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歌清醒後，極少見到壑淵，他不時讓伍盛來傳話、送東西，自己卻不來。

問起來時，伍盛只是低眉垂眼地笑：“殿下，帝上有要緊事忙呢。”

他雖是忙，要給她的東西卻是一件未落，那年她在雪裏受了當胸一劍，又逢養病的時日是寒冬，後來尤其畏寒，現下壑淵便將整個皇家的大氅錦裘都送進了菁華殿。

合歡將一副玲瓏棋遞到九歌手中：“聽說帝上在全國下令搜集禦冬寶物，連東洲的屬國國主都驚動了，把當家寶貝獻了上來，殿下，您拿著，這棋能自己發暖呢。”

九歌伸手接了來，果真是觸手升溫，從手心一直暖，卻暖不到心窩裏。

眼見母皇的忌日就要到，又要過到新的一年去了，她十分懼怕時間來不及，更怕拖得太久自己的決心都被消磨殆盡，一時心下恍惚索然，便問道：“瑾之最近有進宮嗎？”

“聽說有過幾次，”合歡餵她喝藥，“倒是長孫小郡王，到宮裏走動多了起來。”

“長孫鈺？”她不知淮瑾之是不是安排到了他身上，便不欲往下說。

卻是合歡嘆了口氣：“原是奴婢不該說的，殿下您也太心狠了些，對那長孫瓔用什麽法子不好，偏生害了孩子……”

九歌像是沒有聽見她的話，幽黑的眸子望著爐火，靜得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良久，才開口輕聲道：“瑾之從南疆尋的藥太烈，我吃了那樣久，就是將孩子生下來……也是個癡兒罷了。”

那番話從口裏緩緩說完，她心中已是難過到極點，面上卻半點神情也沒有。

有時候心狠一些，倒不至於太疼。

她確然是一直想要個小孩子，壑淵也知道，但這些年體寒入內，一直不得法。她深知此事一出，壑淵必然心神大亂，只要他亂了，事情便會辦得快些。

合歡看她緊攥著手不知在想什麽，瘦得尖巧的下巴埋在厚重的鶴羽大氅裏，瑩白如玉的脖頸上又圍了火狐毛領子，整張臉都是灰敗的白，她以為九歌冷，又拿了件紫貂裘披在她身上，卻是九歌輕輕側過身，搖了搖頭。

殿內明明沒有風，火爐裏的小舌頭映在蟠龍柱上的影子卻是飄搖不定的，身後腳步聲響起，她以為是壑淵來了，心跳倏忽一滯，卻是合歡進來，嘆了嘆：“快到年關，大事小事都多起來，殿下就不必等了，這些時日又新納了一批宮妃，帝上他……”

她怔忡半晌，蒼白的面容快要融入燭火中。

今日是小寒，是要一起吃米酒圓子湯的。

涼透了的碟子被合歡端下去，還剩煮好的軟糯圓子尚還留著一絲餘溫。

乳白的米酒甜湯是照著壑淵的慣常喜好做的，前年深秋的新鮮金桂用女兒紅浸到立冬，下土三尺而埋，冬至掘出來，同糯米一齊融到封藏的酒曲中，待到今日，酒香四溢，醉人心魄，最好不過。

九歌對合歡道：“姑姑，將這些再熱一遍，送去給他。”

合歡依言端了下去，再回來時只見眼前一片火光，差點沒氣哽過去。

紫金的暖爐升騰起一柱火舌，九歌立於邊上，蒼白的容色被映得紅透，漆黑的眸子浴火似血，合歡驚著就要伸手去搶，九歌淡淡道：“不許拿。”

合歡強撐著一口氣，連話都嚇得說不出，只覺得觸目驚心立時便要暈了：“殿下、那、那是禦筆題字……”

九歌冷冷看著那方字畫被火舌迅速吞噬，直到還剩一角之時，她面上浮起些微笑意，嘭地踢翻了火盆。

她噙著笑，彎腰伸出手指揀了半角字畫出來，那青蔥玉指沾了墨色炭灰，合歡心疼要去為她拭凈，卻是九歌出言道：“再將這個，送去給他。”

合歡並不識字，但卻認得這紙是青州宣紙，這些年因青州旱災並未出產，五年前還剩最後三尺，在早些時候，都被壑淵賜給了菁華殿。

暖爐裏火舌不時撲騰起一些香灰，九歌靜靜地看了片刻，眸色幽黑面無神色，合歡心下焦急，拿著那方殘破宣紙便跑了出去。

那火光閃閃爍爍，漸漸熄了。

那日他拿來那疊青州宣紙時，她手腕傷口未愈，依舊記著那樣的深仇大恨，雖是他來示好，可她並不打算與他招呼，只是沈沈地看他。

他徑直走進內殿，將宣紙丟在烏金木書案上，冷冷道：“這青州宣紙你從前說起過，今日正巧得了，便拿給你。”

