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宮中習劍時，九歌聽得母皇說過一句話：

“人至盡頭，切不可步步緊逼；困獸猶不足懼，但若出劍過近，也必遭利爪所傷。”

此刻他的指尖拈著那粒光華流動的紅丸，她使出畢生最大的力氣將他的手格住，可她的力氣怎能敵過他，僵持不下之際，屋外傳來一聲女孩兒的說話聲，九歌心如油煎，生怕品兒冒冒失失跑進來，而合歡昨夜進城，並不知能否找到壑淵在坊間布下的線人。

心念幾番急轉直下，她已是絕望到了極點，面如死灰，眼底湧出許多的淒楚之色，緩緩道：“瑾之……願你此生、不悔今日……”

那紅丸異香撲鼻，似凝著一股甜膩暖香，她眸間生寒，劈手便要將那紅丸奪過來，卻是淮瑾之身形略移，教她並無得手。

她的手在微微發抖，嘴唇死死咬住，幾乎要滲出血來，她雙眼幾欲發昏，恍恍惚惚聽見紛亂的腳步聲行至院中，她以為是聽錯，勉力睜開眼去看，卻是來人霍地抽出佩劍，在空中激蕩得叮然一聲，那人站在霧蒙蒙的亮金色陽光裏，連面目都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認出身形消瘦了許多。

九歌鼻尖陡然一酸，差點要落下淚來，那人沈聲喝道：“給朕住手！”

淮瑾之背對著門，聽見此聲身形劇烈一顫，九歌已眼疾手快握住他虎口，將紅丸震落在地，地面本是幹燥，那紅丸卻是觸地即融，逐漸顯出一條細長的褐色蠕蟲來，壑淵目齜欲裂，一時暴怒至極，脫口斥道：“你這宵小，當真狠毒至此！”

淮瑾之早已雙手反轉過來將九歌制在身前，見他如此狂怒不堪，竟似心情大好，輕聲笑了笑：“你來的可真及時。”

壑淵的劍尖紋絲不動，額上卻緩慢滲出巨大的汗來，明明是冬日，不該流出這樣多的汗才是。他身後有十幾名弓箭手，已紛紛拉弓上弦，淮瑾之好整以暇，連眉頭都未皺一分：“你便是將我萬箭穿心，也仍是救不到她了。”

壑淵眸中寒光閃動，更甚劍身森冷的光，聽了他此言，面色劇變，厲聲道：“你若敢傷她半分，朕定將你碎屍萬段！”

淮瑾之哈哈一笑：“若是我死了，只怕長孫鈺帶著南疆的兵立時便會反了你。”

九歌心中猛然一震，再去看壑淵，已是面色鐵青：“當日你劫走了他，朕只以為你憐他一命，便任你行之，不料你死性難改，還要用他起兵造反！”

淮瑾之慢慢搖頭，面上盡是輕蔑之色：“我知你定會傷春悲秋兒女情長，那日只曉得與她分別傷心了罷，朝事早無暇去顧，今日還賣我這樣大一個人情，”他停下定定看他，“你自去年便罷朝至今，朝中早已對你積怨紛紛，不知長孫鈺來反，會否有北清王舊日幕僚來應和一番呢？”

壑淵忽而一笑，臂腕一旋，將劍尖放下了：“原來你不過是要這天下。”他勾唇看他：“若朕將這天下給了你，你坐得穩麽？”

淮瑾之嘲弄看他，手上力度不減分毫：“你這話不過是說說罷了，若要你拿這天下來換她……”

他話未說完，壑淵已出言打斷，定定吐出二字：“朕換。”淮瑾之硬生生壓下眸中掠過的一絲驚詫，卻又聽得他一字一句道：“九歌比天下重要。”

他不禁有一絲恍惚怔然，正是這剎那間，壑淵疾行而上，提劍刺進了他的右側肩胛，用力之狠之大，生生將他釘在了身後的磚墻之上，迸射出幾註殷紅的鮮血。他驀地睜大了眼，腮邊肌肉不住抽動，模樣頗有幾分駭人，他緩緩低頭去看，身前的九歌早被奪過去，他似要伸手去抓，卻是那人極快地抽回劍，錚然擋開，他終於支撐不住，順著墻慢慢滑下來，拖出醒目的血跡。

壑淵將面色慘白的九歌牢牢攬住，長舒一口氣，重重擲劍在地，冷冷道：“將他押回宮。”

淮瑾之咧嘴笑了笑，勉強提上半口氣，殘喘道：“你莫得意……”

壑淵充耳未聞，只瞧著懷裏奄奄一息的九歌，心急如焚，方才來時輕裝簡陣，連馬車也沒有，只得將她橫打抱進屋內，她休息了半盞茶的功夫，面色漸漸和緩過來，勉強睜開眼去看他，他大喜過望，握緊了她的手，眉宇間盡是不忍，溫聲道：“為什麽不回宮去？”

她看著數月未見的面容，心裏只是歡喜柔軟一片，輕聲道：“是你非要送我出宮來，不得你的旨意，我如何敢擅自回去？”

“是我錯了，”他將她的手貼於面上，眸光流轉閃動，透出無盡悲意，“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我那日以為你真的有事，恨不得要與你一同去了，後來急亂中只覺有疑，暗中派了許多人去找你，後來才知你隱居在這個村子，我怕你還惱著我，並不敢來接你……”

她怔怔聽他說著，只覺是上蒼戲弄，教她二人聚少離多，不覺緩緩流下一行淚來：“原來你早知道我在這裏？”

