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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不是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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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不是噩夢

近鄉情卻,黎嘉駿幾乎是抖著進了家門,迎面就是一圈人,雖然一個沒少,但頭卻都白了。

“孽子!”一聲暴喝伴隨著拐杖敲擊聲傳來,中氣十足,振聾發聵。

黎嘉駿腿一軟,在門口就跪下了,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傻乎乎的看著面前的人,眼裏一片模糊,糊成一團,什麽都看不清楚,隱約看到有個人噔噔蹬跑過來,砰的在她面前跪下,一把把她摟進了懷裏,緊接著耳邊就一聲哭嚎:“兒啊!你還知道回來啊啊!啊啊啊啊!”

“娘!”黎嘉駿也哭,“娘,我回來了……”

“來,娘看看!”章姨太抓著她雙臂左看右看,眼淚嘩嘩的,“哎呀,瘦了!黑了!怎麽這麽多傷啊!哎呀呀,我好好的閨女喲,怎麽成了這麽副樣子!”

這一下下的,就把她的眼淚抖了下來,她倒是看清了面前的人,生生的嚇了一跳。

艾瑪,這還是她親娘嗎?

面黃肌肉,形容枯槁,臉頰凹陷,活像一個行走的骷髏,全然沒了以前的半分風采,可明明其他人雖然略有風霜,絕不至於變成這番模樣。

她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確定了再沒比眼前人更像章姨太的人,不由的糾結無比:“娘,你看起來咋比我還慘啊?”

章姨太一頓,有些心虛的往後瞟了一眼,囁嚅著:“沒,沒啥,還不是想你想的……”

“三兒!過來!”黎老爹在後頭探頭探腦,“聽你娘的鬼話!快過來!爹看看!”

黎嘉駿只能壓下疑惑和章姨太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走到黎老爹面前,待章姨太重新坐回座位上了,她又跪在了黎老爹和大夫人面前,經過剛才那一遭,情緒倒是穩定不少,可一擡頭看見老爹蒼老不少的面上一派猙獰,自衛的本能油然而生,再次擺出一副可憐的哭相,抖著嗓子:“爹~~~女兒不孝!女兒回來了!”

“哼!”大夫人捏著佛珠冷笑一聲,“油嘴滑舌。”

黎老爹果然沒被絲毫影響,一棍子就打在她背上,黎嘉駿嗷的一聲,那棍子正磕在她蝴蝶骨上,疼的那叫一個銷魂。老爹絲毫不留情,又是啪啪啪三棍,才停下手,怒喝:“聽說你從上海跑去了徐州,老子就恨不得登報跟你斷絕關系!幸虧你大哥勸了下來,說要斷也得先打一頓解氣才行!現在你可以滾出去了!”

“……”黎嘉駿倒是很想就地躺倒,滾出去耍無賴,可此時老爹怒喝中是那麽明顯的傷心憤怒,她自然不敢不著調,只能忍著痛在地上唯唯諾諾,“爹我錯了,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爹,爹您再打我吧,您得先解氣啊別憋壞了!”

老爹果然聽勸,又哐哐哐好幾下,黎嘉駿不敢叫了,只在亂棍下發著抖,旁邊章姨太穿著高跟的腳就隨著每一棍的落下抖著,一會兒後終於受不了了,抽噎著求:“老爺,您消消氣,駿兒她都這麽瘦了,可別再打出好歹啊!”

棍子立馬停了,黎嘉駿擡頭,看老爹吹胡子瞪眼的,便膝行兩步抱大腿賣乖:“爹,沒事兒,我知道打在我身痛在爹心,我疼爹也疼,爹您再輕輕打兩下好了,棍輕情意重!”

“嗤!小兔崽子!比你二哥還油嘴滑舌!”老爹簡直要氣樂了,又拄拐杖,“給你大娘也磕個頭!沒良心的。”

黎嘉駿立馬轉了轉,認認真真給大夫人磕了個頭:“大娘!我回來了!”

“恩。”大夫人半瞇著眼,不鹹不淡的,“回來了好,我也老了,你娘和你嫂子身子骨都不好,家裏還是缺個掌家的,將養兩天,就跟我學起來吧,以後也好嫁人。”

夠狠,上來就是重頭戲,黎嘉駿趴在地上應了,只覺得這位滿清格格大娘的氣場瞬間把她拉進了宅鬥的空間,學掌家啊,該不會還要算賬吧!

“說的是,駿兒也不小了,該張羅起來了。”章姨太一疊聲的應承,“駿兒,快再磕頭,你以後可不興這麽往外跑了,還要你大娘帶帶你,要像個小姐!”

