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與爸爸忙著回老家是有原因的， 年前他們需要為姜茁掃墓， 將一切收拾妥當後才開始準備過年。

過幾天再來可能會與同樣來掃墓的母親孫瑩碰上， 他們默認相互避開。

姜家在村裏是個大家族，有專門的墓地，雖然沒有專業看管的人，但是村裏人共同維持著墓地的幹凈整潔。

姜艾和姜錄到達老家的時候是晚上， 雖然穿得很厚，姜艾依舊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道路早已翻新，是在姜艾初中一年級時就已經有的改變，然而踏入這片土地，姜艾最深的印象依舊是那條下雨天會變得泥濘的土路，以及跟在她身後，牽著她的手跨過水坑的姜茁。

北方的冬天是嚴寒， 靠南一些則是陰冷，寒冷透過厚厚的衣服涼颼颼地鉆進來。

院子裏維持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變的模樣， 奶奶用手摸了姜艾的臉，粗糙的手掌刮到她臉上， 有一絲疼痛。

老年人節儉習慣了，家裏只有有人的房間裏開了一盞燈，昏黃的。

大人進了房間，姜艾沒有跟著進去。

靠著墻的一面擺放了張漆紅色的舊桌子， 桌下還有小木椅。

姜艾伸手觸摸到凹凸不平的桌面，而後擡頭看天。

雖然是夜裏，但是天也不是漆黑， 而是深藍色，與院裏高高的樹木漆黑的影子隔離開來，分辨出天空和樹影。

村裏比城市安靜，能夠聽到隔壁的狗叫以及遠遠飄來的戲曲聲。

姜艾是不懂戲的人，但是因為小時候睡覺前總是聽著這些聲音睡覺，此刻心中便有幾分安寧。

有白貓從高高的墻上探頭，叫了一聲，與姜艾對視過後，貓咪又跳回了鄰居家。

姜錄從房間裏跨步出來，不知道姜艾在看些什麽，“你不是說外面冷嗎？怎麽還不進來？”

姜艾應了一聲。

這邊雖然不會下雪，但是天氣冷的時候也有雨。

姜艾躺在奶奶收拾出來的臥室的床上後就聽到窗外淅瀝的雨聲，平房的特點就是下雨天的氣味很快就能聞到。

被窩裏的電熱毯是比姜艾溫度更高，為她度過來熱度。

姜艾頭朝著窗口，聽了一會兒後裹著被子起身，拉開窗簾，看清外面的大雨，不知明天雨水會不會變小一些。

重新躺下，姜艾刷新朋友圈，看到陸瑤瑤因為放假而拍的美食和自拍，以及班主任發了他練字的視頻。

季遠的朋友圈和本人形象不太相符，挺雜的。他打工的地方多，有的時候會發一些書店的折扣日期什麽的，這一次他轉發的是市裏的一項活動分享。

香景園為了慶祝過年而舉辦了連續一周的煙火大會，希望能夠借此引來年輕人的流量。

姜艾看了下日期，從明天開始。

季遠問她有沒有空是不是因為這個？姜艾點進去詳細介紹，裏面強調了會有很多小吃和小活動，還放了情侶去香景園游玩的照片。

……姜艾突然緊張起來，不知道季遠是不是真的對她有那個意思。

這個糾結並沒有持續多久，原本就困著的姜艾很快進入夢裏，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

被奶奶叫醒，姜艾換了衣服，踏出房間的時候冷得哆嗦。

雨還在下，比昨天晚上小了一些。

吃早餐的時候奶奶提醒兩人，“那邊下雨地滑，你們要小心一點。”

