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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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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溫如初軒眉一擲,他翻身下馬,姿態迅捷如風,燭紅淚來不及反應,他的一只手肘已經將她抵在了招搖獵獵的旗幟下的木樁上,燭紅淚脊背被死死地往上撞,火辣辣的摧骨斷魂地疼。

可這麽疼,她依舊清冷如霜,除卻一雙若有似無收緊的眉彎,無絲毫異狀。

溫如初溫柔而狠毒,美玉羊脂般的俊臉,因這些年浸潤在南幽的水土之下而格外細嫩,仿佛吹彈可破,堪比處子柔滑。可這樣靈秀的一個佳公子,若非深刻了解,並不能想象他的可怕。

“紅淚,你我自幼一起長大,不說交情,至少比一般人要親近些,你不知道你方才的那句大不敬的話已經犯了我的忌諱?”

燭紅淚銀牙緊咬,眼白處勾勒出幾許淡淡的蔑視,激得溫如初抵著她玉頸的手更深地收緊。

遼闊黃沙,天地蒼茫,殘陽下淒黃的軍旗似欲飄零,在風裏發出悲咽般的嗚嗚聲。

“世子,燭紅淚的命是你的,世子要取,隨時可以。”她認命般的閉了鳳眸。

“不,”他唇畔漾起一絲笑容,狠戾溫雅地擒住了她的下巴,五指在她的臉蛋上滑下,“我說過,要讓你看到他匍匐在我腳下乞饒的,你包括墨廿雪,我會讓你們親眼見證。”

燭紅淚沒再多言。

每一次激怒溫如初,都要往死亡的邊緣更靠上一分。有時候也會不負責任地想,就這樣吧,死在他手上,她的每個親人都死在他手上,至少還能有黃泉相見的日子,總好過這樣行屍走肉常存於世,永遠卡在這交縫裏無處安身。

可那終究不過是一時昏了頭的想法罷了,酒醒了,夢散了,依舊只能這麽麻木地走下去。

十歲起,她就知道這是她的宿命。

兩軍致師之日,日頭不甚清朗,漠漠莽莽的一片黃沙上,墨黑的雲如隱忍待發的怒龍,自天幕勾勒成一筆淩厲恣肆的遒勁曲折。幹燥的風吹得人臉生疼,眼底迷了沙子,三軍面前仿佛出現了海市蜃樓,他們期待著,只要撲倒敵軍,就能獲得幻境裏絕不僅有的水源。

而在這時,絕沒有一個人覺得眼前的迷霧之景會是鏡花水月的空幻。

洛君承披著沈重的玄黃鎧甲,腰間懸著鋒利的古劍,稚樸的臉在風沙裏格外沈肅得令人起敬。

事實上,洛君承現在是有點煩躁的,因為他身後的軍師已經再三嚴明,這事三思而後行,尤其到了這兩軍對峙的場景,他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成敗攸關,妄進不得。他聽了不過幾聲冷笑,因為洛朝歌不在,他實在不想聽這身後庸碌無能的迂腐之人說話,多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夾著馬腹往前走了幾步,徹底無視了身後言之鑿鑿滔滔不絕的軍師。

軍師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訥訥地住了嘴,頗有幾分進退維艱的尷尬。

隨著洛君承的這一策馬,登時便將自己置於了一馬當先的境地,身後的萬餘將士都唯其馬首是瞻,也在這時,溫如初冷厲地扯了下唇瓣,也跟著他策馬而出。

兩軍主帥的第一個會面,隔了茫茫的沙塵,溫如初勒馬停駐,為了體現誠意,他並不想和年僅十二歲的洛君承對陣,第一眼見了便沈聲道:“你三哥呢?”

洛君承又是心高氣傲的一國太子,自然不能永遠活在洛朝歌的光環之下,手扶於長劍劍柄之上,用尚未成熟卻穩定老成的嗓音回過去:“無需孤之三哥,縱然是北夜的稚子幼童,亦能勝你!何況今日只為會師,若世子先出手壞了禮法規矩,只怕於天下聲名有礙。”

十二歲年紀,卻將話說得滴水不漏,溫如初眸色一沈。

他私認為,這是洛朝歌教給他說的。

“君承太子,疑我有詐?”

在諸人面前,即便只是一個問句,聲音也透著三分捉摸不定的詭譎飄忽,不能細讀。

洛君承仔細觀摩著他的神色,隔得太遠不甚清晰,風一陣怒號,在胡天八月瞬間搖下無數雪花,馬後戈壁馬前雪,愴涼無比。

將士如巍巍石刻,不動分毫。普通將士的鎧甲既不隔熱,也不防冷,他們在風雪裏肌肉戰栗,甚至抽搐,可惜威嚴的軍紀不容易他們有片刻分神和遲疑,必須嚴陣以待。

洛君承回望一眼,不忍自己的子民受此劫難,他清澈的瞳仁裏漫過一絲憐憫,轉而化作一股對雲州堅不可摧的果敢毅力:“我既然來了,便是有詐,也不畏懼!世子請!”

