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突然吵嚷起來，伍盛跌跌撞撞跑出去，一把攔下了長孫瓔，幾乎是哀求道：“我的娘娘，您就別來添亂了！”

長孫瓔已被宮侍按住，猶在痛哭叫喊：“帝上！臣妾並未做過什麽！那席間的一句話，原是無心之語，帝上……帝上您要信我啊！”

壑淵的掌心裏握著九歌冰涼的手，心中雖猶如陣陣驚雷滾過，話音卻極輕：“讓她去死。”

伍盛見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榻邊，像是連心都不在身上，已隱隱生出不好的預感，卻是壑淵見他毫無動作，一腳便踹開他，怒極大吼：“將那毒婦關起來，立即賜死！”

伍盛嚇得不住哆嗦，中衣都被大片的汗濡濕：“使不得，帝上使不得……”

壑淵驀地俯下身去，牢牢揪住了伍盛的衣襟，咬著牙一字一句：“你若敢為她求半句饒，你也一齊去死！”

殿外的長孫瓔叫喊不已，形如瘋婦，聽見壑淵賜死，卻是像記起了什麽，轉身瘋也似的朝自己的碧宸宮奔去。

烏雲攏月，狂風大起，竟是頃刻間下起暴雨來。

合歡將窗子嚴絲合縫地關上，阻絕了許多寒意。陳允章低聲道：“帝姬的血已經止住，性命無虞……”

陳允章只覺得這樣的壑淵帝尤其駭人，他從未見過人能有如此絕望的神情，他不敢讓話音停留，只是小心翼翼道：“孩子……沒能保住……”

像是過了極久，陳允章只聽見那人低低“嗯”了一聲，再沒半分聲響。

他在太醫局當了二十餘年的差，本也是見著這位帝姬長大，心中尤為不忍，不禁微不可聞嘆了氣：“望帝上將帝姬殿下的身體調養好，雖說以後恐怕再難有子嗣，可……”

那人的眼中似乎有一顆瑩亮的淚垂下來，他不可置信地擡頭望去，但見那面上沒有絲毫神情，只是木然地一動不動地垂首坐在那裏，像一尊泥塑，了無生氣。

天光漸漸暗下去，又漸漸亮起來，壑淵握著她的手靜靜坐了一夜，殿內的艾草灼灼燒著，那火光映在她蒼白安詳的面上，透出一種奇異的緋紅。

她像是安穩地睡著，呼吸微弱，明明近在眼前，卻仿似遠在抓不著的地方，他想起那年父親也是這樣靜靜地躺著，再也不會睜開眼，外面同樣是暴雨如註，仿若是上蒼在告訴他，就是他的人生，永遠也好過不了。

他不知為何走到了這步，他不願去想，他只願永遠地陪著她，就這樣陪著她，再也不要有任何傷痛了。

伍盛悄悄進殿，猶豫半晌，小聲道：“帝上去歇會罷……過會就要早朝了……”

他原來還是要早朝的人。

他原是與她不共戴天的人。

看她受著這樣的苦，心裏應是極為歡欣才對……他轉面去看她，輕輕笑了笑：“若是當年一氣將你殺了，只怕如今……你我都會好過些。”

伍盛鼻尖一酸，不敢多聽，連忙退了下去。

雨不知何時停了，殿外彌漫著破曉前的寒氣，一只雲雀驚起，串起一大群呼啦啦撲棱向半明半暗的天空，遙遠的天際尚還掛著幾顆殘星，孤零零的，像亡人不瞑目的眼睛。

將軍府的海棠林被狂風驟雨催打了一夜，連枝條都落了滿地，淮瑾之負手立在湖上棧道上，靜靜看了半晌，吩咐身後不遠的葉三：“去北清王府，將長孫小郡王請過來敘話。”

長孫鈺來時，他已叫人備了一局棋，長孫鈺掀袍坐下，揚眉一笑：“瑾之今日好興致，才下過秋雨，這樣冷的天也在外面下棋。”

淮瑾之微笑：“你上次還說冬日在雪地裏溫酒才最好，今日這麽些冷都受不住……”

葉三一路小跑著過來，在他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淮瑾之定了定神，手裏的棋子卻是未拈牢，滴溜溜滾落到棋盤上。

長孫鈺見一向自持的他面帶異色，心中惶惑，忙問道：“發生了何事？”

葉三低頭退下，淮瑾之緩緩開口，像是極為艱難一般：“宸妃娘娘、方才在宮中歿了……”

長孫鈺一時猶被雷劈，霍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瞪著他，淮瑾之不敢去看他神色，低聲道：“你節哀，宸妃娘娘想必是被人所害……”

卻是他的話還未說完，長孫鈺白著臉大喝一聲：“不可能！”

淮瑾之被他的吼聲震了震，見他身形搖搖晃晃，像是支撐不住，忙伸出手要去扶，他卻猛地向後退了數步，連連搖頭：“如何可能，我昨夜還夢見她……她還是個未出閣的樣子，只曉得跟在我後面叫哥哥，她掉進我們府裏的池塘裏，讓我下水去救她……她一直叫我去救她……”

