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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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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耳邊又聽“面具爺爺”道:“說你忘了還不認?‘天沖、天芮,視而不見’的訣詞難道是白背的麽?來!我投個石子兒給你比擬比擬——”說著,便窸窸窣窣在一旁草叢中撥尋了片刻,又猛裏大喝一聲,仿佛是運上了不知多麽大的一股氣力,奮擲小石出手。隔著層紅橙橙的眼皮,這孫小六逞起“欲窮千裏目”奇功仍看得一清二楚——那小石子兒便恍如一漸去漸遠、也漸小的黑斑,恰恰朝天蓬、天輔二星左側飛去。偏就在那小石子兒即將自極高處疲落而下之際,但見橫裏忽然飛過來一只碩大無朋的蜻蜓,恰恰撞上那石子兒。說時遲、那時快——孫小六睜開眼皮,身旁的“面具爺爺”也瞠目結舌地“啊——呀!”喊了一聲。

原來說巧不巧,真個是一腳踢出了屁來的那麽份兒巧勁湊合——當空不知多高多遠之處,堪堪飛過來的是一架林務局招待記者,準備南下阿裏山宣導新社區整建作業的直升機。“面具爺爺”把這直升機的螺旋槳葉片打了個彎折,那一枚小石子登時化為齏粉,直升機動力頓失,便飄飄搖搖、掙掙紮紮地墜落了幾百丈高,栽進一叢樹冠之中,壓垮了樹身不說,機身也由尾架處斷成兩截。

這“面具爺爺”作何表情,孫小六是不知道也就記不得了。可是在那一聲驚喊之後,他又緊跟著念了一串怪話:“‘天沖值辰,鯉魚上樹,白虎出山,僧成群。征應後四十日內拾得黃白之物,發橫財。七十日內家主有折傷之患。’”念到此處,“面具爺爺”搖了搖頭,又思索了片刻,瞄一眼半裏開外墜毀的直升機,拍了拍孫小六的肩膀,道:“好在這征應裏沒有死人,否則爺爺我的罪過就大了。咱們快走罷!”

“直升機裏一定有人,不去救他們出來嗎?”孫小六雙腳杵著,動也不動。

“待會兒自有一麻袋的人會來救他們的,此處沒咱們的事兒。”“面具爺爺”似乎著了急,擡手抓抓臉,又忽地發覺臉是給藏在一頂面具底下的樣子而停了手,低下聲自言自語起來:“怎麽這麽說呢?李綬武啊李綬武!你活了偌大年紀,經歷過多少顛沛流離,到了這緊要關頭,器度膽量竟還不如這麽個孩巴芽子。唉!罷罷罷!——小六,還是你說得對,那直升機裏一定有人,咱們不能見死不救。”說罷一甩雙臂脫去罩身長袍——裏頭居然是一套連身的緊束棉衣褲,大約是穿的年代久了,說不上來是白的、灰的還是黃的。孫小六從沒見識過那樣的衣靠,一時之間還以為是BVD長筒內衣褲,正尋思這“面具爺爺”為什麽要脫衣服,猛可見他一個旱地拔蔥,躥入半空幾達十餘尺高,空中卻不稍停佇,使的竟是孫小六的姊姊小五會使的一種淩空翦腿的身法,一徑往直升機落地之處飄了過去。未待孫小六交睫眨眼,“面具爺爺”已然趴伏在那碩大的鯉魚一般的前半截機身之旁,躡手躡腳像是怕叫機身之中的乘客給認出來的模樣。就這麽前後尋了兩趟,才向機身底側的另一邊踅繞過去,沖飛而起,順勢扭開向著天空那一側的機門把手,再絞著一雙像是由一具馬達操控的腿子,沿原路飄了回來。這一去一返只不過是彈指間事,非徒令孫小六印象深刻而銘記不忘,恐怕也讓當時機身之中唯一瞥見這過程的副駕駛大感駭異——難怪在那篇文字感性溫柔的女記者的追問之中,眾人一致懷疑副駕駛因撞及頭部而出現了暫時性的幻覺。不消說,那“白色的老虎”正是脫去外袍、頭戴鬼臉的“面具爺爺”。他是前前後後幾位爺爺之中唯一不小心讓孫小六獲知名字的人,不過,由於孫小六在二十二歲以前的語文程度太差之故,他自然不會知道“李綬武啊李綬武”是哪幾個字,他在龍潭徐老三的老宅子裏跟我描述這整個過程的時候也疑則傳疑地表示,他聽到的字是他不認得的字,也許是“你瘦五啊你瘦五”罷?