像個“小姐”還得了啊!黎嘉駿心裏怒吼,面上卻不能漏一點槽,又乖乖的磕了個頭。

老人家都從大清早的等到現在,午飯都是匆匆用過,此時都有些疲累,也不抓著不放了,紛紛回去補眠,讓黎嘉駿也休整休整,晚上肯定是要開家庭茶話會了。

這一次見面凈扮演麻袋和磕頭娃娃了,客廳門口大哥一家就這麽站著看戲,一點都沒幫忙的意思。

黎嘉駿把一群祖宗一個個送回房,嫂子也去安頓兩個小的,回頭的時候就剩大哥還在客廳坐著,她一屁股坐在旁邊,頗有些疲累的嘆氣,隔了快一年才回家,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看精氣神就知道一家人都經歷了不小的風波,至少老爹和大夫人不該在這個年紀生那麽多華發,可這樣的經歷就如黎嘉駿所經歷的一般,其實都是可以想象的,倒是最出乎意料的一個,讓她不問不快:“哥,我娘是怎麽回事?她莫不是還沾著大煙吧?”

大哥面色冷漠,喝了口茶,看著茶葉子:“你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樣,說戒就戒?真這麽好戒,這煙館能開那麽久?”

“可上頭不是禁煙禁的厲害麽?眼皮子底下也敢?”

“你也不看這是哪,川軍可是雙槍軍。”大哥答。

黎嘉駿默然,確實,川軍”兩桿槍“之名人盡皆知,所謂步槍大煙槍,有時候窮的用煙土當軍餉發,天府之地想禁煙也確實是一紙空談,可是……“我娘她就真的這麽撐不住?當初在上海我怎麽說的,你們怎麽不勸勸?”

“我與老二都把她綁起來過,又有何用,當初你失禁了,自個兒把自個兒堵門裏,她倒是也戒到這個程度了,殺豬一樣慘叫,隔壁都叫了軍警,說是戒大煙也不能擾民,怎的,拍暈不成?她這身子骨,弄暈了還醒的過來?”

對章姨太,大哥和二哥其實是完全沒有愛屋及烏的,甚至黎嘉駿懷疑要不是自己上了身顯出點“人格魅力”來,兩個異母哥哥絕不至於盡心到這個地步。

黎嘉駿也愁,她現在回想自己戒煙的情景還不寒而栗外加不敢置信,放到現在估計她就沒這麽有毅力了。她那時候剛穿,整個人都沒弄清現狀,只知道找到一件肯定是對的事情,那就憑著一口氣做到底,現在看來,估計就那個舉動讓大哥即使心底疑惑也能接受自己的異狀。

畢竟就現在這樣的宣傳力度和高壓政策,吸O毒者依然屢犯不止,可見要戒成功是一件多麽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她還體會過那一口的美妙。

“所以現在就供著我娘?”黎嘉駿這話問得很艱難,頗有些羞愧。

“慢慢來了,時不時的給點,她癮頭大,最厲害時都要打針了,身子敗壞的厲害,沒法下猛藥。”

“哎……”剛回來就遇到這麽糟心的事,心情真是非常沈重。

大哥開始給她準備房間。

自奉天的黎公館到上海的黎宅,全家的生活水平與房子大小成正比下降,到了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獨棟的小別墅,面積大概是上海的一半都不到。

雖然有三層樓高,洋氣的青磚瓦房,但進門迎面就是樓梯和一個直通後門的過道,顯得小氣不少,左右分別是會客室兼餐廳和門房,還有一間臥室和一個樓梯下的雜物間,後門旁邊是廚房和廁所,這樓就住著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

二樓則有四個臥房和一個書房,全部被瓜分了,最大的臥房與書房相連,是大哥一家子住。

三樓原本是閣樓,但寬敞又夠高,給改成了兩個房間,一間帶露臺的是全家共用的書房和休息區,剩下那間便留著給黎嘉駿做臥室,裏面都是木質建築,這房子半新不舊的,地板踏上去嘎吱嘎吱響。

住的是拮據了,環境卻著實不錯,她雖然搞不清自己住哪,卻也知道是在繁華市區旁邊的一座山腳下,這兒順著山路上來,一溜的都是這樣的小院,住的都是些有錢人,背靠青山面朝嘉陵江,遠望過去蒼蒼茫茫的,還能隱約看到山下熙攘的街景,不得不說提早來做準備果然是有用的,光這房子現在到的人估計都搶不著了。

東西都是現成的,黎嘉駿見家人的功夫,雪晴和金禾就一直在給她鋪床擦桌子,等她進去時臥室要什麽有什麽,已經頗有人氣,她一面感動一面高興,和這對母女又是好一陣激動寒暄。

幾乎是一轉眼,她便回了家,一個人躺在了柔軟的床上,被子剛曬過,還帶著烤蟎蟲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感慨的,只覺得繃了一年的神經被烤蟎蟲的香氣泡得酥軟,她伸了個驚天動地的懶腰,全身的筋骨嘎嘣作響,隨後便是一陣更洶湧的綿軟感,棉被好像變成了棉花,又好像變成了雲,托著她飄飄欲仙。

簡直舒服得,不像真的。

她緩緩閉上眼,墜入一片黑暗中。

砰!啪啪啪啪啪!

