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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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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似乎開始放晴了。起初,先是一縷微薄的光束吃力地穿透了厚重的雲層,其後便愈發不可收拾起來,周遭的濃雲全都為之讓路,一時間金光大盛,萬丈光芒,使得原本便十分高大的城門,顯得更加莊嚴而神聖。

可這突然間的晴天,對於長途趕路者來說,並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完完全全的好事。隆冬大雪數日,天地間盡是一片茫茫的白。陡然間出現的金光,如金鉤般刺痛了孟城澄的眼。她瞇起眼睛,下意識地伸手去擋,卻仍被光照和鋪天蓋地的白雪晃得頭暈目眩。

城澄用力地咬住了下唇,意圖讓自己在風雪中仍保持清醒。城門近在咫尺,她不能再等了,今日必須進城。

她已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此時雙腿發軟,雙目暈眩,已是騎不動馬,幹脆身子一斜,從馬上翻滾下來。城澄跌倒的姿勢並不漂亮,甚至有些狼狽,但她不在意。眼下這天地都是一片刺目的白,周圍沒有人,有人也不會註意到她,就算有人註意到她,她也不在意別人怎麽看。

城澄現在只是在意,自己好像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她歪頭想了一瞬,忽然把頭埋在積了一尺深的雪地裏,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可惜,這招數並不靈驗。她的臉甚至全身都已經僵硬而麻木,激發不了她身體裏的鬥志。

她只好把自己心裏的傷口翻出來,暴露給自己看。她努力地翻了個身,平躺在雪地裏,對著金燦燦的天空喃喃自語:“娘親,城澄回來了……您最疼我了,快來接城澄回家,好不好?”

四周仍是靜悄悄的,除卻呼嘯的風聲,無人回答她的哀求,也永遠都不會有人回答她。

城澄卻好像突然間充滿了力量,掙紮著站了起來。是的,她回來了,在離開京城六年後回來了。她這個不孝女,因賭自己的一時意氣憤然離京,從此天南海北,恣意瀟灑。又因內心的懦弱和膽怯,六年間從未回京看過母親一眼。直到不久前,她得知母親的死訊……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其實城澄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堅強的姑娘,正如此時,她難過得想哭,也當真哭了,只是天大寒,溫熱的眼淚尚未湧出眼眶,便已結成了冰。有淚卻成冰,連哭都哭不出來,城澄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此時應當傷心一下。但這天實在太冷了,心臟仿佛也被麻痹,疼得非常遲緩。

她索性不再去理會這些悲傷的情緒,既然已經站了起來,那便繼續向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城澄一直在數著自己的步數,終於在第二百三十八步的時候,她清晰地看到風雪中一動不動的士兵,還有,緊閉的城門。

她張了張口,吃力地問:“官爺,太陽還沒落山呢……怎麽城門不開呀?”

滿身盔甲的士兵睨她一眼,見是個身形單薄的姑娘,勉強耐著性子答道:“這你都不知道?榮王殿下今日回京,城門戒嚴,閑雜人等不得出入!”

城澄一楞,沒有料到事情竟然這樣不巧。聽說這個榮王,一年到頭都在各地打仗,怎麽好巧不巧,正好趕在同一天和她回京?這不是專程和她作對,還是什麽!

但她現在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解下鬥篷的風帽,露出一張煞白的小臉兒,利用女子先天的優勢,柔柔地裝著可憐:“官爺,我是京城人士,從小在京城長大,定不是什麽壞人,您就放我進去吧!只我一個人,還有一匹馬,不會耽誤多少工夫的。”

那士兵盯著她,怔怔道:“啊……好!”

一旁的官兵抄著手,本以為同伴很快就會不耐煩地將來人打發了,沒成想他竟然應了聲好。話音方落,便氣沖沖地過來責怪:“你說什麽混話呢,怎麽能隨便放人進城,萬一沖撞了榮王殿下……”說到這裏,他忽然瞥見女子的臉,竟也是喉嚨一動,嗓子裏頭仿佛卡了個核桃般,霎時說不出話來。

——這姑娘,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絕色。小時候他也曾念過些書,書中所謂的“麗而不妖,艷而能質”,大抵便是她這般的女子。明明未施粉黛,白衣素服,卻比天光更耀眼,比雪水更清澈。只可惜身形太過瘦弱,仿佛一縷白煙,隨時便會隨風而逝。

他也不得不憐香惜玉起來,猶豫著要不要悄悄地將她放行。這般傾國傾城的佳人,若是這般凍死在雪地裏,可就是他們的罪過了。

二人面面相覷了一陣兒,到底還是後過來的那人更有主意一些,對城澄說道:“這樣吧,姑娘既然是京城人士,可有文書證明身份?”

