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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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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通過審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學位,日後是不是又能憑借它所換取的資格而進入一個什麽研究或教學單位混碗飯吃。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趕寫出它來純粹是因為唯有在那樣一頭鉆入一個由我自己構築起來的世界的時候,我才能夠完全忘記紅蓮。這部碩士論文唯一的意義似乎也在於此。而且——我願意率直且誠摯地說:寫一部看來有根有據的學術論文所能達到的忘情效果要遠超過任何事,它甚至遠超過我所擅長的小說。

春天正豐美繁盛一如剛開始的饗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帶來的植物讓破宅前後院變成了亮麗無比的花園。明明經歷過好幾個月的栽種、培育,但是這一切卻像是在一夜之間布置起來的一樣。小蝦花沿著長板凳下方排開了一列十五尺長的黃色隊伍。山櫻也一朵朵地發了苞,正補足聖誕白雕落了片片葉瓣之處的閑空。竹子變得更粗、也更密了,從竹枝和竹葉間拼力掙出頭頸來的是從來未曾露過面的鵝掌藤;仿佛是叫那竹叢逼擠、激將出來一種發憤的生命力,自竹莖和竹莖的縫隙中探身向外,尋找斑斑離離的陽光。當我突然發現這些鵝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長板凳的另一端納鞋底,孫小六蹲在大門裏修補地遁陣的陣腳,我則捧著剛才寫好的論文結論部分的草稿。我們三個人忽而同時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們說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個奇妙而帶些詭異氣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鄰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覺或欣賞的美麗庭園裏嗅出空氣中渲染著的離別的氣味。我猜想小五和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在如此寧靜安詳且美好愉悅的時光中,你一定會感受到潛藏在某個間隙裏的不安的。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當你認為一切都安適了、服帖了、順遂了,就會驚覺這世界已經稍許地改變著了。一時之間我還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麽樣的東西產生了什麽樣的變化,但是我不自覺地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轉頭臉之際,發現小五和孫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後凝眸靜視。我們三個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個人的意思看來都像是在探詢另外兩個人:你們看見了什麽嗎?

孫小六眨眨眼、搔搔後腦勺,低聲說了句:“不會罷?”

話音未落,但見他將就著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縱,一團身影登時彈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樓房頂。小五則一把探向我的肘彎,抓了個正著,另只手也環住我的腰眼,我只覺得眼前臉上像是叫一支接一支的掃把給猛可拂了幾陣——少頃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葉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帶”我跳交際舞那樣地拽住我;我這廂雙腳騰空、身軀打橫,被她緊緊箍在懷裏,而她則僅僅憑借一只右腳踩在一枝斜裏朝上竄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腳我看不見,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麽一只柔軟的物事撐著,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蓋。

很難說這是什麽樣的一個姿勢,勉強形容起來,就是小五和我凝結在竹叢之間,狀似一對跳探戈的舞者,只不過她跳的是領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當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再將掩翳在我們四周的竹叢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一支探戈舞華麗的終結。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那樣攬著,身體並沒有什麽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應該覺得很舒服,因為就從小五單腳站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手腳四肢和腰腹之間忽然柔軟起來,有如失去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膚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樣挺腰傾倒之際都有這種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卻是千真萬確的——仿佛任由小五那樣兜抱著,我便可以像個嬰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遠不必醒來。

事實當然沒有這麽浪漫輕盈。孫小六在屋頂上遭遇了兩個穿著灰藍色電信局工作服的家夥——他們果然是從後院外翻墻進來,又使撓鉤和釘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樓頂——這兩般器械可不是電信局工程人員常用的。孫小六在樓頂截住這兩個家夥的時候瞥見他們身後還站了一堆奇形怪狀的人物,有的也穿了電信工程人員的制服,有的則穿了運動裝和慢跑鞋,人手各執長扳手、鐵鏈條和消防斧之類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東西。

接下來的一場打鬥的詳情如何是我無法形容的,因為從頭到尾我都藏身在竹叢之中,任由小五攬著、抱著,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哄著:“沒事的,沒事的。不怕不怕。一會兒就過去了。”