慘烈的廝殺聲忽然從四面八方湧來,黎嘉駿全身冰冷,血液卻在沸騰,她的心跳快得幾乎能和機槍同步,她四面張望著,漆黑一片中有這濃烈刺鼻的味道,這分明不是夢境,這肯定是遮天蔽日的硝煙!

她跌了一跤,趴在一堆廢墟上,艱難的爬了幾步,碎石瓦礫磕著手掌和膝蓋,一波碎裂的塵土砸在身上,嘩啦啦一陣響,她抱頭等了一會兒,等地面的震動消失,又再次往前爬,她看到前頭有螢螢的燈光,不管是敵是友總要先過去看一看。

一切都在晃動著,炸裂著,她的耳朵已經如蒙在水裏一般,聲音模糊而晃蕩,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淒厲的大叫,一個日本小兵握著刺刀兩步沖上來,他滿臉汙漬,耳罩朝後飄著,只有一口雪白的牙和發紅的眼睛分外醒目,黎嘉駿一個打滾躲過一刺,她心跳如鼓,在那小兵撲上來時死死抓住三八大蓋的槍柄,兩人的身量竟然不相上下,他們角逐著,翻滾到了廢墟下面的溝裏,那兒躺著好幾具屍體,中國的,日本的,血還未幹,滾過時,滿背的腥濕。

她跨坐在了小兵身上,他眼裏有慌張和絕望,愈發拼命的踢打著,黎嘉駿一聲不發,只是悶頭往下壓著,其實她沒有辦法弄死這個小兵,中間擋著一桿步槍,她沒有利器,可她腦子中什麽計劃也沒有,她只是用盡全身力量往下壓著,小兵的踢打漸漸無力,她即將把槍卡在他的脖子上……

他忽然松開手,在她收不住往下撲的時候,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嚨!

人類瀕死的力量全集中在了她的脖子上,黎嘉駿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可她幾近虛脫,眼冒金星,終於,她受不了了,松手開始扒脖子上的手,拍打,抓撓,扭動,無聲的慘叫,她眼前一片混沌,舌頭長長的伸出來,只覺得心跳已經在緩緩變慢,她無力的垂下手,忽然摸到身邊有一只手。

那手冰涼,粗糲——握著一把刀。

她從那僵硬的手裏拔出了刀,垂下眼,終於看清面前小兵的樣子,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她一揮刀,那表情便永遠扭曲著了。

刀片入肉的感覺殘酷到溫暖,她感受著臉上噴濺的濕熱,再次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這一刀幾乎將她被掐的力氣全數奉還,他脖子幾乎斷裂,血肉模糊,傷可見骨。

她抹了一把臉,濕熱的血便糊到了手上,她甩了甩,卻甩不掉,那血仿佛有千斤重,讓她再擡不起手來。

戰場上脫力那幾乎是等死,她驚恐的粗喘起來,受傷的喉嚨裏發出咯吱的響聲,遠處有隱隱綽綽的影子在過來,她揮舞著手裏的刀,縮在屍堆裏。

來人在喊話,起先是日語【前面有個人!有人!】。隨後是漢語“守住!守住!”,最後卻變成了“嘉駿!嘉駿!”

“秦梓徽……”她下意識的以為是那個人,在這炮火中,只有他會找她,她大叫起來,連哭帶吼,“秦梓徽!我在這!我在這!”

那人飛快的靠近了,忽的捧住她的臉,她定睛一看,嚇得全身一抖,身邊的嘈雜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她的驚叫:“大哥!”

大哥滿臉是汗:“駿兒!醒醒!醒過來!”

黎嘉駿怔了一會兒,她眨眨眼,發現自己還在雪白柔軟的床上,天花板上吊燈還反射著外面的天光,她全身虛軟,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整個人都陷入呆滯中。

“嚶!”旁邊忽然傳來哭聲,她才發現幾乎全家都在門邊一臉凝重的看著她,發出哭聲的章姨太背過身軀,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哦……”她夢游一般,剛開口,就發現嗓子沙啞,好像已經過度使用似的,她清清嗓子,再開口,還是火燒火燎的,“我,我做惡夢呢……”

大哥此時整個人壓在床上,膝蓋壓著她的腿,手抓著她的兩個手腕,另一只手剛才在拍她的臉,他滿頭大汗,顯然也累得不輕,表情卻沒有絲毫疲累,反而極為陰沈凝重。

“不,駿兒。”他斟酌著,緩緩道,“這不是噩夢……你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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