他彎腰扶住膝蓋，淚不住湧上來：“我當真以為是個夢，不料她竟真的來找過我，讓我去救她……伍盛分明答應過我，會護她周全，那人不過是想要我長孫家的十二萬兵符，還要去動她性命做什麽！”

他最後一句已是吼出來，淮瑾之怕他口不擇言，連忙將他扶起來：“既是心中有恨，日後我們自去報就是了。”

待九歌真正清醒過來，已是入了冬。

她原本就極瘦，如今更是猶如一片薄紙，連坐起來都要合歡抵住才不至於倒下去。

那湯藥極是苦，她卻一口一口喝下去，連眉頭也不皺。

合歡絮絮與她說近來的大事小事，說道長孫瓔被賜死時，她突然長嘆了口氣，聲音微弱：“不知母皇會不會怪我。”

合歡見她容色慘淡，連忙安慰道：“怨不得殿下，只怪長孫瓔不懂事擋著路罷了，雖說長孫家的老太君是先帝的姨母，可當年有變，他們按兵不動，也實在無情。”

“所以我將他們欠我的一條命要回來了……”九歌淡淡道，卻倏忽輕笑了一聲，“他這個人啊，狠起來，可真叫人受不了。”

晚間壑淵過來菁華殿，九歌已經睡下了。

他見她靜靜躺著，像是夢見了什麽一般，嘴角帶著笑意輕輕揚起來，他記得她小時候見到下雪時，也會露出這樣的笑。

那年下了大雪，一片銀裝素裹，他去了翠微山狩獵，回來時腳步有些急，淺棕的鹿皮靴沾了些雪籽，被他用馬鞭敲散落在地上，瞬間被蒸騰起了一陣白煙。

他將鞭子擲到後面小跑跟著的伍盛懷裏，側首去問合歡：“她今日藥喝了嗎？”

合歡答道：“嫌苦，只喝了半碗。”

“日日都在喝，還沒喝慣？”壑淵笑了笑，走進內殿去看她，“許是悶壞了，我帶你去七柳橋如何，正巧這場雪大。”

“我不愛看雪。”

“逞強，你從前不是喜歡看雪的……”

“那是從前。”

他知道她還恨著自己，雖被她打斷，卻興致不減，不由分說便帶她出了宮。

七柳橋是城裏最長的橋，足足十七孔，卿鴻帝初次到此游玩時，覺得景致寡淡，便下令隨從種了柳樹在岸邊，那柳樹長勢喜人，種下便活了，吸引不少善男信女來此出游。自此橋取十七與柳各一字，喚作七柳，河也喚作七柳河。

本是大雪的日子裏，連鳥雀都極少，周遭萬籟俱寂，壑淵抱她在身前，拿紫貂大裘裏外都裹了幾層，細軟的茸毛拂在九歌頰邊，玉面烏眸，瓊鼻櫻唇，壑淵一時情難自已，垂首便要去吻她。

九歌偏頭側開，壑淵輕笑一聲：“反了你了。”

她有些不耐：“你日日在碧宸宮還沒紓解夠？現在是什麽地方，由得你這樣。”

壑淵笑了笑：“左一個碧宸宮，右一個碧宸宮，你倒是消停些。我寵著誰，還用得著你來管了？”

雪又開始下起來，河水結了冰，明晃晃地泛著白光，九歌咬牙便要掙開他，卻是壑淵攬住她：“你醋了？”

她充耳未聞，壑淵又笑：“好了，我去碧宸宮不過是做給朝臣看的，並沒有真的如何。”

“你如何與我有什麽相幹？我……”

壑淵不待她說完，俯首牢牢地吻住了她。九歌心中一酸，任由他的舌尖舔舐過唇角，那是芝蘿的酒香，是母皇親自用上古酒方教了自己……壑淵吻去她眼角的淚痕：“怎麽了又哭。”

她默然閉眼，將身子倚在他胸前，耳畔是他沈穩有力的心跳聲，她含淚聽了一會，想起從前許多事情，那一種痛不可遏無以言語，再開口時連嗓音都抖起來：“壑淵，你竟然這樣對我。”

壑淵心頭一震，垂眸去看她的臉，她盈著水澤的唇還泛著微紅，卻是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像是一只殘蝶不堪地搖著翅，快要隨著周身寒涼的冬風離去了。他傾身將她抱起來，只覺心驚肉跳，她不知何時用指甲劃破了手上舊傷，血像是被一氣倒在貂裘袍內，刺目濃稠。

他想起九歌在那個雪天裏，也是滿身的血滿面的淚，她沖上來，三尺熱血飛灑在浮錦臺的雪地上，濺出老遠。

回宮之時，壑淵的千裏良駒快要在雪地裏騰空飛起，他猶覺太慢，身後宮侍緊跟著的馬蹄聲更是震耳欲聾，驚起街巷人家匆匆亮起燭燈。

“壑淵，你竟然這樣對我。”

那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的名，也是這輩子的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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