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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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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任何角度看,這都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群臣宴飲。

皇帝依舊溫煦和睦,皇後還是儀態萬方,虞侯照例深情誦賦,吳大將軍照例舞刀助興,宣國舅照例第一個被灌醉,也照例又滾到食案下去了。二皇子照例看不順眼三皇子,席間冷言冷語的不住撩撥,惹惱了四皇子險些要動手,太子趕忙出來勸架,轉頭低斥二皇子。

三皇子不慌不忙,對四皇子擺手示意不必,接著就手法很熟練的拎出二皇子的伴當們至今未歸之事。皇帝起初不在意,誰知片刻後飛騎回報那些伴當年少氣盛,竟然違抗聖意,自行進山行獵去了。

皇帝當時就沈下了臉色,二皇子偷雞不成蝕把米,慌裏慌張的跪倒請罪,太子只好轉勸架為求情。五皇子插嘴道:“今日誤了宴席的難不成就這幾個,想來還有不少。”

於是以此為始,皇帝索性查問起所有誤過賜宴的人。一番雞飛狗跳後,成果喜人——六七個下午醉酒未醒的儒生,四五個賽馬會上摔斷腿的莽撞少年,三個窩在帳中賭錢的誥命貴婦,外加兩對在林中幽會迷了路的野鴛鴦。

平心而論,今上並非嚴苛的君主,若是情有可原,誤了禦宴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於是皇帝擡擡手饒過了那幾個倒黴斷腿的,其餘各有處罰:醉酒儒生趕出太學;賭錢貴婦每人罰錢三萬,褫奪誥命,其郎婿各降官秩兩百石;至於那兩對野鴛鴦麽……一對是使君有婦的中山侯和新寡的成侯夫人,一對是虎賁田郎官之子和太學裏的歐陽博士之女。

皇帝素性清正,當即不悅道:“朕本不願理睬這等風月之事,可成侯幾月前才戰死沙場,其婦就算要改嫁,然在孝期與有家室之人行淫,一來可見全無夫妻恩義,二來辱沒亡夫英明。當罰!”

說完,就敕令將成侯夫人逐出都城,發還娘家,一應夫家財帛均不得分領,中山侯則直接抹成一張白板,奪爵撤官並逐回原籍自省。

群臣見皇帝神情怫然,俱停了推杯換盞和嬉笑閑聊,安靜的坐在席間以待君主發落,此時田郎官和歐陽博士已跪倒在禦帳中央,不住磕頭請罪。前者稱辯‘小兒女不懂事迷路,並非有意輕慢禦宴’,後者卻漲紅了臉硬咬‘吾女已許配人家,都是田家豎子引誘’!

坐在禦帳角落的程始惴惴不安,赴宴前蕭夫人派人來告訴他女兒至今未歸,他還以為女兒和樓垚私會游玩去了,結果適才進帳前見樓垚好端端的坐在外面勳貴子弟的席位上。

其實皇帝哪有閑功夫管個中等武將家的女孩來沒來赴宴,那三個貴婦也是賭錢的陣仗鬧太大才被人發覺,而成侯夫人和歐陽娘子是在衛士搜尋中山侯和田公子時被捎帶上的。

程始小心的望了對面的樓太仆一眼,心中叨叨著祈求西方昆侖聖母和東方元始天尊,保佑女兒千萬莫要撞上這風口浪尖。

田郎官和歐陽博士此時已漲紅了臉,互扯著衣襟爭吵起來,皇帝正要開口發落時,一名小黃門忽然匆匆進帳,在禦座前低頭輕聲稟報了兩句。

眾臣不知那小黃門說了什麽,只見皇帝的臉上竟有幾分訝然,目光還往帳內角落的幾桌席面射去。五皇子離得近,隱約聽見了個‘淩’字,賤格發作,趕忙道:“父皇,說起來,十一郎今日不是來了麽,怎麽到此時都沒赴宴呀?”

皇帝沈沈看了他一眼,道:“今日進山行獵的一幹豎子,每人去廷尉處領十鞭,冀州北邊不是還亂著麽,將他們發送過去效力,有功才能回返。”

二皇子哀嚎一聲:“父皇?!您,您三思呀……”那些伴當都是他日常結交的朝臣子侄,這一下子可破了他數年之功喲。

皇帝紋絲不動,繼續道:“二皇子約束左右不力,和五皇子一道也去領十鞭子。”

五皇子正在得意微笑,忽聞此言,呆道:“父,父皇,您您是不是說錯了……?”

