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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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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年,五駙馬好多年沒有吃到過這種由家裏人起面、揉團,最後擱在蒸籠裏蒸出來的饃饃了。

可是這又如何,難不成憑個家裏蒸的饃饃就能感動五駙馬,讓他把手裏掌握的證據拿出來幫忙扳倒曲王柴簣一派?

做什麽白日大美夢呢,人家五駙馬只是酒喝得情緒恰好,又聽見謝於二人低語關於他兒子的事,是以難掩哀痛罷了。

大概是實在悲傷到一定程度了,五駙馬顧不得謝於兩位女將軍在場掩面痛哭起來,守在院門外的公主府仆人探頭往裏看一眼,謝岍和於冉冉目光相對,默契地起身離開。

在別人地盤上要千萬小心隔墻有耳這種事,還沒吃飽的於大統領依依不舍把最後一口饃塞嘴裏,含混不清說:“大概啥時候能撤?”

“說不準,反正我已有好些天沒回家。”謝岍手裏提著大食盒往遠處眺望幾眼,和於冉冉並肩而行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們少年念書時。

“我也是,多日未歸家。”於冉冉感同身受地點頭。

熱衷於打擊別人的謝大都督說:“你回不回家有區別?”

“……”吃人嘴短,於冉冉並不和傻子計較,嚼著口中饃饃說:“我先去貴妃娘娘那邊候命,出來時間已不短,約莫快到回宮時。”

二人在某個三岔路口分開,謝岍走出去幾步遠又拐回來,說:“照正常腳程算,我哥他們就這幾日便該到了。”

“他們”倆字咬的重,以前從沒發現謝岍這驢貨還是個操心命,大事小情都給琢磨到。

於冉冉宮裏當差,在策華公主身邊聽用,朝中最新動向她跟著知道不少,說:“知道,已抓緊時間在處理……”

敏銳地從於冉冉語氣中聽出絲毫猶疑,謝岍隔著枯敗的疏木探頭看過來一眼:“咋啊?有難處就說。”

“無事。”舒晴這樣回答,掩飾說:“就想早點處理完這些早點回家。”

“誰不是呢,先走了。”謝岍擺擺手,轉身離開。

來前早已看過公主府俯瞰圖的於冉冉熟門熟路來到五公主院子,院裏死氣沈沈中透著戰戰兢兢,一應仆奴下人跪伏影壁下聽用,院門口有倆禁衛軍帶刀把守,內禦衛僅是少數有頭銜的人候在院裏,其餘皆列在外面吹冷風。

見於冉冉進門,副官跺跺冰涼的雙腳迎過來。

“情況如何?”於冉冉邊進院子邊低聲問,繞過影壁後看見影壁下的小魚池前跪著滿地人,不禁眉心微向上揚。

副官跟在側後方低聲回話說:“裏頭發生些許爭執,所有人都被趕出來院子裏,目下天色晚,到回宮時候,上面沒給具體消息,卑職不敢再多言。”

“楊花呢,”於冉冉停步院子正中間,問:“他可曾進去提醒?”

楊花是錢貴妃身邊的聽用大太監,此番隨貴妃出宮來此。

於冉冉是女將領卻屬軍身,照規矩甚至都不可以跟錢貴妃身邊的掌宮女官直接照面談事,由是此番出宮內禦衛和貴妃駕接洽都是找的楊花。

什麽人養什麽狗,淺看錢貴妃行事作風就可知那楊花不會是什麽老實敦厚人,副官沖那邊走廊下的月亮門一努嘴,不滿說:“卑職催問過兩次回駕,楊公公都說讓等著。”

“我知道了。”於冉冉點頭,大踏步邁上回廊徑直往那邊拐角處的月亮門走。

她來找楊花。

月亮門那邊不知通往何處,於冉冉邁進門同時清嗓子,躲在背風處抽煙的宮人嚇得手忙腳亂,一時間又是藏煙//槍又是用手扇煙霧。

等候無聊,幾多宮人湊在隱蔽處抽煙,也是抓了不進前伺候的空子,不然給這些人兩百個熊膽也沒人敢在當差時候抽煙。

正在吐漂亮煙圈的楊花被嚇一跳,大掃其興,黑下臉嘖嘴欲呵斥。

隔過青白煙霧看見來者是於冉冉,楊花臉上換上諂媚笑容,只是坐在回廊圍欄上未動,說:“大統領忙完啦,這天太冷,大統領也抽兩口暖暖身子提提神?”

