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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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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保證沒人會知道這段事。”

這句話如魔音繞耳不斷在腦子裏回響,最痛恨人說話不算話的於冉冉於將軍在活了整整三十個年頭後,終於親身體驗了一把說話不算話的舒爽打臉。

她抱著胳膊站在屋門口一言不發,自己感覺臉都要燒熟了。

偏生他人看來女將軍依舊是那副泰山崩於眼前仍可安之若素的該死沈靜。

坐在炕邊的舒老娘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抓起只鞋子咚當砸過來,嘴裏罵罵咧咧不帶重樣,仇恨得宛若當年治府保衛戰時舉著菜刀跟十八部禿子在大街小巷裏對砍,嗯,她大娘是彪悍的大娘。

旁邊舒晴眼疾手快收走老子娘另外只鞋,指指旁邊堆在地上的麻繩說:“若您還是無法冷靜,她再綁您我就不管了啊。”

此言一出,舒老娘忿忿著坐好,兩只大眼睛再度紅起來,瞬息間盈滿淚水,雙手大力拍著炕沿哭嚎:“我命苦啊,年紀輕輕死男人,口攢肚暖把女兒拉拔大,還供她好吃好喝好讀書啊,讓她從軍端鐵飯碗,到頭來她日子過好她就這樣對我,我命苦啊,”

哭嚎著就往常見老套路上走:“老舒啊,當年你咋不帶我一起走啊,好勝過我現下跟著你女兒丟人現眼,她跟個女人不清不楚啊,我還不如死去算了,我死了都要被人戳著脊梁骨再戳活,老舒啊,你說我的命咋就這麽苦呢……”

於冉冉:“……”

方才舒老娘醒過來後情緒特別激動,尤其看見舒晴後直沖上去要掐死女兒,於將軍無奈之下一根繩子把人綁起來綁在了炕頭,然後拉舒晴去隔壁廚房吃飯。

一頓飯時間過去,天都黑了,舒晴把於冉冉留在廚房,自己端份熱飯到東屋和老子娘“談判”,最後舒老娘吃飽喝足,饜饜打個飽嗝,終於同意喊於冉冉過來。

誰知道原本說好要坐下來好好聊聊的舒老娘出爾反爾,看見於冉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就邪火噌噌冒三丈,鞋子也不知怎麽就砸了過去,這個時候,呵,大官算什麽,將軍又算什麽,啥都沒有她發火消氣來的重要!

祁東軍者,眼神足夠表現其彪悍和血性,尤其是戰場上廝殺過的,於冉冉這點上完全不輸謝岍,淩厲起來時只一個眼神看過來足夠把人嚇唬住。

方才還恨不能生啖於肉飲於血的舒老娘,在被於冉冉這樣看一眼後果然梗著脖子別過臉去,不敢再和於冉冉有目光接觸。

不敢看是眼睛不敢看,不影響她嘴裏嘀咕:“嚇唬誰呢,老娘才不怕你,當年打治府保衛戰,老娘一把菜刀跟邊部禿子對砍時,你還在你娘懷裏吃奶呢,老娘答應女兒跟你心平氣和談談,不然早就捶死你!”

舒晴可心說,治府保衛戰時若沒有將軍和少帥等外圍將士在前方浴血奮戰牽制十八部主力兵馬,城內的大家壓根沒有機會能拿起武器和敵人對抗,十八部殘忍兇狠,兵馬過境從來寸草不生。

“娘,”舒晴放下鞋子臉色神色微微沈下來,說:“不是說要好好談談麽,你怎麽又說這個。”

舒老娘哼地擡頭看女兒,咬著後槽牙說:“你管,我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中年婦人,我就愛叨叨,有本事你別和我談,直接跟我回家,”

說著擡手指向於冉冉,邊怒視女兒:“要是她還敢去咱們家找你,我讓你弟弟和你劉叔叔打斷她的腿,別怕!”

“我不會跟你走的,那不是我的家,”舒晴別開臉不敢看母親,門牙咬咬下唇囁嚅說:“那是弟弟的家,是你和劉叔叔的家,那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二十年前就沒了。”

“……”舒老娘一楞,兩行眼淚稀裏嘩啦落下來,頃刻間泣不成聲:“我就知道你心裏沒過去這個坎,這些年你不跟我親,不願意回家,我全當你是鬧個小脾氣,氣消了就回家了,沒想到到頭來我竟然再怎麽捂也捂不熱你的鐵石心腸,你們老舒家的人都絕情的很啊,絕情的很!”

