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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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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第一次出現在她的臉上,熟悉的是它讓我馬上想起那年在彭師母的菜畦旁邊看上去心神蕩漾的小五,一個在想著另一種生活、羨慕著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的一個狀態的那種神情。

接著,紅蓮不知道多麽輕又多麽重地咬了兩下下嘴唇,咬得泛了白又潮了紅、潮了紅又泛了白,才說:“以後你會知道,我們、我們是黑道。是暴力團。是地下社會的成員。是恐怖分子。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人而且永遠翻不了身。”

“有那麽厲害幹嗎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為我他媽是給嚇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因為我忽然從她的眼眶裏瞥見盈盈汪汪的兩點淚光——那當然不是什麽悲傷、哀痛的淚光,而是一種好容易說了什麽實話,可是人家篤定不會相信你,而激出來的淚光。我太知道這種東西了——我每回跟所裏那幾個看我寫小說不爽的教授討論什麽學術問題的時候,他們總皺著鼻頭、眉眼微微勾掛著一抹笑意地聽著,我才說完,他們就樂了:“張大春!你又在寫小說了?”那一刻,我的眼角裏就藏著這種東西。

但是紅蓮畢竟沒讓淚水落下來,她還是淺淺一笑,道:“真要是偷你的就不讓你知道了。我現在只問你三件事:你認識岳子鵬嗎?”

我搖搖頭。

“萬得福見過那張紙條沒有?”

我又搖搖頭,但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可是那闋詞本來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給我看的,他說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紅蓮點了點頭,走到床邊,把那只腕子上刺了朵紅蓮花的手往我臉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兒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後才緩緩地說:“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張紙條上的‘岳子鵬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搖起頭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萬得福還是我老大哥,只要他們再來找上我,我是非說不可的。”

“如果我告訴你,這樣會害死他們呢?”紅蓮冰涼冰涼的手停下來,想了想,又說,“你總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麽燈架子砸一下罷?”

一聽這話,我倒有一種腦袋被燈架子狠狠敲了一記的感覺——她是什麽意思呢?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還是惡意的威脅呢?會是她,或者她“們”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頭破血流嗎?還是這後面真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和恐怖分子呢?我這個轟然作響的腦子忽地靈光乍閃,從她先前的話裏找著一條縫隙鉆了進去:“萬得福也好、我老大哥也好,他們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沒話說。可是你剛才還說盯上我也因為我是彭師父的徒弟。難道彭師父也是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恐怖分子嗎?也有人要打破他的頭害死他嗎?”

“你彭師父——”紅蓮沈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岳子鵬。”

彭師父,一個每天提著個空鳥籠子四處溜達。成天價垂著頭、哈著腰、佝僂著脊梁骨,天氣再熱也圍著條毛線圍脖兒的糟老頭子。我們這些奉節儉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為師的小孩子、小夥子們背地裏給他取過一個外號,叫“越活越回去大俠”。這外號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師母得的一種怪病,每當她發病的時候,整個人的意識就退回到記憶裏去,而與現實的一切失去了聯系。據說她這樣倒退著活並非漫無邊際,而是有條不紊地、好整以暇地從四十歲上往回一點一滴地過,只不過節奏有時快些,一年倒退好幾年;有時慢些,好幾年退不了幾個月。不發病的時候過一天算一天,比什麽人都實在。彭師父常在她不發病的時候和她口角,罵她:“越活越回去。”彭師母並不知道自己真地會發這種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為忤,於是也經常反口罵彭師父:“你才越活越回去!”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俠”的典故。在全村百來個小輩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俠”是個笑話,我猜想:除開長了一身孬皮懦骨的孫小六之外,沒有誰尊他敬他如當面口中所喊的那一聲“師父”。當然,恐怕也只有孫小六打心眼兒裏認這筆師徒賬。對於我們這些為了看病打折而拜師的徒弟們來說,彭師父要比彭師母還可笑一點。

