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盡春近，翠微山西邊山腳下，農人炊煙，厚襖漸褪，一派清明景象。

一個農婦模樣的女子蹲於土竈前，拿細長的鐵釬挑出三兩個燒紅薯，朝外面喊道：“品兒，娘跟你把烤紅薯放哪兒呀？”

外間傳來一陣嬉鬧聲，有個紮了雙髻的女孩兒笑嘻嘻跑進來，手裏還拿了個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俏生生的小臉蛋淌著些汗，約莫是七八歲的光景。她把雞毛毽子往懷裏一揣，甜甜笑道：“娘給我找塊帕子，我給隔壁的九兒姐姐包些去。”

她娘瞪了她一眼：“人家還在養病，你少吵鬧。”話雖是這樣說，她也仍聽了女兒的話，洗凈了手去裏屋尋了個幹凈的瓷碟子，將那紅薯的炭皮剝了，又抓了一把紅棗，遞到女兒面前，見她滿面泥汗，不禁急道：“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麽，還不去洗把臉洗好手再見人。”

“我剛從她們那兒踢了毽子過來，她們不會嫌臟的。”品兒正要跑，卻被她娘一把薅住：“她們素來就愛幹凈，你不洗幹凈了不許過去。”

品兒有些委屈地撇撇嘴，一雙小手已被她娘按在水盆裏，仔細洗了幾遍，外間走來一位中年婦人打扮的人，笑著說道：“品兒還是個孩子，哪有孩子不玩成泥猴兒的。”

她手裏端著紅漆長盤，把外面的布帛掀開來，是幾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帕子，繡著金燕春杏、紅雀碧荷、鸚鵡芭蕉等幾個樣式，皆是民間少見的奇珍繡品，她柔聲笑道：“這些日子得了嫂子照顧，我家小姐感激不盡，差我來送幾塊帕子補貼您的家用，雖說不是什麽起眼物事，不過若拿到城中繡坊裏，換得幾錠銀子還是夠的。”

品兒她娘忙站起來揮手不要，卻見她眼中目光不容置喙，分明平常萬分但卻無端生威，心中突然沒來由失了底氣，只得把盤子端過來，紅了半邊臉，道：“何姐姐，我們原本就不是貪圖什麽錢財，你何苦次次都送這麽貴重的東西來。”

那人淡淡一笑，將她的手握住：“你們對小姐與我恩重如山，哪是錢財二字能言說的。”

品兒已是將碟子端過來，朝她二人道：“我去給九兒姐姐送吃的去啦。”

她娘跺腳道：“你慢些跑，莫嗆了灰進去。”她回頭又道：“何姐姐，你說奇不奇，我家官人昨日進城去，竟聽說咱們當朝的大將軍在私下尋一位姑娘呢。”

晚冬的天氣仍舊冷著，品兒跑進隔壁院裏，卻又出了些汗，她把瓷碟子輕輕擱在堂屋一塵不染的木桌上，猶豫地輕聲喚道：“九兒姐姐？”

東屋有人應了聲，門簾被掀開，走出一位身形高挑的月白素衣女子，眉目似畫，面上含笑：“品兒怎麽回去了那麽久，是不是你娘又讓你洗臉去了？”

品兒卻笑著瞧她，遲遲不答話，九歌擰了擰她鼻尖，嗔道：“你這小猴兒，傻樂什麽。”品兒趴在桌上只是嘻嘻地笑，良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道：“娘老說，要是我有九兒姐姐一半美就好了……”她頓了頓，有些煩惱地歪著頭道，“娘還說，也不是美，就總感覺九兒姐姐比我們都要好一點，不，是好許多，是哪裏好呢……”

九歌啞然失笑：“這是什麽傻話。”

她本是日日未著珠翠，連衣衫都是揀了農家的素衣來穿，生怕引起外人懷疑，現下聽了品兒小小孩童的話，難免心生詫異，卻又聽得品兒說：“哪裏傻了，就連小東都說，九兒姐姐一定是天女下凡來的，不然世上哪有這樣漂亮的人，就算不說話像個泥菩薩坐著，也比我們這些凡人美多啦。”