“娘,你別這樣說。”那些深埋於時光的過往舊事是舒老娘的苦,更也是舒晴心裏痛,也正因為時時刻刻感念母親養育恩,所以她才只每月把生活費給娘送手裏,她從不去娘的家。

她也不想打擾娘的生活,不想因為她的存在而讓娘被劉叔叔為難和劉叔叔爭吵,甚至動手,那個家,只要她不在,劉叔叔就會和娘恩愛和睦,再加上弟弟,他們一家三口過的非常幸福,她何必去破壞。

可是在娘看來,她不回家,就是絕情。

而如今她更過分地做了遭人唾罵給娘丟臉的事,她不喜歡男人,她喜歡女人。

“娘,”舒晴掏出手帕遞給老子娘,帶著淚痕的嘴角揚起無奈的笑容,說:“你知道的,是我先喜歡人家,從小到大,是我錯在先,你不要誤會別人。”

那邊一口一個“人家”、“別人”,聽得於冉冉眉心緊蹙,她不太喜歡被舒晴這樣排除在外,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個沒有擔當只會逃避的負心女。

若非知道舒晴並非是那種詭計多端的壞姑娘,於將軍怕第一反應就是在想舒晴說這些話是在用苦肉計,給她制造愧疚感,逼她做出下一步選擇。

沒錯,聽罷舒晴獨攬責任的話,於將軍心裏生出股濃濃的愧疚感,甚至心口都跟著有些隱隱作痛,和仍舊不時抽痛幾下的左後肩遙相呼應,前邊疼罷後邊疼,沒個消停。

見過大風大浪的舒老娘呸聲說:“少跟老娘在這裏裝什麽深情不移,你有多自私我還能不知道?要不是姓於的蠱惑你,那一定是你看上她的權勢,”

她下炕過來拉舒晴,“走,跟我回家!回去後立馬嫁人,不!我今晚就讓崔白來咱們家,你倆一起睡,早早斷了這不倫不類的惡心人關系!”

“你,姓於的,”舒老娘拽著女兒往外走,鞋都忘記穿,揮手把於冉冉往外攆:“你趕緊走吧,以後別再來糾纏我女兒,就算我求你了,她今晚就跟男人成親洞房,她以後會生兒育女,兒女雙全,她會過上再好不過的正常日子,你再也不要來找我女兒!走!”

站在門邊的於冉冉被舒老娘大力往旁邊推,卻在踉蹌半步後一把抓住了不斷掙紮的舒晴的手。

“撒開!”舒老娘一把捏住於冉冉手腕,咬牙用力試圖掰開女將軍的手,吃著力威脅說:“撒開我女兒,你聽見沒有?!姓於的,別逼老娘動粗!”

於冉冉卻是絲毫不受影響,輕松對抗著舒老娘掰她手的力量,微低頭與舒晴四目相對,柔聲說:“你看,我其實是不是很糟糕?”

“……不是的,不是這樣說的,將軍。”舒晴已經被淚水重重模糊了視線,她仰臉看眼前人,她看不清楚眼前人,怎麽都看不清楚。

可若不是這樣說,那該是怎樣說?

“其實我比你看到的要更加糟糕,更加卑劣,”於冉冉輕輕笑起來,說:“我之所以跟你接觸,單純是因為日子無聊,想找個人玩一玩,現在我要回汴都了,你於我而言是個累贅,你知道的,我乃鞠相府上子弟,你這種小人物,配不上我。”

於冉冉松開了手,往後退半步靠在門上,喃喃說:“舒晴,跟你娘回家吧,回家路上,趁著夜色和星幕,徹底把我忘了,以後好好過日子。”

這是舒晴在今天裏第二次聽見將軍喊自己名字,也是認識這麽些年來第二次聽她喚自己,卻是在這樣情況下。

“不,不是這樣的……”舒晴一句話沒說完,被舒老娘連拽帶拖弄出去。

很快,院門咣當被打開,舒晴的抽泣聲和舒老娘的罵咧消失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內。

空蕩蕩的小家裏,於冉冉就這樣背靠屋門而立,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剛才在廚房吃飯時,舒晴說她做的糖醋蓮藕好吃,可是於冉冉壓根不會做飯,在開始和舒晴接觸之前,她連廚房裏的鹽罐和糖罐都分不清楚。

她是怎麽開始跟軍裏大廚學做菜的來著?