說著他笑岑岑把手中煙//槍往前遞遞,油滑神色裏帶著令人不適的嘲諷。

這奇怪而畸形的鄙視鏈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男人看不起女人,女人看不起閹人,閹人看不起當官的女人,尤其是於冉冉謝岍以及郁孤城這等軍身女性。

於冉冉太知道,那些看不起和反對不過是所謂的堂堂男兒感受到了來自女性的壓力,他們怕了,害怕極了,覺得優秀的女性對他們的統治地位造成威脅,所以連忙借三綱五常世俗道德竭盡全力打壓優秀女性。

這種人,甭說搭理他一句,多看他一眼你就算輸。於冉冉面不改色沈靜地看過來,說:“時間到,當歸中。”

“呦,”楊花笑岑岑收回煙槍,把煙鍋裏沒抽完的煙絲磕進身邊小宮人的手心,為難說:“那怎麽辦呢,娘娘正和五殿下說貼心話,吩咐屋外二十步內不準有人,奴婢是真真不敢去打擾,大統領要催駕回宮,誠也為咱們這些為奴作婢的考慮考慮嘛。”

無怪乎楊花如此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度。

不按時把貴妃駕送回禁中追究起來擔錯的是內禦衛,跟貴妃隨從沒有半毛關系,再者說,錢貴妃剛在屋裏跟她女兒發生爭執,此刻哪個家夥皮厚命長啊去貴妃面前惹厭?那保管開口就是討打。

內禦衛副官被這閹豎目中無人的話氣不輕,兩手握拳一聲低低呵斥已徘徊到嘴邊,擡眼卻見主官於冉冉還是那副沈靜模樣,他主官似乎是個不會生氣的。

新成立的內禦衛其實並不像別人以為的那般好管理,但副官至今不曾見過大統領生氣,大統領的情緒和那張沈靜的臉一樣總是平靜的,似乎泰山崩於眼前她都能處之泰然。

情緒平靜神色沈靜的於冉冉低頭把刀鞘和刀柄間的扣子扣上,那是軍器監為防止意外拔刀而特意設計,普天之下只內禦衛佩刀有這種倒扣。

這只是個極其不顯眼的動作,就連副官也不知大統領為何要扣倒扣,反正他跟著做了。

“內禦衛奉命護衛貴妃娘娘駕,至於隨行其他人……”於冉冉說著擡眼看過來。

低頭擡目間大統領神色並未變化,圍在楊花身邊的嘍啰宮人已嚇得渾身顫抖。

“於大統領,”楊花下意識握緊手中煙槍,冷笑一聲說:“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在宮裏行走,靠的就是謹慎二字,今朝不是奴婢不幫您辦事,實在是娘娘新失外孫,悲痛不已,娘娘想多陪陪女兒與外孫,這是誰也說不得的事情。”

看看,老柴大爺禦下以仁,給某些人慣得都不知道什麽叫規矩了。

於冉冉什麽都沒說,只擡手示意副官把月亮門上的兩扇門緊緊關住……

約莫一柱香時間後,副官從地上東倒西歪的幾個人裏拎起來個還算幹凈的,一甩手扔到他主官腳下。

於冉冉整理好身上略有點亂的甲胄,擦著手上不慎沾染的丁點血跡,沈靜中略帶厭惡地瞥眼趴在她腳下哆嗦的人,說:“勞請小公公為在下稟報娘娘,時辰已晚,當歸中。”

聲罷,那只用來擦手的素靜手帕隨之而落,掉在小宮人肩膀,旋即滑掉在地。

手帕掉落分明無聲無息,卻讓人感覺有把刀對著所有人當頭砍下,倒了滿地的人連聲痛///吟都不敢。

兩盞茶後,貴妃駕回宮。

車隊行駛速度明顯比來時快些許,和女兒大吵一架的錢貴妃鬧心氣懣,又趕上天色徹底黑下來,風燈照明到底不如天光來的清楚,更看不出來楊花行走間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只嫌馬車跑得慢,親自喚於冉冉來吩咐加快速度回宮。

內禦衛副官覺得楊花挨的打實屬活該,但心細的他覺得大統領一向沈穩,此番因點小事就親自動手打人,而且還用的軍裏手段專挑人身上那些看不出來的地方下手,與其說是不堪楊花閹豎辱,倒不如說是大統領在借機撒悶氣。

副官暗地裏覺得主官生的悶氣和他們身上所當差事沒有任何關系,但副官如何都猜不出來主官這悶氣是為什麽。

於冉冉同樣沒太鬧明白自己的滿腔悶氣究竟來自何處,她發現自己處事心態發生了變化。

就像小時候謝岍常說債多不愁還書多不愁背,遲一刻回宮和遲半個時辰回宮結果無二,內禦衛都要在宮門下跟守門禁衛軍走那套遲歸的繁瑣流程,罷後內禦衛還要再跟有司衙門遞交文書進行各種版本的事由說明,總而言之,回宮晚一次,後續手續得辦理十來天。

神奇之處在於,向來嚴謹的於冉冉如今對當差時的容錯心態發生很大轉變,以前從不允許的此等低級錯誤再發生時,她看淡了。

她不再總是跟自己較勁了。

安然送錢貴妃回宮,於冉冉收到一封從鄣臺送來的信,是零榆約她見面,加上知道零榆在楊林遇到劫殺,於大統領馬不停蹄趕往鄣臺。

入夜後的鄣臺是不輸蓬萊殿的神仙地,天上人間絕無僅有,於冉冉對所謂文化人把嫖//娼之舉文雅化這事很是無法理解,從偏門進時隱約聽見前面有人在用吳儂軟語吟唱□□花,她恍惚間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亡國之音,又恍惚間覺得過去快二十年的金戈鐵馬烈日狂沙只是自己的一場夢。

