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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9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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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那雙腿畸殘的拾荒人姓裘,單名一個攸字。在前五百頁書中只偶爾出現過三數次,讀者僅僅知道,這裘攸曾經進過學、中過秀才,也娶了一房妻氏,並育有一子。倒是那孩子是此書主角之一。此子生來桀驁不馴,在年紀還很小的時候便給個和尚模樣的人拐帶離家,一去不返,可是在日後竟練成了絕世的武藝。日久天長,這裘氏子便以雲游僧的身份行走江湖,法號“輪空”。輪空雖然到處行俠仗義、濟弱扶傾,卻始終不曾與聞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他的母親已經因為哀慟過遽而染病亡故了。至於那裘攸先遭失子之禍、覆陷喪妻之悲,頓時勘破功名、無心舉業,才淪落成一個拾荒人。

《七海驚雷》全書直寫到第五百零二頁上——也就是裘攸不期然而練就一身奇門遁甲的方術之際——才冒出另一個主人翁。是時在市井坊巷之間,無論三教九流,幾無一人肯以青眼睞裘攸者。倒是有個遠從京師流浪千裏而來的孤兒看他著實可憐,遂禮事之、敬奉之。裘攸深受感動,便將一套本領盡數傳給了這孤兒,還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跨兒”。為什麽叫這麽怪的名兒呢?書中還有閑言說解,乃是裘攸這秀才畢竟抹不凈讀書人的底子,取名用上了典故。原來這“跨”乃“跨竈”之意。《海客日談》雲:“馬前蹄上有兩空處,名‘竈門’。馬之良者,後蹄印地之痕反在前蹄印地之前,故名‘跨竈’。”引申說來,即是後者超越前者的意思。在裘攸心目之中,自然是期許這跨兒的奇門遁甲之術能超越裘攸本人;至於是不是隱含著“後兒超越前兒”的意思,則飄花令主並沒有明說。

或許是浪擲在閑說某名某物來歷掌故之類的筆墨太多、也太瑣碎,致使《七海驚雷》最後的六分之一看起來非但沒把前文之中所設下的伏線一一呼應完妥,飄花令主反而變本加厲,花了將近三四十頁的篇幅去重述早在四五百頁之前就已經交代過的一段無關宏旨的背景;也就是在全書中根本無足輕重的一個小幫派——飄花門——如何擁有三百多年的傳承歷史、如何於江南北八俠中排名第七的白泰官之前即已獨步武林、如何精揀慎擇良材美質的子弟諄諄而教……飄花令主特為顯示白泰官一系子弟皆屬歪瓜劣棗之輩而不惜以整整四頁的篇幅抄錄了一份諧稱“白邪譜”的名錄,刊印出兩千多個名字。坦白說,我認為那是作者為了騙稿費而混使的卑劣伎倆,是以一眼掃掠之下,便將那四頁盡快翻了過去。

接著,飄花令主像是蓄意撒開控韁馭轡的雙手以便縱馬狂馳一般的寫出了另一段有頭沒尾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自幼離家、寄蹤八表的僧俠“輪空”再度登場,為了替嵩山少林寺護送一批名為《武經》的秘笈到福建少林寺去,一路之上,歷經了不少艱難險阻,斬殺了許多盜匪強徒,最後終於達成任務。但是,就在輪空將《武經》運抵南少林、貯入藏經閣之際,居然憑空冒出來兩個早就伏匿於寺中、寂寂無聞的灑掃老僧——材平和材庸;這兩個老僧手起掌落,立時便將輪空給格斃了。最令人沮喪的是,整部《七海驚雷》到這裏居然就結束了。

這樣虎頭蛇尾也就罷了,整個閱讀過程更極其別扭,因為在高陽給我的這個本子上到處是他隨手註記的一些小考據——高陽的行草自成一體,且善書者不擇筆,忽而紅墨水鋼筆連下數行、忽而又是藍色油墨圓珠筆岔寫幾百字,之後居然連毛筆的蠅頭小楷也綿延一氣,乃至原先排印的明體鉛字常為之掩翳難明。有些夾註字句依稀可辨,不外是引申、旁證小說所述內容的一些來歷出處,有些我連他寫的是什麽字也認不得,於是幹脆通通跳過。至於《七海驚雷》的原文——坦白說——在深受現代小說結構形式洗禮的我看來,這樣松散駢漫、挾沙跑馬的寫作方法跡近乎對小說這一體制的汙蔑。我在讀到“全書完”三字之際,忿忿然隨手將《七海驚雷》向桌腳邊的垃圾桶一扔,不意卻瞥見封底上的一行小字,正是高陽所寫的那句:“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我忍不住再將它從垃圾桶裏抽出來,捧在手中,又讀了一遍——唯淺妄之人方能以此書為武俠之作——

