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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不惹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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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三年秋,北狄歸順大夏,藩廢臣服。又十日,大夏收西關淮家軍,調以皇家王師駐守。再十日,大夏上主入南疆,欲派兵鎮守,十二郡竟反八郡,久攻不下,遂棄之。

九歌在那夜聽他說發兵南疆的事情,久久未有說話,他卻正在興致上,侃侃而談:“南疆向來冥頑不靈,仗著山高皇帝遠,暗中使了不少壞,這次我去,也不知會遇到什麽情形,九歌,我不知這一去會有多久,你會掛念我嗎?”

她伸手環住他的腰,依舊沒有說話,壑淵輕輕嘆了口氣,道:“若我平安回來,就帶你去幽州看看吧。你以前說過的,我卻一直沒有讓你如願。”他又道:“與冊木那對陣之時,正是在嘉雍關,與幽州已經離得非常近了,連黃土的顏色都是十分相似,長了滿山坡的枸杞子,開花的時候是紫色的一小朵,極是喜人,後來軍糧不太夠用了,正好枸杞子也熟了,他們就去摘了來吃,一下子就讓我想起以前在幽州的山裏,到了夏天,爬樹去摘紫黑的桑棗子,到秋天,又是可以吃枸杞子的時節,我那時候就在想,我一定要帶你去幽州看看的。”

他從前原本是不會接連不斷說許多話的,今時今日,他連覺也不肯睡,只是不停地說,像是要把這輩子的話都要在今日說完一般,九歌莫名覺得無措,將手覆上他肌體上,問道:“打仗的時候有沒有受傷?”。

他將她的手握住,往下移了些:“這裏受了傷。”

九歌有些急:“你怎麽傷的,你身邊的護衛都……”

話還未說完,手下的地方有些不對,她驀地漲紅了臉,狠狠啐了他一口:“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要來戲弄我。”

他哈哈一笑,見外頭天光破曉,起身道:“你歇著,我這便要走了。”

她見他褻衣微敞,體態頎長,倒是從前未曾見過的風流樣,無端想起從前看的話本裏頭,有天狐化作美貌男子,暮至晝離,繾綣一夜,便不覺笑出了聲,壑淵回身:“見我要走這樣高興?”

她將被子拉得極高,只露了一雙漆黑的眼來:“你離開的這日,就是下次回來的前幾日。我想著你就要回來,自然開心。”

他將被子狠狠一掀,俯下身邊吻下去,吻得極深且急,輾轉吸吮,良久後擡起頭來,喘著氣低聲道:“少勾引我。”

菁華殿的柳葉銀桂又開了,合歡見這幾日九歌心情尚好,便去揀了些桂花,又趁著露重的清晨取了一罐桂蕊裏的蜜露,九歌笑道:“姑姑起的夠早,這麽一罐子露,該是取了多久。”

桂花蕊小,確然不易取得,合歡也笑:“無非是耗時長些,但這樣釀出來的桂花釀才醇。”她本是江南漕運大寧都司的孫女,未隨卿鴻帝進宮前,府中還算風光豪靡,有著許多窮奢極欲的法子,便順口又道:“這樣的桂花釀才不算什麽,殿下是沒有見過以前奴婢府裏,單是每年吃槐花餅,要百名女子沐浴焚香洗凈雙手,在府中行道處摘滿一籃子槐花,有一朵壞的都不行,然後再將那百餘籃子的白槐入甕幹蒸,鋪三層雪綃濾出一海碗白槐純露,再去和面蒸餅,其間不可摻半滴水,否則就前功盡棄了。”

九歌笑道:“竟有這樣興師動眾的吃法。”

合歡隨口接下去:“只是宮中沒了槐樹,否則……”

話說了半截,她慌忙住了嘴,有些窘迫看向九歌道:“殿下,奴婢真是糊塗了。”

九歌搖頭,淡淡露出一抹笑來:“無事,總之都是從前的事了。”

合歡這才放下心來,九歌道:“待午後這桂花釀蒸出來了,給瑾之備一份送過去。”

自上次起,淮瑾之一直未有音信,連壑淵在前線的戰報,都是合歡托了許多宮侍打點,才勉強得來只言片語,只能勉強得知人是死是活,其餘一概都不知。

合歡道:“午後淮將軍應是下朝回府去了……”又恍然道:“今日是他去東睿閣的日子,想是會來的。”

“他不會來了。”九歌轉過面去看殿外澄澈的天,話音裏含著若有似無的嘆息:“所以才讓你送過去。”

卻是九歌未料準,那桂花釀存在東睿閣,淮瑾之見到後,終究還是來了。

前些日子鬧的那些,他似乎依舊耿耿於懷,並不去看她,連坐也是隔得遠遠的。

茶湯上浮著些翠綠的葉子,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著茶盞蓋子去撥,像是並不打算說些什麽,九歌不願一味與他枯坐下去,便帶了些試探去問他:“那桂花釀你素來喜歡的,權當我賠不是……”