“有的有的。”城澄見他松口,自是喜不自勝,連忙回過身去翻掛在馬背上的行囊。卻因手指僵硬,好半天都沒能打開包裹上的結。

她越急,手反倒越笨。官兵們在旁瞧著都有些心焦,生怕榮王何時會來。若是王爺恰巧與她這“閑雜人等”遇上,那可就不妙了。

榮王是誰,那可是先帝爺的長子,十四歲起南征北戰,數年間立下赫赫戰功,手底下的人命不計其數。這樣的人物,只怕不是好相與的。若是惹了他不高興,只怕不止守城的這些士兵,連著這個孱弱的女子都要一並遭殃。

正在這時,突然由遠及近的響起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幾人心中俱是咯噔一聲,心中剛剛犯起恐慌,卻見城門竟是自內大開,一輛馬車緩緩地停在了不遠處。

幾個兵油子一眼就認出,上頭刻的是京城望族宋氏的標志。而那趕車的中年男子,也不是一般的家丁小廝,竟是宋府的管家老陳,人稱陳伯。

忙有人迎了上去,哈著腰笑道:“這不是陳伯嗎!這麽冷的天兒,您這是要出城?”

陳伯搖搖頭,雙眼微綣,在寒風中一掃,忽然將袍子一掀,跳下馬車來。

“噢!是不是宋大公子,來迎榮王殿下回京?早就聽說大公子結交廣泛……”

這人自顧說著,陳伯卻不搭理他,徑自走到城澄面前,對其施了一禮後,恭恭敬敬地束手道:“叫孟姑娘久等,是老奴的錯處。天兒冷,還請您快快上馬車吧。”

城澄沒有想到,這宋行霈宋大公子還挺講義氣的,她沒有說過她何時會回來,他竟還派了人接她。雖說靠她自己也不是進不了城,只是被人惦記著,總是叫人喜出望外。這份情她得承。

臨上馬車,剛剛打起半邊遮風簾的時候,城澄忽然想起一事,側過臉來問那守城的士兵:“官爺可還要看我的文書?”

“不必了不必了!既然是宋大公子的朋友,姑娘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她聽了這話,不由噗哧一笑。就連宋行霈本人,都是一身的臭毛病,也不知他這邏輯是打哪兒來的,當真滑稽的很。

但她還是禮貌地點頭致謝,這才鉆進馬車。城澄不是什麽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向來不吝惜自己的溫柔。這京城裏頭,有權有勢的人太多,她得罪不起;卑微如一個守城的小卒,不見得便是無用之人,所以也不要輕易得罪。這是母親的生意經,她只學了個皮毛,但聊勝於無。只是不知憑著這點兒半吊子的本事,以後能不能在京城立足。

她前腳剛走,後頭官兵們便炸開了,站了一天下來的疲倦仿佛一掃而空,個個兒唾沫星子橫飛,議論起這姑娘的樣貌品行,直把城澄誇得天仙一般。只有方才向她要文書那人嘆了口氣,道了聲可惜:“她雖是宋大公子的朋友,可你們別忘了宋大公子是什麽樣的風流人物——那位可是要尚公主的,準駙馬!只怕是要委屈了這位姑娘咯……”

“那姑娘有這麽好看嗎?”忽然有一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來。

眾人初時大意,還有人大大咧咧地回答:“當然了,老子站在皇城根兒底下這麽多年,都沒見過生得這麽水靈的姑娘……”

“還有那聲音,柔聲細語的,一點兒都不像京城娘們兒……”

來人卻是再也聽不下去,冷笑著打斷他們的淫言浪語:“好看到讓你們忘了自己的職責,忘了恭迎榮王殿下?!”

所有人的笑容和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他們僵硬地轉過身,還未看清站在眼前的黑衣男子,便已嚇得雙腿發軟,朝著後頭立於馬上的榮王深深地跪了下去。

“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面對著一群驚懼不已的兵卒,榮王面色淡淡,沒什麽表情地開口喚道:“莊征。”

“王爺!”那黑衣男子應是榮王的隨身侍從,聽到主人召喚,便立刻回到他的身側,微微躬身,以候榮王示下。

榮王擡眼看向城澄方才站定的地方,那裏還殘留著她的腳印。“她是誰?”

這一句問得看似有些沒頭沒腦,可莊征不愧是跟隨榮王多年的人,卻是聽懂了:“王爺恕罪,屬下無能,沒有看清那女子的臉。但來接她的既然是宋府的管家,想必是宋大公子的哪位紅顏知己吧!”

榮王只不過問了短短一句,莊征卻禁不住憤憤道:“這宋家也真是可惡,仗著宋大公子要尚主,竟然敢對王爺不敬!要不要屬下打探出那女子是誰,好生教訓他們一番?也省得京城裏的這些權貴以為江山易了主,便可以不把王爺您放在眼裏了!”

榮王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個幾乎融於風雪中的白色身影,搖了搖頭,說了一句頗為意味深長的話:“來日方長。”說罷打馬進城,踏過她來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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