家父似乎並沒有讀到這一行字,但是他迸出口的話卻幾乎同高陽的題字按語是一模一樣的:“你看不出門道來,自然會以為它只是一部破武俠了。”

“如果這裏面有什麽影射——”

“不是如果,”家父使勁兒一扶眼鏡框,道,“它本來就是一部影射。飄花令主是什麽人?我不知道。可是他寫了些什麽,我卻猜得出幾分。你方才跳了幾頁沒仔細讀,應該是那‘白邪譜’的名錄罷?”

我點點頭,順手翻回那四頁有如聯考榜單一般密密麻麻的名錄。這時我也才發現:高陽在這四頁裏居然沒有半個字的夾註、眉批。乍想起來,應該也是不耐這無聊名姓的擺布,是以和我一樣,匆匆放過了。然而,另外一個念頭這時猛裏閃出來擠了我一把:倘若此書並非小說,而這份名錄或可能並非虛構出來的;也正由於它是一份實有其人的名錄,高陽才未曾像在別處那樣隨文附註、墾掘奧義——是這樣的麽?

“你先認一認,在這些個名字裏,有你認得的沒有?要是怕費事,倒是可以‘卷簾’而上,從最末一個名字往回認,認一個、想一個,想清楚了就圈起來,不可馬虎。”

“為什麽不順著來?我不怕費事,誰說我怕費事?”我扯嗓子抗了兩聲,其實心是虛的——我猜家父恐怕早就看出來我這做不得學問的懶散習性,可叫他這麽一說,卻偏要跟他逞強,執意要從第一個名字往下讀。

“那都是些前清雍正朝時代的洪門棍痞,你怎麽會認得?別犟!倒著來罷。”家父的語氣仍舊平淡溫和,但是十分堅定,“等你認出什麽、想起什麽來,也許就明白那飄花令主的意思了。”

白晝至此隱退,窗外的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了,我並沒有註意到家父是在什麽時候悄然扭亮了日光燈,甚至還打開了電腦,雙手便捷如熟練的鋼琴家一樣敲擊著我完全陌生的鍵盤,黑底白字的熒光幕閃熾良久——照理說我應該十分驚詫於老人居然能如此熟練地操控這種先進的科技工具,然而我什麽也沒來得及表示——我竟毫不自覺地跌進“白邪譜”名錄所展示的機栝之中。

39 名字

即將揭露我和孫小六各自遭遇的奇譎詭異之謎以前,我確曾猶豫著:究竟該從哪一條線索展開敘述。我可以先從那一年在小五姊弟倆的護送之下前往輔大文學院應付碩士論文口試的那一天說起。然而這樣說並不吻合我重新回憶起彼日情景的實況——口試通過之後,直到家父為我撥雲撩霧、洞察世事的那一天中間過了整整九年的光景,我從不曾想起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四日那天所發生的一些瑣事。之所以我會記得那日子,只不過因為它既是我“竟然”取得學位之一日,也是我二十六足歲的生日。

我也可以先從孫小六那個“裏根爺爺”的身上說起。然而這樣說就很難繞回頭解釋歐陽秋、歐陽昆侖乃至紅蓮這祖孫三代和老漕幫這一系人馬之間似有若無、陰錯陽差的幾番遇合。此外,就我逐漸知悉世事真相的過程而言,依據時序的前因後果、逐日逐月交代那些在早年我既不以為意、又不甚明了其究竟的枝節背景,則是樁既繁瑣、又無趣,除了比較貼近素樸寫實主義者們冗贅堆砌的風格之外毫不足取的事,所以我索性還是得暫且不去理會“裏根爺爺”的部分。

斟酌再三,我最後決定從“白邪譜”上的幾個名字說起。這幾個名字出現在全譜的最後一行,從最末一名以次逆行而上,分別是:洪子瞻、洪達展、陳光甫、莫人傑、項迪豪。

不是我自負書讀得多,在看到項迪豪這個名字的那一剎那我得意地笑起來,說了句:“哈!每一個名字我都認得。”

“也都知道他們的事兒麽?”家父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電腦熒幕,手指頭喀噠喀噠繼續敲著鍵盤。

“當然。”我叉合十指,枕在後腦勺上,蹺起二郎腿,把不知從哪些閑書雜志裏讀到的些個舊聞軼事一抖露說了個透——

根據我的記憶所及,項迪豪和莫人傑分別是杭州湖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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