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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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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爸找麻煩了,他會掐死我!”孫小六一面說、一面急急回身,跑到對面大樓門廊前的石階上反身坐下、起立、又坐下,用雙手掩住臉,十只手指頭盡往發根深處插搭。我繼續朝我設定的計謀走上前,說下去:“奇怪了!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你可以讓人‘找不著’你,人找不著你你擔什麽心?”

“我是無所謂。”孫小六依舊愁著一張臉,環臂抱膝,遮去鼻口,聲音倒像是從褲襠裏發出來的,“可是不能再給我爸媽找麻煩了,我已經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你是說你動不動就要離家出走,一去就跟死了一樣?”我鎖住他的話,同時往他身邊的石階上一屁股坐下,把聲量放低,“真的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去了哪裏?”

孫小六卻不再言語了,把個腦袋又埋進臂彎裏,就像我們小時候常幹的那件事——使勁兒聞自己放出來的屁味那樣。我又追問了一句,臨時還想出了一套拐他吐實的說辭:“你要是肯跟張哥說,張哥也許還有辦法救你;你要是一個勁兒裝啞巴,那幾個穿青年裝的哪天又想起你來,我可是一點忙都幫不上的,我告訴你。”

“張哥要我說什麽?”孫小六依舊埋著頭臉,跟他自己的雞巴說。

“第一,你在外面瞎混,有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孫小六說,“家裏是不知道的,外面的話——張哥,你也清楚,不管混什麽,總不能一個人混嘛!”

“那你是混哪裏的?‘血盟’?‘血旗’?‘飛鷹’?還是‘竹聯’?”

“不不不!張哥,我沒有混那種。我是學手藝。我師父不準我混那種的,張哥你搞錯了。”

“好。我再問你第二,如果是學手藝,為什麽五年才學一次?一次要學那麽久,還都不同家裏聯絡?你已經搞了幾次了,三次總有了罷?”

“四次了。”孫小六囁嚅著說,“這一次我才剛到家,還沒進門呢。”

接下來我再問他:學了些什麽手藝?跟什麽人學?在什麽地方學?學到個什麽程度……他通通不答,仿佛趴在臂圈裏睡著了一樣。我只好使出殺手鐧:“我忘了告訴你,那四個家夥還去找過你師父。”

一聽彭師父,他果然發了怵——脖梗兒挺起來、雙眼直出去,傻了。反正是耗著不回家,我索性一發不可收拾地編下去:“他老人家找我去,要我好歹打聽打聽你這些年到底都在誰的門下混。今天你不告訴我,明天他還是要這麽問你的;你不如跟我說了,我還可以幫你拿個主意。”

這一招看來似乎起了一點作用。孫小六嘆了口氣,眨巴幾下眼皮,道:“我很為難的張哥你不知道,所以才隔這麽幾條街,我卻已經好幾年沒去看師父了。”

說到這裏,他又打住,過了也許好幾分鐘,他再眨兩下眼,居然眨落了幾滴眼淚,起初只是幾滴,在遙遠的一盞水銀路燈映照之下盈盈閃著亮光。接下來可了不得,龍頭開了閘口,淚水串成行,沿臉淌下,收拾不住的態勢。

坦白說,我沒想到一個像孫小六這樣愚蠢又怯懦的孬蛋還能有這麽大的委屈。在我看來,哭泣——哪怕是嬰兒或畜生的哭泣——都應該具有莊嚴的意義,也就是會使人停止思考、停止觀看、停止一切智性活動,而毫不保留地前去撫慰,以便能使之迅速脫離的一種情境。當人因為他者的哭泣而哪怕只是暫時放棄了智性活動,也就超越了智性,這是我認為哭泣的莊嚴意義。可是孫小六在那樣哭泣的時候,我有一種近乎被嚇了一跳的感覺,好像目睹長出白發的奇石或者生了四只腳的怪雞,純粹出於一種突兀的、難以接受的、對物性的不理解。在那剎那之間,我才發覺我根本不認識孫小六。

“我不像張哥你書讀得那麽好,又懂很多事情。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隨他們的便;他們要我幹嗎我就幹嗎。你知道的張哥,我就是這種人,誰要幹嗎我就只好幹嗎。我什麽都不行、什麽都可以……”

