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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沿河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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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沿河撤退

餘見初站起來,他長相變化不大,只是氣質變了不少,更加沈穩,沒了當初剛見時那外放的煞氣,而且還是穿著中山式的外套和長褲,顯得挺拔而威嚴,以前別人一看他就會註意到他臉上的傷疤,現在則是被他震懾許久才發現他臉上還有點小瑕疵。

然而這樣就顯得更man了……黎嘉駿神游。

“有點事,正好是你家,就過來了。”他點了點後面,“你是不是聽到動靜了。”

“恩。”黎嘉駿點了點頭,她原地迷茫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哦,是什麽事啊?”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馮阿侃正從後門走過來,一臉沈重,看到黎嘉駿,楞了一楞,問候道:“黎小姐早,您醒了?”

“我後院那麽大動靜,能不醒嗎?”對著馮阿侃,黎嘉駿立馬狀態覆活,“出什麽事了,死人了?”

“恩。”馮阿侃偷偷看了眼餘見初,“還真死人了。”

“……”黎嘉駿目瞪口呆,“我沒對她們做什麽呀,怎麽會……餓的,冷的,病的?”

“不是你的問題。”餘見初走到她身後,熱氣騰騰的,“是我的問題。”

黎嘉駿更糊塗了:“你,你昨晚不是在碼頭……哦……不會吧……搬貨,轟炸?”

餘見初點頭,表情平靜:“我們雇了力夫連夜搬貨,遭到了轟炸,有三兄弟都死了,我想親自上門看看,卻不想就到了這。”

三兄弟!黎嘉駿腦海中呼的劃過那個平和多難的老母親,又覺得自己未免太過多想,可無論如何,不管是誰家死了三兄弟,這未免太過慘痛。

“我,我和你去看看。”她再沒了半點不自在,努力平靜下來,只是聲音還有點漂移,“阿坎,幫個忙,麻煩您跑一趟,置辦點吃的吧,多弄點,記我賬上。”

“記我的。”餘見初道,語氣不容置疑,“走,後院。”

黎嘉駿心神不定,說實話她對那些難民的態度並不好,畢竟人家是占了她家的陌生人,她沒趕他們已經很好了,實在做不到和顏悅色,昨晚吃那碗面的時候她是有考慮在離開之前和這些人好好相處的,卻不想行動還沒開始,人卻已經遭逢大難,她真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去見他們。

東家吧,她也不向他們收租子;朋友吧,不現實,人家估計也不認……

胡思亂想間,她卻已經跟著餘見初走到了後院,一些正說著安慰話的女人看到他們,紛紛轉身,有些惶恐的看著他們,順便扯扯一個哭得厲害的女人的衣服,那女人轉過身,抹著眼淚鼻涕看過來:“東,東家?”

他們不認得餘見初,喊的是黎嘉駿。

黎嘉駿連連擺手:“別別別,我不是你們東家,我又沒讓你們做什麽,我就是聽說……哎,節哀順變。這,這位是餘先生,他來看看你們。”

她不大清楚餘見初在碼頭是個什麽角色,只能把他推出來自由發揮,餘見初倒沒什麽特別反應,只是上前兩步做了個揖:“各位,在下餘見初,負責碼頭雇傭事宜,昨夜親見三人於日寇轟炸中犧牲,聽聞三人家有高堂妻幼,於心不安,特上門慰問,戰事吃緊,大家生活不易,若有什麽幫得上忙的,我餘見初一定盡力而為。”

眾婦女面面相覷,隨後紛紛鼓勵的望向其中一個女人,那女人便是之前黎嘉駿剛來時顯得比較刻薄的一個,她抹著眼淚,卻全不見了刻薄樣:“什麽幫的上幫不上,男人都死了,怎麽想都活不下去啊!”說著又嚎哭起來,抓住旁邊昨晚給黎嘉駿做飯的女人,“大嫂啊,你來拿主意吧,我實在是不想活了!”

這兩女人居然是妯娌!黎嘉駿心一沈,那那個老人,多半是三個死者的母親了。

果然,隨著老二家媳婦那句“不想活”落地,周圍忽然一陣驚呼,一個老婦人被眾女人七手八腳的擡了出來,正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她雙眼緊閉,嘴角冒著白沫,身體不自然的抽動著。

“這是中邪啦!”有女人驚叫道,“快找大夫啊!”

“作孽啊!我婆婆她哭死啦!”那老二家的媳婦還添亂。

老大媳婦略鎮定點,擦著眼淚:“我去找大夫!”說著她轉身進草棚黎嘉駿一見那樣就猜是中風了,一把抓住餘見初撥開人群沖過大叫:“讓開!別圍著,這是中風了,直接送大夫!餘大哥,幫忙擡一下這大娘!哎等等,不,不知道能不能動啊,這這這……”她完全沒受過這方面培訓,壓根想不起中風了該怎麽辦,這下一出口,所有人都一臉期待信任的望向她,搞得她一陣懊悔,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這下好了,連餘見初都微彎腰一副等她說走就擡起病人的架勢。

“不成!不能挪!”她最後還是決定穩妥點,“餘大哥,你有沒有醫生的電話,喊一個過來方便嗎?我大廳裏有電話機。”

餘見初點點頭,快步走出去了。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黎嘉駿不知道該做什麽,只能讓大家把老太太放在床上,保持通風,見忙來忙去的都是兩個媳婦,下意識的問:“那個,老三的媳婦呢?”