哦,想起來了,是上次她從團裏回軍府參議,舒晴和她都公務到很晚,回來時舒晴常吃的路邊面攤已經收攤,那妮兒饑腸轆轆而且疲憊不堪,到家後躺在炕上邊啃從廚房翻出來的幹饃饃,邊嘀咕說:“出軍府前少帥還給我得瑟,說她這麽晚回到家肯定有熱飯熱菜吃,要是我也回到家就能有香噴噴的飯菜吃,那該多好……”

於冉冉知道這妮兒是故意說給她聽的,所以當時她沒有接話,次日回團後就開始找團部夥房師傅學做菜,她腦子不笨,手也不笨,只是時間不夠,二十天時間才只學了八道家常菜。

今天晚飯她本就沒買到更多食材,又遇上舒老娘的事,最後勉勉強強只做出三道菜來,萬幸味道都還不錯,舒晴吃的很開心,即便發現了她們交往事情的舒老娘就在隔壁,即便知道有場“硬仗”要打,舒晴還是吃的很開心。

於冉冉知道其實是自己不配,是她配不上舒晴那樣好的姑娘,以及配不上那份十多年的思慕。她和舒晴註定不會有結局,她不該心軟,提出接觸看看,她不該心軟,想讓女孩十多年的思慕有個可堪回首的結局。

誰曾想她把自己也給搭進去了,如此輕而易舉,她還毀了女孩那份彌足珍貴的思慕愛戀。

**

過幾天就要離軍動身去汴都,白天裏忙完正事後,謝岍少不得去幾個打著給她送別名義而攢起來的酒局,次日傍晚,謝岍在騎兵將領組織的席上碰見於冉冉。

鑒於少帥酒量深不可測,席間吃好喝好玩好的眾人沒有敢來勸謝岍酒,一股腦圍著格外好說話的於冉冉不停勸酒灌酒,最後成功把平日沈默寡言的高冷女將軍灌得分不清王八和狗。

夜至亥半,酒局罷,男將領們各自散了,有單身的青年將領躍躍欲試想要自告奮勇送於冉冉回住處,結果萬萬沒想到被謝岍這個冷酷無情的人一下扽斷還沒伸過來的月老紅繩,趕他們說:“散散散,各自回家去,走不了道的門外攔轎,路費老子給你們掏……”

誰敢讓少帥掏錢破費?拖拉不想走的兩三個青年頓時做了鳥獸散。

瞧著那幾個走遠,謝岍拍拍於冉冉肩膀,說:“老於,醒著不?”

臉朝下趴在桌上的於冉冉手裏還捏著個空酒杯,含混不清的聲音從胳膊架起的狹小空間傳出,甕聲甕氣,帶著鼻音:“沒醉,喝!”

“喝個球哦,散攤兒了,起來,”謝岍把人拽起來,把她胳膊勉強往自己肩膀上一架,問:“住哪兒?”

醉醺醺的於冉冉垂著頭,笑一聲跟著重覆:“住哪兒?”

算了,看這迷糊程度也是問不出個一二三,踢開另外半扇虛掩的屋門架著人走出來一看,謝岍忍不住邊往外走邊叨叨說:“你說你也是,啊,老於,混這麽多年身邊竟然連個親信都沒有,這可咋整,醉得連住哪裏都不知道,我給你撂大街上睡一宿得了。”

於冉冉醉醺醺一拍謝岍肚子,醉醺醺說:“謝謝。”

可憐謝大將軍差點被醉鬼這一巴掌把席上吃的東西都給拍吐出來,不留神還被帶得腳步踉蹌兩下,大將軍一手攬著醉鬼肩膀,另只手拍拍醉鬼燒熱的臉頰,咬牙說:“我謝謝你還差不多,到底住哪兒?”

少帥這兩巴掌多少帶了點私人恩怨,啪//啪給女將軍拍清醒兩分,擡起頭的同時女將軍腳步也明顯平穩了片刻。

“……欸!”女將軍重重嘆口氣,重新低下頭去,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再也沒有力氣擡起頭:“我把她也弄丟了,謝二,你說我是不是活該?”