就在我要問他“他們”是誰,而“他們”又要他“幹了什麽”的那一刻,從青年公園方向疾駛過來一輛開著遠光燈的轎車,轎車在即將駛過我們面前的時候猛裏煞住,車身打橫,擋住了整條大巷南來北往的通路。幾乎同在下一瞬間,前後左右四門大開,從車上躥出來四個五十多歲,穿青年裝的人物。不錯,就是上我宿舍去鬧譙的那幫豬八戒——真他媽說曹操曹操到——一時之間,我根本沒想起前些日子編派了一段奇文瞎整他們一場冤枉的事,反而——十分奇詭地——我掉進了自己剛剛才編織的謊言裏,也就是當這四個豬八戒下車站定之際,我還以為他們其實是沖孫小六來的。於是,可以名之為“不知衰”的我居然還拿肘子撞了孫小六的腰眼一下,低聲道:“我肏!說鬼鬼到。他們真的來找你了。”

可是開車的那個豬八戒卻沖我招了招手——掌心向下、手背朝上,五指並攏,在空氣中劃兩下,叫狗一樣地道:“過來!”

“叫我嗎?”我瞄一眼正擦著淚水的孫小六,想起自己扯的謊,登時心一涼,嘴裏還硬扯:“搞錯了罷?”

他們當然沒搞錯——他們是那種就算搞錯了也能把錯誤說對、改對的人——車身右後方那個繞過車尾的時候用一種類似戲臺上的伶工捏鼻子拖長腔地喊一聲我的名字:“張——大——春——”

同時右前座下來的那個則“豁浪”一下從後腰或是上衣後襯裏掏出一副明晃晃、亮森森,看來是不銹鋼材質制成的手銬,那手銬也像要先恫嚇誰似的發出冰冷的撞擊之聲。

接著,距離我們這邊最近的第四個豬八戒環手抱胸,慢條斯理地說:“什麽什麽在‘大通悟學’之下?又是什麽什麽‘密取’?還來個什麽什麽什麽什麽‘戒所得’?你小子究竟耍的什麽鳥把戲?今天不弄明白,咱們幾個就他媽是豬、八、戒!”

如果不是那副手銬看起來逼真嚇人,我本來可以登時回一句:“你們早就是豬八戒了!”可是換了任何人,在當時那個處境,我猜頂多只能像我一樣——故作平靜、無辜且幼稚地一攤手:“你們是這樣欺負老百姓的嗎?”

偏在這個當兒,我身旁早已站起身來的孫小六拍了拍鳥崽褲屁股後面沾的灰,步下臺階,一面應聲說道:“這——其實不關張哥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幹的。”說到這裏,他停下腳,回頭望我一眼,道:“張哥!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既然害到人家,就該認這個賬,不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心裏也不踏實。拜托你跟我爸媽還有我姊說一聲,就說大不了進去蹲一陣——蹲一陣也好,省得那些人又來找我麻煩。”後頭這兩句話的聲音忽然低了許多,像是跟他自己在嘀咕。可我一聽就明白了,他以為這幾個豬八戒是沖他來的——在我順口胡編的故事裏,孫小六十二歲那年玩鋼筋失手害一個泥水匠摔下十二樓去——而此刻的孫小六正像個大義凜然的俠客一樣昂然走進那虛構的故事裏去。

我還沒來得及分辯,開車的豬八戒卻搶先一擡手,阻住孫小六的去路,同時朝我一瞪眼,道:“這是怎麽回事?這小秧是哪裏冒出來的……”——沒待話說完,他下巴頦兒歪了歪,似乎是示意拿手銬的那人對我下手。也就在拿手銬的和他擦身之際,孫小六左手倏忽向旁伸出,右手打個反扣,將開車的豬八戒阻擋他的那只胳臂繞成了麻花兒,人臉卻“嘭”的聲撞上車窗玻璃。拿手銬的只差一寸之遠便逮住了我的膀子,可他沒逮住,身形卻好似被腳下一攤滑油扯倒——腳在前、頭在後,身軀平平直直騰在空中,胸口橫著孫小六一只頎長的左臂,這左臂猶似那些特技團耍盤子的家夥們手裏的竿子,一繞之下,那人兜空就旋了個大車輪。

這一切只是彈指間事,孫小六在同一時刻中叫了聲:“別動我張哥!”兩個豬八戒便不省人事了——只那轎車的左前窗上落下巴掌大的一攤鮮血,車頭邊地上扔了副手銬,兩個豬八戒哼也沒哼一聲,幾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並排躺在地上。

另兩個這時也已經腳前腳後闖到我和孫小六的右側,先前像個唱戲的似的喊我名字的那個反手從屁股後面不知什麽地方掏出一支黑漆溜溜的玩意兒——等我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槍的時候手槍已經飛到三樓高的半空之中,旋著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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