九歌搖搖頭，伸出食指去輕輕點了點她額心：“不許說這些調皮話，凈和小東學壞了。”

她走到西屋裏去，拿了一沓紙出來，笑著遞給她：“這是你寫不出的功課，只此一次，下回如何求姐姐也不會寫給你了。”

品兒連眼睛都放出光來，哇地一聲眉開眼笑道：“九兒姐姐可不就是活菩薩，真真是天大的好人。”

九歌笑了笑：“你謄寫完了，記得把這些紙偷偷燒掉，切記不可亂丟，讓別人看了去。”

品兒滿口答應，連蹦直蹦，極為歡欣雀躍，九歌見她喜悅，心中也生出無比快活的意味，小女孩的束發雙髻綁著小小的銀鈴鐺，動作間發出輕微的叮鈴聲，教她想起也是七八歲的模樣，母皇氣惱自己心性頑劣，讓教習女司的姑姑過來，在自己裙擺上系了一百零八個小金鈴，若是發出了一丁點聲音，就得受罰。

她本是好動的光景，如何靜得下來，心中滿是氣惱，嚷嚷道：“母皇若不讓我動，那還不如一劍殺了我了事。”

這話自然是傳到了懷德殿，卿鴻帝只是輕輕“哦”了一聲，不怒反笑：“巴掌大的人，倒還會說這些使性子的話了。”

待晚間去菁華殿看她，小小的人兒也不怕冷，坐在青玉色的瑩亮地磚上，那裙擺連同小金鈴早被她剪得七零八落，合歡在一旁進退不得，只是心疼那一身名貴的鮫綃雲紗，九歌見到卿鴻帝去，也不起身，也不說話，將小巧的銀剪子賭氣往地上一擱，轉過身不看她。

卿鴻帝心中好笑，卻有意虎著臉高聲道：“是誰教帝姬這樣剪壞衣裳的？拉出去杖斃得了。”

九歌深知母皇向來說一不二，嚇得連忙回身來看她，眼中盡是委屈：“沒有誰教我，在母皇眼中我就這樣笨麽，連這種簡單的法子都想不出來？”

卿鴻帝面無表情道：“那在你眼中，母皇就是動不動要殺人的了？”

她已是委屈到極點，又看母皇面色肅穆，哇地一聲哭出來，起身牢牢抱住了卿鴻帝，將臉深深埋在她寬大的袍袖間，抽抽噎噎道：“那是我生氣說的話，我又不是真的要你殺了我……”

“母皇是教你收斂性子，你若是不願意，過來與母皇說清就是，又要生哪門子的氣呢？”卿鴻帝將她的臉托起來，拭去她滿臉的淚，“你隨口就讓我殺了你，你知不知道母皇有多傷心？你是母皇在世上唯一放在心上疼的人，是大宗朝高高在上的帝姬，如何能在氣頭上去輕言生死？”

冬日的白日極短，恍惚就又過了一日。吃過農舍的粗茶淡飯，九歌在燈下看合歡一針一線地繡帕子，心中一酸，道：“也不用急著繡許多出來，怕傷了眼睛。”

合歡放下繡框，笑了笑：“奴婢的眼神好著呢，倒是日間聽說了淮將軍在尋人，若殿下不願再回去，奴婢就得抓緊多趕幾張帕子，托品兒的爹爹拿到城裏換成銀子盤纏，躲遠點好。”

半月前她與合歡滾落山澗，在雪裏昏睡幾日才被進山的獵戶遇到，只以為是活不成了，沒成想獵戶好心將她們帶回，又為她們另修了一處院落讓她們住下，竟也慢慢恢覆了起來。

九歌確然是不想再回傷心地，想著便是南下去合歡的故裏活夠下半生也是好的，此刻聽見合歡這樣說，心中一動，脫口道：“只有他在尋人麽？”