不說還好,一說旁邊的婦女又哭了:“三郎可憐啊,媳婦都還沒娶上呢!這下好了,一家子就一個獨苗,還是一個傻兒!”說話間,旁邊的婦女就牽著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站出來,那小男孩木頭木腦的,黃綠的鼻涕流下來也不擦一擦。

這一晚上帶給這個家庭的打擊未免太大,黎嘉駿連設身處地都不敢,在一群女人的哭聲中也酸了鼻子,她實在說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就好像剛才在樓上往下偷聽時,就沒聽到誰說什麽安慰的話。

實在是說什麽都無益了。

遠處,炮聲又響了起來,戰火越來越近了。

好不容易回趟家,沒到家就被捅個半死,家人沒見著,朋友去南京,家還被人占了,好不容易安穩睡一晚,早上醒來樓下一氣兒去了三個兄弟!一家子男丁全沒了!

黎嘉駿可以肯定自己已經被什麽不幹凈的東西盯上了,別人哭,她就坐在一邊唉聲嘆氣,等餘見初打電話回來,看著這樣的場面,臉色也不大好,他走過來安慰眾人:“醫生很快就來,醫藥費和撫恤金過會兒就送來……嘉駿?”

“恩?”黎嘉駿擡起頭。

“別打擾她們了,來,阿侃帶吃的來了,先用早點。”

黎嘉駿看還昏迷不醒的老婆婆,知道自己也幫不上忙,只能木呼呼的被拉起來,跟著到了飯廳,早飯已經擺好,餘見初拉開椅子,把她按下,又把筷子塞到她手裏,再盛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吃吧。”

“……”黎嘉駿看這架勢,有些哭笑不得,這到底誰是主誰是客,可被人照顧著心裏總是很熨帖的,乖乖的埋頭吃起來,還不忘讓馮阿侃把多買的包子饅頭送到後院去。

這邊餘見初把她照顧好了,自己也很自然的吃起早餐,黎嘉駿吃了一會兒才想起:“你是不是一晚沒睡?要不上樓休息下吧,我昨晚看了,我二哥的被褥都還在。”

餘見初搖頭,他喝粥不用勺子,直接一手粥一手饅頭,喝一口粥就一口饅頭,吃得很快卻沒什麽聲息,一眨眼兩個饅頭已經下肚,這才舒了口氣:“無妨,手頭還有些事。”

“哦,要幫忙嗎?”

“恩。”他認真的點點頭,“麻煩你養好傷,川江不好走。”

黎嘉駿眨眨眼,怔楞了半響,苦笑:“這可真是個艱巨的任務啊。”

“所以容我監督你了。”他微笑了一下,“你休息吧,那老人家和那三兄弟的事,是我該處理的,你就不要多管了。”說罷,他披上外套就出去了,和匆匆趕來的大夫擦肩而過。

大夫來了一眼就確定老太太中風了,一翻搗騰後總算是把老太太弄到可以搬到醫院的程度,隨後一群人鬧哄哄的就去醫院了,中風這病對現在這僅存的妯娌來說,實在是個巨大的負擔,黎嘉駿除了讓她們安心住在自家後院,把原先金禾的房間整理給老太太,也沒法幫別的忙了。

家裏面愁雲慘淡,沒見到親人的她卻平白住在了一個家破人亡的氣氛裏,真是又憋悶又無奈,就連馮阿侃都受不了跑了。她琢磨了一下,幹脆整理了自己的稿件和膠卷,往《大公報》的辦事處去交差,樓先生陣亡的事報社肯定知道的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後續撫恤工作。

早上吃了飯後跟著醫生一番折騰,時間已經到了下午,外面又到了晝夜生活交替的時候,好在報社總是有人值班,她並不著急,幹脆裹了裹大衣一路走過去,順便看沿途有沒有什麽可以吃的東西填填肚子。她買了兩個米糕邊走邊吃,等到了報社,剛好塞下最後一口,還沒敲門,門就啪的開了,沖出一個人來,兩人啊的一聲撞在一起。

沖出來小夥兒猛如牛,黎嘉駿當場就被撞飛了出去,她下意識的一撐,只感覺周身一陣噗呲作響,估摸著自己的傷是該又裂開了,痛得她嘶的倒吸一口涼氣,半天沒起來。

“哎喲對不起對不起。”出門的小夥兒慌忙上來扶她,“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您沒事吧,哎呀,哎呀!怎麽流血了!”