皇帝懶得理這兩個活寶,低聲吩咐那小黃門將人領到一旁的偏帳,然後離席往後走去,眾臣和皇子們也起身拱手相送。皇帝才走幾步又駐足,回頭道:“程校尉,你隨朕來!”

眾臣的目光瞬時齊刷刷的射了過去,程始哪怕天縱奇才也想不明白這高深莫測的聖意,此時也只能頂著灼灼目光,縮著脖子上前隨駕離開。

待皇帝離去之後,帳中猶如蜜蜂嗡嗡一般吵雜起來——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

“我適才聽外頭的侍衛說,十一郎回來啦!”

“回來就回來,陛下為何變了臉色,陛下總不會治十一郎的罪!”

“聽說十一郎受了些傷,被人扶著回來了。”

“甚麽?!何人能傷到十一郎!扶著回來的,想來傷的不輕呀!”

這些話程始統統聽不見,他實在不知皇帝為何單獨召他,心裏想著自家女兒就算遲到宴席也不至於引起這麽高規格的關註,他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心裏不住盤算近來朝堂之事,皇帝忽開口道:“程卿,你膝下有幾個兒女。”神色十分和悅。

程始呆了下,機械的回答:“臣有四子一女。”

皇帝頓了下腳步,皺眉道:“只有一女?”

程始心裏打鼓,茫然不知所措:“是。臣只有一個女兒。”

皇帝皺著眉頭:“已許配了樓太仆的侄兒?”

“正是。”程始心道,陛下您不是還給我家頒旨賜婚了嗎。

皇帝看起來一點也不和悅了:“卿怎麽只有一女?!”言下之意似乎很不滿意。

程始一頭霧水。只生一個女兒也有錯?!

其實適才那小黃門只低聲說了一句話——“淩大人左臂受傷,被程校尉家的女公子扶著回來了。”

皇帝覺得這短短一句中,簡直每個字透著詭異。

首先,自己養子是什麽人他會不知道嗎?傷了手臂又不是傷了腿,為何要人扶著?就算是傷了腿,當年他三刀六個洞還能直挺挺的從涼州走回都城,且不露半分痕跡。

其次,還是個小女娘扶著回來的!哪怕今日祭祀山神,忽然顯出個靈仙來唱支小曲,都不會更讓皇帝吃驚了。

當初有人讒言淩不疑不近女色是因為好龍陽,他嘴裏怒斥枉言,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嚇的兩宿沒睡好。直到後來不知哪個不長眼的給養子送了幾個顏色姣好的僮兒,被狠狠打將出去,他才放下一顆心。

穿過十來尺的營地,來到一座略小的金頂禦帳之中,未等小黃門掀開帳簾,皇帝就聽見裏面有個溫柔軟糯的少女在哭,自家那位孤僻聞名的養子正在低聲勸慰。

皇帝嘆口氣,叫小黃門通報後大步進去,後面跟著臉色發白的程始,他也聽見了。

進帳後,只見淩不疑坐在火爐旁,正由侍醫以木制板條固定左臂然後包紮,旁邊跪坐著一個小小女孩,雖然哭的臉如花貓一般,但仍舊看得出容貌嬌美,稚氣荏弱,玉雪堆成一般。

——所以,養子其實喜歡的是這一款?皇帝暗忖,難道以前沒人送過這樣的美姬。不會呀,從養子十五歲開始,應該花紅柳綠各色各型都送過了呀。

“阿父……”少商扯扯程始的衣擺,眼淚朦朧,好不可憐。

程始心知女兒的安危不會有事,有事的怕是女兒是姻緣,當下低聲道:“陛下問什麽,你就說什麽。”

少商點點頭——按照兩人套好的說辭,她騎馬至山崖,因想攀折崖邊鮮花,不小心滑了下去,幸虧吊在了山崖邊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幸好淩不疑此時經過,聽見呼救聲趕來,扯她上來時折斷了左小臂。