“你何錯之有?”他依舊沒看她,頭也未擡,一動不動,“若殿下要為了他來賠所謂的不是,大可不必,臣現在告退了。”

“瑾之,”她語出澀然,叫住了他道,“他去了南疆,我們從前商定的事都行不成了。原是我半路反悔,耽誤了你設局的這些日子,你若是有什麽心煩的,全都怪到我頭上,你便是罵我也好,從今往後不再理我也罷,瑾之,我只希望這一次我們能將話說清楚,以後你總有你的人生,只不要再為我傷神煩惱了。”

他徐徐一笑,明明是舒朗至極的神色,眼中卻一片黯然:“事到如今,就算殿下甘心,臣也不甘心。”

“沒有什麽甘心不甘心的,瑾之,”她再喚了一聲:“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帝上,先帝唯一的子嗣,原本就是他。我的生母,原是卿鴻帝的孿生胞妹李傾柔。”

中庭的墻邊攀著碧青的藤,他認了許久,才認出那是忍冬花,秋雀撲棱飛過,驚起一只金蛉子叮鈴鈴竄過墻去。他並沒有做聲,像是從天際盡頭突如其來湧起一陣狂風,繞得他袍袖獵獵作響。

天色緩緩暗下去,似乎有一場秋雨正要來,她慢慢開口:“我原先想要起事,無非是他待我狠毒,我孤守宮中意圖自保,想著不如殺了他,也好過他待我一日不如一日。瑾之,你知不知道,當你愛的人不愛你,只會害你傷心,你真的會恨不得殺了他……可如今,他連天下都肯給我,定然是回心轉意了,我還能如何去恨他。”

他仿若魂魄都不在身上,靜靜聽她說完,竟似不知如何開口一般,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良久,他的眸子連同面色都盡數暗下去,緩緩垂了頭道:“倘若,他在騙你呢?”

她幾乎是未有停頓,道:“他不會騙我。”

她眼中沒有任何遲疑,平靜得辨不清任何意味:“我信他。”

“可他將你傷成那個樣子。”

“都過去了。”

他似乎是終於聽懂了,點了點頭,輕聲道:“進去吧,要下雨了。”

雨卻是已經悄然無聲落了下來,天地間都是一片煙波般的渺茫,他站在雨裏,朝她說:“南疆已被他當做棄子,再過不久,他就回來了,”他面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濕漉漉一片,他抿起嘴緩緩一笑,連笑意都隱在茫茫的雨簾霧氣裏,他的話音輕且緩慢:“既然殿下心意已決,瑾之不會強求,望殿下……一世永安。”

她心中一緊,見他失魂落魄,連想也未想,只是想要去寬慰他,脫口卻說成:“那他幾時回來?”

他神情恍惚,唇角的笑意像是盛夏濃密樹蔭裏斑駁的日光,分明有,卻似乎永遠都抓不住,他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天地間的盡頭傳來:“半月左右罷……”

他後退一步背對了她,秋雨寒意蝕骨,落在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上,她從未見過他如此脆弱不堪的模樣,便是從前他在自己與壑淵身邊伴讀數年,有次夫子糊塗了,不問情由罔顧情面地去斥責他,他也只是倔著頭不會認輸。

雨下的極大,二人衣服都已濕透,合歡匆匆擎著傘從前殿穿過奔向這裏,九歌心中已是萬分不忍,想開口留他,但道不出任何留他的緣由,不過是略一遲疑,他卻已經像是整個人都垮了一樣,不顧一切地在雨中疾步行遠了。

他的身影極快地沒入這一場忽如其來的大雨裏,過了極久,他走時那句輕輕淺淺的話卻依舊留在她耳際,他道:“殿下,為何我那樣遲遇見你……”

合歡已為她撐開昏黃的羅傘,雨從傘蓋上珠玉似的迸濺摔落,沁在她淋透了熨帖在肌膚上的衣袍裏,明明全身都冷的冰涼一片,早不該有任何感覺,可那一滴滴的雨濺上來,卻還是極度的冷,冷的她不住瑟縮激靈,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母皇教她背一句詩:金風細細,秋雨瀟瀟,梧桐聲聲墜。

那時候她的心裏,認定了秋日落雨必定是瀟然灑脫,現在她才如夢初醒,原來不是秋雨灑脫,只是作詩的人灑脫罷了。

秋雨分明這樣涼。

風聲裏,無數的雨落下來,嘩嘩得如同千萬條銀鞭抽在地面,周遭的樹葉被擊打得劈啪有聲,合歡替她擋著冷風,嘆氣道:“人已走得看不見了,殿下,咱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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