在那“一會兒就過去了”的時間裏,我還聽見鐵器交擊的鳴聲以及金屬敲打在水泥樓板上沈重的悶響,夾雜其間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還有一種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現一次,小五的雙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兩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綻啟,數出一個數字。幾乎就在小五數數兒的同時,樓頂上方就會飛出來一抹人影,躍過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門前幾十尺以外的茶園裏去。當小五數到“四”的時候我已經像觀看某種童戲一樣開始跟著數算那些從空中掠過又墜落茶園深處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還是運動裝。

在小五數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運動裝之後,樓頂上方暫時沈寂下來,偶或有一兩聲踢動隔熱磚的聲音之外,什麽聲音也沒有。

“還有兩個。”小五低聲說著,隨即俯臉貼住我的面頰,道,“是高手,不過不打緊的——”

“你怎麽知道?”我也悄聲沖她的耳朵說。

“他們踩的步子同我爺爺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遠了,應該就是前兩個月被——”小五話還沒說完,樓頂上傳來幾聲濃濁的咳嗽。

“年輕人!你這是何苦呢?”問話的這個一句話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幾聲。孫小六顯然沒有答腔的意思,但聽另一個鼻音黏膩、嗓音尖細的老家夥接著說道:“上回咱二老叫你小子給打發得好不慘然。今番再來討教,原本只想尋摸尋摸你小子的武學根柢,不料這一十八名各懷絕技的練家子仍抵敵不過你小子的兩招散手。放眼當今這滿街狐狗、遍地鴟的江湖之上,居然還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二老若是不能明白個中一二,即便今日就是死在這裏,也須化做厲鬼冤魂,啁啾纏祟,永世不歇的啊!”

這一席話說到後來,竟爾淒惻慘悄,猶似魑魅啼泣,聽在耳朵裏好似初學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開鋸拉弓,赫然是一陣魔音貫腦之勢。偏在這一瞬間,小五喊了聲:“不好!”隨即奮力將我朝空中拋了個老高,我還沒來得及動念頭,整個人便像只脫了線的陀螺一般暈天胡地往橫裏轉了幾圈,眼見就要朝園中栽倒,腰身又給小五只手扶住,隨她在空中站直了,可兩腳沾不著實地,登時就要摔它個三丈六尺高的跟頭,孰料才惡叫出口,人已經立定在樓頂之上了。

先前少說有一刻鐘的時間兩腳沒踏過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樓頂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蹌,一時搖晃得厲害。小五僅用一只軟綿綿的掌心托住我,另只手上前扯住孫小六的袖子,聲音壓得極低道:“留神!他倆有上乘的內力,還會使‘迷蹤步’。”

孫小六冷冷一哼,道:“不要緊,過年那兩天我就見識過了。”

我順著他姊弟二人的視線望去,樓頂西側的底端果然杵著兩個老者。一個身穿咖啡色混紡尼龍布夾克,底下是條深藍色卡其布長褲和一雙膠底膠皮的便鞋。另一個與他身量一般無二,上身成了藍布夾克,褲子卻是咖啡色的,便鞋一樣是膠皮膠底。越是多看一眼,你越是覺得這兩老頭兒的模樣十分尋常,也十分不尋常。他們就像街上熙來攘往的、通稱之為“老芋仔”的那種人,從眼前迎面而來,你根本不會多花一微秒的時間去註意他們的面容、聆聽他們的語聲、觀察他們的舉止。質言之,他們就是一團介乎藍色和啡啡色之間,朦朧如霧模糊似鬼若有若無不虛不實的影子。以這種影子般的形體他們存在著,偶爾發出酸腐的氣味,讓錯身而過的青年不假思索而練就瞬間閉鎖呼吸的功夫。

應該是出於一種迫切的危機感,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從那十分尋常的模樣裏看出了十分不尋常的部分——他們的腰身要比一般的老頭子們纖細很多,而胸膛和肩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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