傳全艦,其誇張離奇、荒誕無稽者不勝枚舉。有謂此艦的目的地並非海南島,而是菲律賓呂宋島。因為“老頭子”早有先知卓見,見神州已成鼎沸魚爛之勢,遂遣特種艦隊於數月前登陸呂宋之拉瓦格、維幹,殺其主而自立,準備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後另謀反攻大舉。

另一個謠言則說:此艦白晝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靜、燈火管制之後便掉轉首、由南而北疾駛。反正是伸手不見五指,又無人能上艦橋識別羅盤等儀器之定向,是以晝行雖長、夜行雖短,整個航程不過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繞圈子。至於為什麽這樣繞圈子,放話者無不沾沾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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