聽見呼救就過去了?皇帝十分想轉頭,好好提醒養子‘可記得當年虞侯家十一女落水,你居然踹斷了一截木樁丟過去讓人抱住浮著’,不過虞侯也明白了你小子的意思就是了。

程始聽完這段,心頭一松,心想只是這樣就最好。當下連忙叩首,連連感激淩不疑搭救女兒之恩,又大聲向皇帝告罪。

皇帝點點頭,心想,程始這人倒沒任何攀附之意,看來還是可用的。

“程娘子與十一郎,之前見過?”不論心裏如何翻滾,皇帝臉上不會露出分毫。

少商低頭看著垂落在地毯上的朱玄二色的冕服衣擺,不由得掌心冒汗,生平第一次看見國家大BOSS,怎能不緊張。

皇帝看她慌慌張張的行禮,行的竟是家中對長輩的禮儀,而非面聖之禮,可見教養匱乏,強忍著沒有皺眉,又看了淩不疑一眼。

淩不疑渾然不覺,托著包紮好的左臂,跪下行禮,道:“臣與程娘子見過數次,自不能見之不理。”

皇帝不去理他,繼續問:“程娘子,你在哪裏見過子晟。”

“這些事陛下不如都問臣。”淩不疑臉色蒼白,卻依舊笑著。

皇帝又問:“程娘子,子晟乃股肱重臣,國之棟梁,你連累他受傷,可知罪?”

少商正要張嘴,淩不疑又搶了先,笑著說:“早知陛下想嚇死她,臣適才就不用舍了左臂去救她了。”

皇帝終於忍不住轉頭,正想板臉數落養子幾句,卻看見淩不疑眼中的哀懇之意,他暗嘆了口氣,就揮手讓程家父女退下去了。

程始拉著女兒的胳膊,連聲嘆氣,一邊走一邊數落:“你這是又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阿父不是都聽見了嗎。”少商也顧不得儀態了,扯著袖子去擦滿臉的淚。

“你你,你怎麽又和十一郎扯到一塊去了!”

“淩大人高仁厚義,回去後我要找阿垚一起登門道謝!阿父,你給我好好備一份禮啊。”

程始匪夷所思:“就這樣?”

“還能怎樣。”少商奇怪的回望程老爹。

人家救了你的命,你狠狠道謝,以後有機會回報就是了,有什麽問題嗎。至於雁回樓上的事情又不能說。

程始: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那邊廂,樓太仆聽到了些消息,將侄兒扯到僻靜處,低聲道:“適才十一郎受傷回來了,你可知扶著他回來的是誰?”

“侄兒知道呀。是少商嘛。”

“啊!”樓太仆反應不及。

樓垚一臉光明磊落,直白道:“適才少商叫身邊的婢女都來告訴我了。淩家兄長救了她的命,等回去後,我和少商一道上門道謝。”

“就這樣?”

“還能怎樣?”樓垚覺得自家伯父很奇怪。

樓太仆: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

……

偏帳裏,皇帝繞著淩不疑轉了一圈又一圈,欲言又止:“你和程家小娘子……?”

“陛下想說什麽?”淩不疑托臂凝神。

皇帝直起身子背手緩走,換過話題:“那日給樓程兩家下賜婚旨時,朕記得你就在一旁。”

“是呀,臣就在一旁。”淩不疑淡淡道。

皇帝瞪了養子半天,有一種無處下嘴的感覺。

淩不疑看了旁邊的小黃門一眼,那小黃門會意,小聲提醒道:“陛下,外面的筵席……”

皇帝煩躁的揮揮手,留下句‘你好好養傷’就大步回了主帳筵席,在上首坐定後,看見田郎官和歐陽博士猶自氣呼呼的對視,他嘆道:“罷了,少年鐘情不易,歐陽愛卿,你回去後預備嫁女入田家之事。”

歐陽博士張口結舌:“陛,陛下,可小女已經定親了啊。”

見皇帝神色疲憊,吳大將軍雷鳴般的吼起來:“成了親還有絕婚的呢!你廢什麽話!”

虞侯撚著儒雅的文士須,微笑道:“歐陽博士,今日這麽多人看見了,想來令嫒原本定親之家也不樂意再續前緣了。這並非田家奪婚,而是小兒女兩情相悅,陛下有意成全,你何必執拗?”

歐陽博士頹然倒地,不敢再反駁,田郎官滿臉喜色,大聲叩謝聖恩。

皇帝心思飄移:難道真是他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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