“我如今連筆都拿不起，你是故意的？”

他面無表情，哦了一聲：“那就當朕是故意的好了。”

她緩緩揚起唇角來，那雙似水杏眸雖是彎著，卻沒有半分笑意：“然後過些時日，你再從我這兒拿走，去給別人，是不是？”

他長身立在殿內，回身瞥她一眼：“誰給你說的？”

“你管不著，你越是要瞞著，就越是有人想與我說，”她接過那疊輕輕薄薄的宣紙，低頭看了半晌，又遞回到他面前，“便是你這紙再好，我也的確不想要，送給碧宸宮去吧。”

她那只芊芊素手並無佩任何腕飾，卻好似有光華流轉，壑淵沈沈看她片刻，道：“那我給你題了字，你就不必擔心會再給別人了罷？”

她縮回手去，面上毫無血色。

壑淵在幽州的時候，曾仔細端詳過父親書齋裏的那幅小像，上頭有句題詞：宜其室家。此時被九歌的目光註視著，他心中有些亂，想不出別的詞來，便順手將這句“宜其室家”題了上去。

她看著他筆下的字，還是從前江岫巖一同教與他二人的江郎體，那樣悠遠的歲月不過是幾年前，卻像是過去了很久很久，她怔怔低頭看了片刻，道：“你是何意？”

壑淵面帶疑色回頭來瞧她，心思綿軟一片，還停在題字的當口：“現下想不出什麽好的，覺得這句尚好，便題了。”

九歌抿起嘴，面上神情難辨：“你總算想好了？”

壑淵不知她鬧哪出，自她養病起性情大變，僵持了極長的日子，也吃不準她現下是什麽心緒，便也跟著她道：“想好什麽？”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九歌將那題字念了數遍，“難道不是想好將我下嫁出宮了麽？”

壑淵這才明白她話裏用意，一時心寒至極，冷冷斜睨她：“你做夢。”

九歌斂起神色，定定看他，壑淵猶覺不夠，繼而道：“分明是說好了，要讓你在我身邊受苦的。”

他的薄唇勾起，似笑非笑，九歌心思急轉而下，只覺得全身的血都要凝住。

她默不作聲，死死咬著牙去看他，他與她對視，幽深的雙眸中隱藏著許多看不清的情緒，面色如水，瞧不出任何端倪。

殿內靜下去良久，她一副玉容慘白如死灰，輕聲道：“可那樣多的苦，我都受夠了。”

暖爐裏的烏金沈香炭嗶啵一聲，將她從回憶裏扯出來。她本最是厭惡從前，此刻又不由得想起來以前的那些事，一時間簡直是心煩意亂難以自持。

那餘下的字畫被燒得只剩最後極小的一片，被火氣熏得泛黃卷起，合歡想將最後的一些撿起來，可火舌猛地撲上來，將之一口吞噬，紛紛燃作了灰燼。

她只是定睛瞧著，連眼眸都未眨，杏仁似的烏眸間隱約浮出一抹慟色，頃刻又散了。

這一招是管用的，那差點被燒成灰的紙片前腳送了出去，壑淵後腳便踏進了菁華殿的正殿大門。

壑淵本是沈著臉，正待發作，九歌卻並不去瞧他的神色，素衣散發，低著臉便撲進了他的懷裏。

她瘦成那樣，像是稍微用力就會散了碎了，此刻溫熱軟香地趴在他懷中，宛如一株海棠惹盡憐愛，壑淵最受不住她這種主動的樣子，饒是自己親賜的字畫被她賭氣燒了，卻也什麽都發作不起來了。

她聲音極低，如羽毛一般劃在他心間：“我想你了。”

他神色微動，慣常硬冷慣了的眉目被她柔軟的話語模糊成綿軟一片，她在他懷中擡起臉來，撩起幽香浮動：“我還以為，你果真去了別處，再不會來見我。”

她笑時有兩個極深的梨渦，本是隨卿鴻帝的絕世容貌，卻因一次次的傷，長久的困在宮裏養病，一張臉極度地蒼白，此刻微笑竟如同在哭。壑淵對上她黑琉璃似的眸子，見她神情天真只像是初時相遇那般，不由得將她摟緊了些：“往日裏你總愛跟我端著架子，今日卻是怎麽了。”

她不言語，殿中有酒香暗浮，壑淵了然：“原來是飲了些酒，只怕是過頭了罷。”

九歌將他抱的更緊，嗓音甜膩糯軟：“那是你最愛吃的甜酒，我怕過了今日，你就再吃不到了，”她話音轉低，“我怕極了，若是你當真不來見我，我該怎麽辦呢？”

“我自然會來見你，”他輕輕吻在她發間，“你在這兒，我豈能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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