可是,當紅蓮那樣說的時候,我忽而有一種笑不出來的感覺——雖然彼時我並不知道岳子鵬是個什麽東西。紅蓮的結論簡單、明確、斬釘截鐵:岳子鵬這個名字已經在江湖上消失了十七年,可是彭師父在雙和街菜市口過他那種近乎窩囊廢的拳師生涯已經不只二十三十年。換言之,不能說是在十七年前發生了一件什麽事,使得岳子鵬改名換姓或者改頭換面,而是早在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岳子鵬這個人就已經在過一種兩面的生活。直到十七年前,發生了一件什麽事,使得以岳子鵬之名而行的那一面的生活中斷了、消失了、不覆為人所知所憶了。問題是,什麽人才需要過一種兩面的生活?又是什麽事使其中之一面永遠不能覆見天日?

“不把岳子鵬——或者你彭師父——的底細搞清楚,‘岳子鵬知情者也’就會是太危險的一句話。”紅蓮的第一個結論是這樣的。

“對誰危險?”

“對萬得福、你老大哥、我們、還有你——當然,對你彭師父來說也一樣。對任何人都危險。”這是紅蓮的第二個結論。

她的第三個結論似曾相識:“改天再陪你睡,嗯?”

24 記得當時年紀小

等我老了以後——我是說要等我老到都已經不知道雞巴硬起來是個什麽感覺以後——如果還有人問我初嘗禁果的滋味如何,我可能要花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去解釋,但是我一開始會這樣說:“那滋味就好比你知道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之後就老想著用個什麽方法撩撥著讓人知道它一樣。”一種近乎皮下癢的間歇騷動,一直以神秘、顫抖的方式刺激著你的中樞神經,卻不讓你辨識出它真正的位置的一種癢;鼓舞著你、慫恿著你、挑逗著你重溫一個秘密——你太想再確認一次、再確認一次它是不是真正值得的秘密。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九八二年底的事,我二十五歲,還可以在研究所混半年——這半年寫不出論文來,非但得入伍當大頭兵,連拖磨了四年的碩士學位也算泡湯完蛋。可是我真正關心且只願意關心的事是紅蓮什麽時候會再度出現。我想念她。

那是一種從來不曾從我體內浮湧而出、抵擋不住的情感——我開始想念一個人。也許我該說得更坦率一點:我想念她的身體。這種想念裏絕對摻雜了一種關於遺忘的懊悔在內,我覺得非常的不舒服——猶如忘記了一個極其重要的秘密那樣——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躺在床上,閉起眼睛,幻想著紅蓮再度匍匐近前,壓伏在我身上的模樣。然而很快地,也許只有幾秒鐘的時間,我已經不能記得她的長相。一切似乎都是非常模糊而不確定的。她的長發、她的皮膚、她的軀體的每一個看來新鮮又飽滿的部位,那些影像不時地會溶化成完全不同於原貌的東西。有些時候,紅蓮的臉會變成小五的臉,有些時候又變成自助餐店送我辣椒小黃瓜的老板娘的臉、彭師母的臉、我研究所乃至大學同班同學的臉;還有一次是家母的臉,那一次嚇得我猛地坐起來,拉傷了腹肌。

可以名之為一種驚恐的,我不停地問自己:難道要直到紅蓮下回再突然出現為止,我都無法再想起她真正的模樣兒了麽?難道我的記憶力就是如此之薄弱,以致轉眼便不再能看得清自己曾經那樣親近、那樣狎昵的對象了麽?難道我在和紅蓮擁抱、撕咬、糾纏、撫觸的那每一個片刻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消失、隱遁,再也回不來了麽?難道——最令我難受的是——難道我一定要這般牽掛著另一個人麽?

整整一個禮拜過去,我只能做兩件事:昏昏睡去之後不知何時醒來,醒後拎著個礦泉水的空瓶子到飲水機的龍頭底下接水,再拎回房間裏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像那天紅蓮所做的一樣,從頭頂往下澆淋,直到渾身濕滑冰冷。

最後不知道是緬甸還是越南發現了我。總之他們幾個合力把我架到新莊省立醫院裏去吊了幾瓶點滴。我還記得泰國認為我讀書過於用功,以致神經耗弱,造成心因性的厭食——其實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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