謝二沖酒樓夥計擡下巴示意轎來,踉踉蹌蹌扶著人邁出門檻,順嘴說:“就你這不收拾東西的德行,從小到大丟多少東西啊,記得有次你弄丟自個兒的骨扳指,硬說是我撿走了,呸,德行,你就是看不慣我射課成績比你好,找茬想和我打架。”

一個清醒的人和一個醉鬼說話,兩人完全是各說各的,於冉冉笑起來,笑得胸腔震動,肩膀顫抖,說:“對啊,大帥給兩個骨扳指,你一個我一個,我的丟了,我從小就留不住東西,留不住人。”

兩擡的代步轎飛奔過來,謝岍把人扔進去,給轎夫報上地址大帥府,自己則拒絕再要頂轎子代步,溜溜噠噠在於冉冉旁邊跟著。

轎夫邁著平穩的步伐往前走,少帥跟轎子裏面那家夥聊天,說:“你這人就是矛盾,明明很想要,偏生生不敢要,你到底在怕啥,你舅還是你老表?”

於冉冉背後是鞠家,別看於冉冉如今以女子身封官拜將,幾乎達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甚至將來還可能在史書上留下“於冉冉”三個字,但無疑她和前任禁軍大都督禹成文一樣,不過是鞠家養的一條狗。

“我今天也,撂你句實話,”轎裏傳出於冉冉聲音,醉意朦朧似真似假:“你前頭那位去地窖裏啃窩頭,壓根不是因為犯錯,是他覺著自己翅膀硬了,不想繼續聽話,那怎麽辦?那就哢嚓——把翅膀給折了去,折了去~”

在外面說話註意用詞幾乎是刻在這幫為軍者骨子裏的意識,你看於將軍醉成這副德行都沒說漏嘴,“去地窖裏啃窩頭”是指的禹成文被下大獄,把翅膀哢嚓折去意思是禹成文是鞠氏的棄子,而非他主動遇到災禍。

“那要怎麽著,”謝岍打個飽嗝,叉著腰邊走邊說:“單沖你舅給你吃幾年他家的飯,你就要拿一輩子來還?再者,你私事你舅也管?聽說小舒今日告病假沒去當差,你倆是沒談攏,鬧掰了?”

於冉冉的笑聲傳出來,邊獨自在漆黑裏擦去眼淚,“玩玩而已,莫當真,不然當時怎麽、怎麽就不想讓別人知道?”

說話鼻音分明越來越重,你還非要給我死鴨子嘴硬。謝岍在旁邊無可奈何地搖頭:“你知道七娘曾給我說過什麽?”

於冉冉:“什麽啊?說來聽聽。”

謝岍說:“她早就知道卓白菜的事和我有關,她不過是誰都沒說。”

卓白菜是他們私下裏對前任監軍司首官卓青山的稱呼,年初卓青山去西大原視察,隊伍在路上遭遇邊部兵勇襲擊全軍覆沒,卓青山身首異處,這事真相是謝岍和於冉冉帶人所為,謝斛、皇帝、趙長源知道真相,姚佩雲猜測到的真相。

“嗯吶,然後呢?”於冉冉問。

“喝傻你個遜球了吧!”謝岍伸手在窗戶上方重重敲了一下,說:“話說到這個份上還要我教你,帶小舒走啊,一帶一個準,回老家去,你舅你老表要是敢有啥意見,掀翻他個老丫挺的,看不出來你身後有柴大爺撐腰嗎?還有啊,你和那姓禹的傻逼不一樣,若是有人想動你,那得先問問八萬祁東軍答不答應!掌汴都,呵,他算個吊。”

聽罷謝岍艹天日地的發言,於冉冉濃重鼻音終於在笑聲下暴露出幾分哭腔,女將軍躲在代步小轎遮出的黑暗裏自卑矛盾而掙紮:“可是我已經把她推出去了,傷透了。”

感情顧問謝重佛擲地有聲說:“撂下她離開才是真正傷透她,算,就你這慫蛋玩意,沒有我幫忙這輩子都別想討上媳婦——我說兩位轎師傅,咱不去大帥府了,來子裏蘿蔔纓巷走著,不認識的話咱給你們領路吶。”

來子裏,雖然遠但不影響宵禁回家,有更多的錢可以賺嘍,兩位轎夫興高采烈齊聲應:“得著,來子裏蘿蔔纓巷,保管平安送到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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