溫如初冷了冷眼色,低聲自語:“這太子的氣度倒真不輸他的幾個兄長。”

這麽一句似是而非的誇讚之後,他冰涼的掃過身後,“王靖安,出戰!”

雪花大如席,哀嘯的狂風翻卷著白色浪潮對營帳洶湧而入,洛朝歌的狐裘下露出一只纖長的手,隱隱生了凍瘡,茶水的熱氣在陶蓋上氤氳聚伏,不敢觸碰一絲外界的寒意。

狂風又跟著一陣湧入軍帳,他握著執壺的手微微一頓,緊跟著垂下眼瞼,薄唇抿得密不透風。

墨廿雪坐在他對面,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因為害怕他病情反覆,卻又拗不過洛臨的強勢和他的倔強,只能無奈勸道:“朝歌,要是覺得難受,就回去吧,這裏不適合我,同樣不適合你。”

他淡淡一笑,“廿兒,我也不是第一次上戰場了,甚至四年前,我親手握過劍,殺過人,還不止一個、十個,全朝綱上下,沒有一個人說這戰場不適合我的。”

他習慣用毫不在意的表象迷惑人心。

若是可以,墨廿雪真的很想撕了這張表皮,如果不是她如此中意他這副皮相的話,她堵著一口氣道:“它就是不適合你,再說多的也沒有用!”

這麽耍無賴的話惹得他頻頻失笑後,墨廿雪咬著下唇,目光楚楚地道:“洛朝歌,在你還是沈闕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比誰都孤獨。雖然你可能又要譏諷我,但是我還是一直認定我看人的眼光,我從來沒覺得林覆和宋玦是你可以說真心話的人,也沒覺得你真正融入了哪個人群,哪個地域或是哪個圈子,後來我知道了,你是你。”

沒頭沒尾的一句,可他看到了她眼裏的心疼、無奈和悲憫,還是心頭微怔的。

墨廿雪擁著雪白的狐裘,朝他重重地撲過來,準確無誤地撞入他的懷裏,聲音攜了絲哽咽:“你們北夜的皇上真的太沒有人情味了,還有那一群昏聵的只知道利用別人剩餘價值的老匹夫,他們就只知道欺負你!我都不舍得!他們太壞了!“

洛朝歌一聲低嘆,眼眶發熱之下卻又彎著薄唇,低笑道:“至少我還是有點‘剩餘價值’的,要是沒有了,我豈不成了北夜的棄子?”

“這麽艱難……”她堅定了什麽,陡然自他懷裏爬起來,費勁地勾住他的脖頸,熱氣如蘭麝,映照眼底紛繁,“你和我去南幽好不好?”

“廿兒,”他聲音沙啞,五指貫入她因為氣候惡劣而已有幾分枯黃的發絲,溫柔得一塌糊塗的眉眼在悄然化成無息的泉澤,只待最後一場吹面不寒的楊柳風。他說,“其實我一直很不甘心。你大約不明白,一個人的母親是死於父親之手,該對那個父親是愛還是恨?”

“或者都沒有,或者兼而有之吧。我從記事起,就不大知道親情到底是什麽感覺,別人前仆後繼地想要把握幸福,可在我這裏,一掌可盈卻少得可憐。我不甘,他為什麽永遠看不到我,永遠都覺得我可有可無,甚至偶爾念及時,會成了憎惡和遷怒?我一直想努力讓他正視我的存在,甚至我想過要把君承拉下儲君之位取而代之……一直到來這裏,我還偏激地想,我寧可死在荒漠,也不能讓他看輕我,即便是恨和怨,也總好過鄙夷和不屑。”

他說話很不流暢,中間咳嗽了幾聲,墨廿雪給他遞上了熱茶,才勉力能夠說完。

墨廿雪心裏說不清滋味,“何必……”

洛朝歌把她的手掌握入掌心,雙眸瀲灩著一絲秋色波光,淺笑低語:“不過,現在又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惴惴不安,她簡直心如擂鼓。

他笑道:“你來了。”

你是漫天死灰裏最生動的風景,由塞外枯槁連接起江南四五月的晴雨,秋意都變得可愛了起來。

“跋山涉水之情,弦寂永不敢負。”

“我們都要活得更好,不用證明給任何人,安分跟從己心就好。”

墨廿雪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擡起手背給自己擦淚,一邊笑一邊哭,“太好了,你終於想明白了,我就怕你鉆牛角尖。就連我都覺得,為了他們實在不值得。”

他溫暖地吻了她發燙的耳垂,繼而右手捧起紫砂壺,言歸正傳:“你知道,這次被溫如初派出來挑釁的第一個人是誰麽?”

“誰啊?”

洛朝歌狡黠地瞇了瞇眼,十分生動得趣的表情,她看得一楞,繼而便更是一楞,他說——

“那個在太學一掌碎了一塊大石頭,引得人人自危的,王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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