孫小六這個版本可以一直說下去:從“面具爺爺”從外面打開已經變形的機門門柄,到幾十百名在附近做法會,卻臨時前來救難的和尚們如何集結以及下達軍事口令等等。不過那樣說太費事。雖然我必須坦白招認:我非常喜歡和尚們高喊“向右看齊”、“向前看”和“齊步走”的細節——且由於這細節太真實又太荒謬而令我捧腹不已。對孫小六來說,和尚這個部分甚至還是整個墜機或救難事件中最迷人的一段(他表演了兩次)。可是,對我而言,看似最無關緊要的“你瘦五啊你瘦五”則別具獨特的意義。

在一九八二年八三年之間,我尚未來得及結識高陽,當然也就不會知道李綬武正是化名“陶帶文”而實為《民初以來秘密社會總譜》的原作者。此外,在短暫的接觸、交談之中,不論是萬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也從未向我提過這樣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大約就是那種和黃傑、陳大慶、高魁元等等,差不多的名字,他們都做過一陣什麽官,然後就變成了資政。這種人通常無政可資,所能做的不過是出現在報紙的訃聞欄中,嚇人一跳——因為讀者通常在看到這種人名字的時候直覺以為他們早就死過一次,怎麽又跑回來了?

臉上罩著個妖魔面具,身上穿了套棉質緊身衣靠的資政被這世上的某個小人物誤認成白老虎。這是令我十分著迷的一個千真萬確的情節,一個可以說已經湮沒在世人記憶或認知體系之外的荒原中的事件。它發生了、存在過,然後被誤會和忽視所放逐,幾乎因之而寂滅。它甚至應該比阿裏山小火車站前那場燒掉整排民宅的無名大火更值得被載錄於《“中華民國”大事年表》之類的史料之中,因為正是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把一個又一個看似神秘又彼此無關的名字串聯在一起——至少,對我這樣一個雜讀群書而無所用的鼠輩來說,其所揭露的歷史毋寧更為有趣而可信。讓我姑且以“‘面具爺爺’及其他的歷史”稱之。簡言之,“面具爺爺”——資政李綬武——是第三個綁架孫小六出走的老人。他們潛蹤借居之地是桃園縣覆興鄉角板山附近一處“老頭子”的行館。此地於“老頭子”心臟病突發去世之後一度關閉,僅維持極少數人力打掃整理,直到一九七七年暑期以後才開放民眾前往參觀。我就是在那年以“救國團”分支機構“中國青年服務社”培訓之嚕啦啦服務員身份負責向參觀者導覽那行館的工讀生。也正因為有這麽一段經歷,當孫小六向我描述那座鄉間別墅的庭園、魚池、房間以及墻上的十字架和床下的皮鞋,乃至院外山坡草叢中死而覆生的桑樹……諸般細節的時候,我能夠毫不遲疑地辨認出那就是“老頭子”生前經常喜歡盤桓、居停甚至商議重要國是的所在。

只不過到那行館對外開放參觀之際,李綬武已經將孫小六帶往臺北市西門町的另外一個空屋藏匿——這顯然是由於他不希望被洶湧而來的參觀人潮打攪或幹擾的緣故。

此外,正因李綬武無意間吐露了自己的姓名——聽在孫小六耳中也許只是一串全無可解之意的符號,可是卻提供給我一個極其重要的線索——這個“面具爺爺”當年曾經被冠以“最年輕的資政”之號,據雲乃戴笠一系名為“特務”的情治單位出身。抗戰前曾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第二處任職機要。然而自國民黨遷臺以後(也就是他當上資政未幾)便再也不過問任何臺面上的重大政務了。有一個關於他的傳聞曾經出現在《傳記文學》或《中外雜志》之類的刊物之中,我依稀記得那篇回憶錄式的文字是以充滿惋惜之情的修辭暗示:倘若“老頭子”在一九六三年十月能夠順利取得一份重要的軍事情報,則“反攻大陸/解救同胞”的革命大業非常可能“邁入了一個新的裏程”,之所以未能邁入這新的裏程,則是因為“某一曾經參讚中樞、與聞機要且時時以博學淹通睥睨群公的人士作梗”之故。也正因為“反攻大業”倏爾遭到“撒潑塌擊”(按:這是老派文人喜歡運用的一種譯式語言策略,疑原文為sabotage,意指在產業或政治、軍事糾紛中以故意破壞機具、設施,或阻撓某一計劃之遂行為手段的陰謀活動),“老頭子”才會在兩年之後逐步展開對政府內部殘留匪諜或異議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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