姜艾跟著爸爸出門的時候都撐了把老式黑傘，提的是姜茁喜歡吃的零食。

走這一路的時候兩人都沒有說話，朝著山腳的方向走去，空氣中彌漫著的霧氣，看不清遠處。

姜艾這條路沒走過幾次，其實還是陌生的，她完全沒想過今天會下雨，她的鞋雖然不薄但是不防水，不小心踩到水坑的時候雨水會滲進來，她原本體寒，腳就更冷。

姜艾跟著姜錄一步一步走，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停下來。

姜艾也跟著停下，看到他們已經到了目的的大門口，也知道姜錄為什麽停了腳步。

大門站著一名身材窈窕的女性，撐著一把黑傘，正要從大門往外走。

姜艾他們來得已經夠早了，這位女性來得更早。

他們來得早是因為想避開人，她來得早也是想避開人，卻因為相同的原因，在這裏見面。

姜艾手裏提著的裝著巧克力的塑料袋變得有些勒手，手裏舉著的黑傘也變得沈重。

姜錄與孫瑩面對面點頭。

“我之後的一段時間要出差，”孫瑩開口，“提前來看看。”

姜錄嗯了一聲，“最近怎麽樣？”

“都挺好的，你呢？”

“我也是。”

寡淡到要被雨水淹沒的對話。

兩人又是沈默著的站立，而後孫瑩轉移了視線，將目光落在姜艾身上。

姜艾忍不住挺直了脊背，接受對方的打量，她有些膽怯地與孫瑩對視，不知對方會對自己說些什麽。

但是孫瑩什麽也沒有說，她只是微微的停頓，而後邁了步子離開。

即使是下雨，她穿著細跟的高跟鞋也走得穩穩當當。

姜艾握著塑料袋的手卸了力，塑料袋掉在地上激起水花，濺濕原本就落了雨水的褲子，她慌亂地把塑料袋重新撿起來。

姜錄說，“走吧。”

姜艾把袋子纏在手上一圈。

姜茁的墓碑距離大門並不遠，兩分鐘就能走到。姜艾也能夠看到放在墓碑旁邊的，小小的巧克力，這當然是剛剛放在這裏的。

姜艾回頭去看大門的方向，水霧讓她看不清遠處，仿佛被關上了一扇無形的大門。

把手裏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姜錄從姜艾手裏拿過那個塑料袋。

捏緊手中的黑傘，一路沈默的姜艾突然開口，“我幾分鐘就回來。”

姜錄擡頭，看到女兒撐著傘跑向來時的方向。

為什麽要跑回去？姜艾也不知道，身體比頭腦更加快速地做出了反應。

不僅僅是雨水，還有風的阻攔，撐著傘在雨中奔跑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姜艾合上傘，踩過那些來時小心翼翼避開的水坑。

濕透的發絲貼在臉上，小腿因為寒冷變得麻木，像赤腳在冰冷的雪地裏奔跑。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不到最後一刻你根本不知道眼前是否有人，你追隨的身影是否早已離開。

但姜艾是幸運的。

白茫茫的霧氣中浮現了穿著黑色風衣的女人，而對方也因為聽到她奔跑的聲音回頭。

這一次姜艾高高地揚起下巴，不再躲閃地直視對方。

要說些什麽呢？她看到了墓碑前的巧克力，問她剛剛為什麽沒有和自己說話，這段時間她有沒有擔心過自己，有沒有記得除了兒子她還有一個女兒？

是不是只有姜茁是值得愛著的，是不是姜艾是不配被想起的。

這麽多的問題，姜艾卻悲慘地意識到自己的怯懦，她一句話都問不出來。

如果她問出了姜艾已經被拋棄的回答，那她這幾年來一直欺騙著自己的謊言就都沒有辦法支撐下去了。

姜艾腳步停下，站在原地，她已經沒有力氣和勇氣再前行了。

眼眶中的淚水混在雨中打濕面龐，她依舊是那個不討母親喜歡的不善言辭，沒有辦法撒嬌也沒有辦法變得可愛的女兒。

但是女人卻朝她的方向走來了，穩穩地把傘撐在她的頭頂，遮蓋了落在她身上的雨水。

和記憶中一樣的香氣，和記憶中一樣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和記憶中一樣的責備口氣的關心。

“你怎麽能穿這個鞋子呢？下雨天你腳多涼呀。”

忍耐的抽泣終於嗚咽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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