一撞撞出這個效果,他整個人都不好了,清秀的小臉扭曲成一坨雙手挪來挪去都不知道往哪兒扶,黎嘉駿倒是疼習慣了,嘶的一聲後撩開大衣看看滲血的腹部,又面無表情的合上,擡手讓小夥子抓住拉起來,站直了淡定道:“沒事兒,舊傷。”

“這這這……”小夥顯然很著急,又往遠處望又看黎嘉駿,忽然頓了頓,試探著問,“你是……黎……”

黎嘉駿擡眼看看他:“恩?”

“黎……黎嘉駿是吧!”小夥兒叫了一聲,“黎先生,你不記得我拉,哦你是不記得我,我那會兒還是實習生,前陣子剛轉正的,我叫盧燃,燃燒的燃,我好幾年前見過你,那次你和小李哥搶著去前線,我就站在一邊看著。”

黎嘉駿點點頭,冷靜了一會兒,問:“你這麽著急,去哪?”

“哦,剛剛小李哥打電話來,國·軍要撤出閘北,在蘇州河,要我快點帶了相機過去。”盧燃表情糾結,“黎先生,要不我給您叫個車吧,我,我實在……”他說著,又往遠處張望了好幾下,好像這樣就能看到蘇州河似的。

“叫車吧。”黎嘉駿有氣無力的說,“去蘇州河。”

“不不不我替您叫車去醫院吧!”

“我們,一起,去蘇州河。”黎嘉駿一字一頓的強調,“我沒事,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盧燃無法,叫了車跟在一邊,沒一會兒就問一句:“黎先生您好嗎?”“黎先生您行不行?”搞得黎嘉駿很是煩躁:“死不了!別吵!”他才訕訕的閉嘴。

雖說辦事處就在蘇州河附近,但是跑起來還是要許久,等快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暗,遠處隱約可見火光,已經被所有人習慣以至於下意識忽略的的槍炮聲又隆隆而來,迫在近前,遠望河對岸,閘北區現在已經一片廢墟,幾乎看不到什麽高樓,到了河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

黎嘉駿在盧燃的攙扶下下了車,兩人並沒有擠進去,而是登上了旁邊一間咖啡館的露臺,那兒很多國內外的記者站著,他們有些拍照,有些聊天,有些還在錄像。

一個眼熟的人走上前來,正是三二年的時候和她搶著上長城前線的小李李修博,幾年不見他已經頗為成熟,表情沈靜,看到黎嘉駿也是一楞,但也只是點點頭,隨後就讓盧燃走到他占著的露臺上去拍照,等盧燃站好了,他才輕聲問候:“黎小姐?”

黎嘉駿頷首:“李先生。”

兩人相視苦笑。

“終究還是一同到前線當記者了。”李修博感慨,“有耳聞您今近日的經歷,實在是……不知如何說。”

“那就別說了,說說現在吧。”黎嘉駿心裏的感慨也就一閃而逝,她隱約覺得經歷了前陣子那些陣仗,她的心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硬了起來。

“日軍增援登陸了,國·軍準備西撤,不在這兒戀戰,上海地勢太平,不好打。”李修博回頭看看,那些談笑風生的洋人記者,壓低聲音,“看來那個說法是真的,上海主要是打給這群人看,爭取國際影響,你瞧,他們多開心。”

黎嘉駿也回頭,看著那些夜色中的洋人記者,他們和夾雜其中的中國記者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邊拿著咖啡糕點,時不時拍照攝像,還對著河對岸指指點點不亦樂乎,另一邊則表情沈凝,不是拍照和做筆記,就是呆呆的望著對面,有個男記者拍幾張照片就用袖子擦擦眼睛,擦過了繼續拍,拍好了再擦眼……

第幾次了,眼看著宣誓保護自己的隊伍撤退。

北平的撤了,天津的撤了,太原的要撤了,現在,上海的也撤了。

黎嘉駿心中的酸澀一陣陣的發脹,她凝神望向河對岸,那兒遠遠的,有一列列的隊伍沿著蘇州河往西行進著,全都是步行,少數車上載著東西。

這支隊伍依然龐大,沈默而連貫的往外走,從這兒出去的,基本是已經在淞滬戰場上經歷了數次生死的兵了,雖然看不到他們的樣子,可黎嘉駿清楚的知道,他們身上的軍裝已經被硝煙熏得漆黑,手上和身上有搓不掉的血跡,雙手滿是握刀握槍的繭子,臉上僵硬如巖石,行動因為疲憊而遲緩的猶如機器人,可眼裏卻積攢著殺氣。

他們要往西去了。

“李修博,他們會去哪?”黎嘉駿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喃喃著問,卻完全不想得到答案。

李修博卻完全不會體會到她的心情,他和她並排站著,望著對面輕聲回答:“南京。”

“哦。”黎嘉駿嘴唇抖了一會兒,本還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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