壑淵忙伸出右手為她拭淚，左手依舊舍不得松開，緊緊攥著她，低聲道：“我見你在此日日歡欣，竟比從前在宮中都還要快活，自然不願驚擾到你，便派了人在附近暗自保護，幸而是有人盯著，不然今日還待如何收場？”

他似是極為後怕一般，微微打了個寒噤：“倘若你今日真有什麽好歹……”他硬生生壓下心中那些可怕的念頭，幾乎是心神俱亂到了極點，一時埋下臉去，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九歌，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

他將眉眼貼在她的手心，濡濕一片，她從未遇見他哭的模樣，一時心中澀然，竟不知說些什麽來寬慰他，心念幾度轉圜，回想從前種種，也跟著簌簌落下淚來。

屋裏靜了極久，桌上有盆水仙靜靜開著，她淚眼朦朧地望過去，像是一片恍如隔世的白光。

良久，他輕聲道：“我再不會離開你了。”

他的話中透著濃濃的鼻音，山盟海誓在她聽來，也不過是一段娓娓動人的溫柔情話，她心中歡喜，也破涕為笑：“我與你回去。”

她與合歡告別品兒與她爹娘，因身邊並無珠翠妝奩，連送別禮也沒有，倒是壑淵想得周全，早已派人回城中找了錢莊兌了一千兩銀票出來，品兒爹娘向來踏實樸素，哪裏見過這樣多的錢財，一時瞪眼咋舌，並不敢接。

品兒藏在她娘懷裏，怯怯道：“九兒姐姐，你是不是要變成菩薩回去了呀？”

九歌失笑，合歡也是忍俊不禁，朝品兒的娘謝道：“現下我們公子尋了來，正是要接我們小姐回去呢。這些錢雖沒有多少，也權當感謝你們一家救過我們小姐，請你們千萬收下，當作日後的念想也是好的。”

品兒她娘悄悄探出頭，從院子墻頭上遠遠望過去，見院中一人玉帶金冠長身玉立，面容卻不似前些日子總來的那一位，竟還要更清貴些，又想起早些時辰似聽見隔壁屋中打鬥爭吵，心中咯噔一響，雖滿腹狐疑，也不好再問，只得道：“何姑姑，這些錢我們萬萬是不能要的，原就是莊稼人，一時多出這麽多的銀兩，只怕要遭人懷疑了。”

合歡道：“品兒還小，日後有許多用得上錢的地方。”她將銀票塞進她懷中，想到早前他們救了二人性命，這些時日敘話為伴早已感情深篤，日後宮墻兩隔，必是不會再見，竟不由得長嘆了一聲。

品兒抹了抹眼睛，小聲道：“九兒姐姐，你要是有空，要再回來看我。”

九歌抿嘴，伸手去撫了撫她臉頰，柔聲道：“若是你願意，等我回去安排好了，就接你過來玩，好不好？”

品兒點點頭，隨即竟將臉埋進母親懷中，小聲啜泣起來。眾人心中皆是不忍，九歌嘆了口氣，見日頭西沈，擔心壑淵久等，回身朝隔壁院中望去，正對上他那雙漆黑的眼。

二人原是相隔一道院墻，他遙遙望來，目光相接，一切景物聲音紛紛向後退去，竟似此刻就在他身前一般，他眸間情意深重，教她恍惚記起從前吟過的一句詩來：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她默然一嘆，只願這一次，是真的永不再分別了。

早有喬裝成車夫模樣的宮侍駕著馬車過來，壑淵過來引她進了馬車，卻是伍盛從遠處快步過來，俯身低語了幾聲，壑淵面色一變，又看向九歌，似有幾分躊躇，九歌目光盈盈，問道：“怎麽了？”

他不過是剎那遲疑，旋即面色回覆如常，溫聲笑道：“沒有怎麽，便是有鬼神阻路，我也照樣帶你回家。”

她心中一暖，回握住了他的手，眸光堅定，唇邊漾開一對淺淺梨渦：“我永遠和你在一塊兒。”

京中已經亂了。

淮瑾之被押解回京的囚車遭人劫持，原來南疆的反賊早已秘密隱伏，還未進城，壑淵與九歌棄了馬車，另換了快馬進宮，九歌聽見他下旨，隱約似是加強巡防營的京中戒嚴，另加了一倍禦林軍兵力把守四方宮門。

本是久別重逢，該有許多話說，九歌卻在他輕描淡寫的布防中嗅出隱約的血腥味，她心中逐漸生出許多不安，睡也睡不踏實，待得第二日恍然夢醒，懷中緊實溫暖，是他的手臂牢牢箍住了她，生怕她飛走了似的。

她將手緩緩覆上去，他輕聲問道：“醒了？”

他話音清醒，竟似一夜未睡，她鼻尖一酸，立時想到他定然思慮謀劃，如何也是睡不得著的，又不忍惹他再添一份擔心，便裝作渾然不知一般，翻身過去回抱住他，道：“這些日子，你想不想我？”

他驀然失笑，反問道：“這還需問麽？”

她不依不饒，將臉湊在他懷裏，低低道：“你只管回話就是。”

他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自然想你。只是卻不曾夢見過你……”他話音低下去，猶如喃喃自語：“也許是害怕夢見你，徒添傷心。”

她眼眶微濕，勉強笑道：“你如今也會說這些渾話來酸我。”

他竟恍惚嘆了聲，猶如未有聽見她的嗔怪，只是輕輕念了句詩：“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她的淚再忍不住，蜿蜒流進了鬢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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