合歡怔了怔，一時竟搭不上話來，良久才道：“殿下，何苦還要心存希望呢？”

九歌的面色在飄搖的燭火下晦暗不明，良久笑了笑，緩緩道：“是我太過執著了。”

卻是第二日，品兒她娘慌慌張張拎著品兒胳膊走進來，神色極為緊張：“九兒姑娘，你往後再莫要替她寫功課，她今日只怕是闖大禍啦。”

九歌瞧了一眼鼻尖通紅的品兒，不知是哭了還是凍了，起身將她的小臉摸了摸，問道：“是怎麽一回事？”

品兒她娘將品兒的胳膊狠狠一甩，語氣裏竟是恨鐵不成鋼：“品兒，你自己和九兒姐姐說罷！”

品兒畏畏縮縮低著頭，不敢看她，揉了揉眼睛，小聲道：“我昨兒拿著九兒姐姐的字回去，又怕被娘知道，就偷偷塞到了布包裏，本想著今日去學堂裏謄一份的，結果小東拉著我玩彈珠，我就給忘了……”

她再不肯往下說，九歌好笑，柔聲道：“是不是挨夫子的戒尺了？”

品兒她娘哎了一聲，跺了跺腳：“夫子便是打她幾下也算好了，可哪曾想，她把你寫的幾張紙遞了上去，夫子看了看，只喊了什麽江郎體不江郎體後，竟莫名昏了過去！”

江岫巖早在數年前就已過世，世上除了她與壑淵，再無人能書江郎體，九歌因聽得夫子那般形容，又想到城中尋人的事端，陡然心中一滯，問道：“夫子所居何處？”

品兒她娘只以為她是要上門道歉，連連擺手道：“本來就是品兒惹出來的禍，同九兒姑娘沒有幹系的，夫子那邊我讓品兒他爹送了罐老母雞湯，我呀，就是過來給你說說的，往後品兒的功課再莫要為她寫啦。”

日色西沈，九歌正心神不寧坐在堂屋裏，隔壁院子有個男人粗裏粗氣喊道：“她娘，夫子不在家，說是往城裏去了，我就把雞湯又端回來了。”

品兒他娘哎喲一聲：“你這個死腦筋，雞湯就給夫子的家人喝嘛，你好死不死地又端回來做什麽！”

幾聲罵罵咧咧的聲音隱約傳來，九歌驀地站起身，朝身邊的合歡說道：“姑姑，只怕我們今夜就要走了。”

合歡聞言忙點頭，進屋去收拾細軟，又把昨夜剛繡完的帕子送到品兒一家，現換了些銀錢，屋子本就是剛住不久，衣裳也沒有幾件，不多時就收拾空了，九歌將前後門都關上，二人吃了些果腹的東西，又勉強將心神定了定，只等著夜色來時，隱秘些離開。

寒月東升，約莫是過了戌時，連村子裏遠近的狗吠聲都微不可聞，九歌站起身，將衣裳攏了攏，將後門拉來，朝合歡道：“姑姑，該走了。”

話音未落，已有半裏遠處的一戶人家驚叫了一聲，亮起了燭，九歌心中一突，忙將後門重又關上了。

她已是渾身冷汗涔涔，一開一合間似用盡了畢生力氣，合歡將她摻住，低聲道：“殿下莫擔心，說不定是旁人。”

卻是有陣陣馬蹄轟然而來，木門縫裏依稀能看到外間漆黑的夜色中，團團的火把快速逼近，那大片火光中，逐漸顯出為首一人的身形，那人驅馬騎至前院，朝身邊一位書生打扮的人低頭問了幾句，那書生略微點頭，只聽得那人聲音清朗：“殿下，幾經周折，終於見到您了。”

她閉了閉眼，心中連最後一絲火焰都終於熄滅，若不是合歡扶著她，她雙腿一軟，幾乎都要坐到地上。

她並不想教任何人發現她與合歡的行蹤，即便是淮瑾之也不願。

除卻那人，這世上任何一人來見她都毫無意義。

卻，並不是他來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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