十餘年來,有人在西北的高原大漠衛國戍邊流血如汗,有人在汴都的溫床暖鄉揮金如土夜夜笙歌,合該的麽?就算人各有命,他們這些邊軍也當在拼過命後受到應有的尊重,而不是朝臣的一邊依賴一邊提防。

這真的,很惡心人。

零榆所在之處隱藏在無盡喧鬧中,跟著引路者東轉西拐時上時下,饒是對於方位路線頗為敏感的於冉冉都被繞得有些懵。

上次來時她就覺得鄣臺建築設計可能融合有太極八卦甚至是迷宮陣像在其中,只是她總會忘記向謝二那驢貨求證。

好在具體情況還不算太差,在於冉冉被鄣臺的蜂房水渦徹底繞懵之際,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本以為零榆傷至於臥床地步,畢竟軍伍之人概念中沒缺胳膊斷腿開膛破肚就算不上受傷,看見零榆全須全尾坐在桌子前單手倒茶時,於冉冉明白了謝岍面對諸事時從容不迫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

“傷。”於冉冉解著禦寒風衣過來坐到桌對面,沖零榆擡了下下巴。

瞧見於冉冉擡下巴的動作如此自然而然,零榆遞茶過來時眉眼間浮起招牌笑意,說:“我接觸過不少軍伍,但只大統領和大都督二位喜歡這樣跟人示意,”

她學於冉冉擡下巴的動作,促狹問:“這是什麽招牌動作?”

“……習慣而已,大抵與身份差事無關。”於冉冉接過茶杯暖手,神色沈靜如常:“楊林的事我聽說了,傷在何處?”

“不過是刀刃擦過,見了點紅,”零榆示意自己左臂,笑容裏隱約幾分惘然:“曾經有人告訴我,在軍裏‘皮開肉綻’都叫不得受傷,承蒙大都督那邊上心,還讓大統領親自過來一趟。”

於冉冉沒說話,無言中多看過來兩眼。面前之人衣冠整齊,外袍能好生穿在身上說明傷勢不會太過重,既是挨了一刀,想來是得縫幾針的地步。

於冉冉不緊不慢,低頭呷口茶,從零榆這邊看過來,女將軍低眉垂目的時候,慣常沈靜的臉上可被窺探到幾分沈默內斂的溫柔。

若非知道對方此來有公幹,零榆甚至都想拉著於大統領到院子裏小酌幾杯,今夜月色不錯,清疏而不寒,像極了於冉冉,嗯,零榆覺得於大統領應該是個蠻有趣的人。

其實零榆並不敢真心實意投靠到謝岍陣營裏,在汴都待久的人都知道做事留一手,她亦然。

今朝在遇到暗殺後謝岍會讓於冉冉過來,一是為表達謝岍對零榆的重視,二來,零榆帶的護從們誤打誤撞從暗殺現場抓了個殺手回去,零榆猜測到謝岍會讓於冉冉來交涉,幹脆先修書一封送到於冉冉手裏。

此舉並非畫蛇添足,而是被動主動權的搶奪。零榆看得清楚,於冉冉和謝岍在汴都在官場分屬兩撥勢力,於最多是謝得力幫手而絕非後者從屬,她二人的這種關系對零榆而言有很大利用空間。

從來“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裏,不是麽。

鄣臺老板多年來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好本事,又抓有殺手在手,坐在這裏沈心靜氣等於冉冉來談判。

汴都如今局勢不明,她選擇投靠謝岍是步險棋,許多事及某些利益沒拉扯好,她想以此為籌碼和謝岍再談談,萬萬沒想到謝岍支使於冉冉來了。

那些涉及謝岍一方暗地利益的事,於冉冉方便知道?親兄弟還明算賬呢,謝岍此舉要麽是不太在乎她的鄣臺,要麽就是屬於實在拿捏,知道鄣臺除謝岍外別無更好選擇。

結合此前謝岍對鄣臺的態度,零榆的想法偏向於後者——謝重佛已經拿捏住了鄣臺的活路和死門。

被拿捏住生死還不算什麽,更可怕的是謝岍這家夥的不聲不響,天羅地網已布下,大都督高坐明堂,靜等“獵物”在想盡各種辦法後慢慢自己意識到走投無路的絕望境況,然後心甘情願拽住那根“救命繩”。

這種兵不血刃的馴化比任何或剛烈或懷柔的手段都要高明百倍,書上把這種特性稱為“陰鷙”。

自詡光明磊落的君子士大夫們說自己不屑這種手段,誠卻沒人會覺得他們某些人的所作所為,其實不知道要比光明正大的陰鷙手段殘忍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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