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華殿外月光傾瀉，殿內瓊枝玉瓶裏養著許多晚香玉，柔風吹來氣息綿長，幽暗沈浮，嗅在她鼻尖，卻是一場陳年舊夢。

她不敢掉淚，連面上最後一絲神情都隱去：“你還要與我演到幾時？”

壑淵的手垂下去，良久喉頭滑動，開口道：“朕見你演得極好，便陪你演到了現在。誰知你竟這樣不知趣…”他最後一句話漫不經心，頓了頓，忽而笑了，“但你同你母皇一樣的，確然是有幾分膽量，那樣大的事情也敢做，以後朕倒是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九歌被他的話一激，不由得冷笑：“你也配說起母皇。”

這話被她說出口，話音雖是極輕，但帶出許多意思，壑淵見她一張臉平平靜靜，像是絕望到極點一般，他憶及那件事，即刻抓起她的手：“你要做什麽？”

她嘲哧：“放心，我不會傻到去自盡了。”

壑淵見她眼中明滅，背上已隱隱沁出一身冷汗，面上卻仍舊僵持著：“你知道就好。”

她的手腕綿綿無力，像是剛出生的嬰孩一般，但憑人任意擺布，壑淵眼底黯下去，可也只有那麽一瞬，隨即恢覆如常。

“你將美人計用了一次又一次，賠了夫人又折兵，不知你母皇泉下得知，會不會氣的死不瞑目，她死前一定是讓你殺了朕，可哪曾想與淮瑾之盤算了半年，也只鬧出這麽些動靜來。”他本是走了出去，又回身進來，“鄭作柏那樣的宵小，你們也敢用，真是服了你們。”

九歌見他在殿內逡巡一圈，又掀開帳子掃視了一番，像在找什麽東西，索性開口道：“你莫要找了，我這兒沒有刀。”

她在他面前伸出手去，寢衣的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白瑩瑩的小臂：“你看，就連我的指甲都被剪得幹幹凈凈的，要死哪有那麽簡單。”

那年她想要尋死，悄悄地用指甲劃破手腕，他就立於她身前，竟都未有絲毫察覺，後來血腥氣沖上來，他即刻掀開她大氅去看，那手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不知她一道一道劃了多久。

“你其他本事沒有什麽，卻倒是個極能忍的，”他話音裏許多不屑，九歌伸手就要將他推出去，卻被壑淵一把抓住：“那幼虎朕就帶走了，原本也沒指望它能陪你。”

“那是瑾之給我的。”

“你的？”壑淵噙起一絲笑，“就連你的命都不是你的。”

九歌方才不甘示弱的神情，被他的話沖得無影無蹤。他的確是索取慣了，他想要的，無論是什麽，無論是幾時，都是會得到的。

她道：“那你總歸要還我一樣東西的。”

“什麽東西。”

“你去幽州時，我給你的那柄短刀。”

“那是朕用傳家玉佩換的。”

她終於說不出話來。

從小母皇給她的東西遍及天南海北，數不勝數，可她打從心底喜歡的，也只有那麽一柄銀鞘短刀而已。她那時給了他，可現在後悔了。她原以為那刀給他，他便會護她一生一世，可一生一世那樣長，他翻臉無情，她就快要熬不下去了。

壑淵並不理會她，突然放輕聲音道：“你知不知道，當初你母皇將我父親雙眼刺瞎，用的是什麽？”

她避開他的視線：“我不想知道。”

“那原本是一場高高興興的滿月酒，她殺了到場的所有賓客，將我母親囚住，又當著她的面，將我父親雙眼活活刺瞎……就是用的那柄銀鞘短刀，那還是我父親給她的……她就這麽不留情面，十幾年了都不曾放過他……我母親忍受不了，在我三歲的時候就自縊死了……我原以為我是沒有母親的，直到那次去了幽州，翻遍我父親的暗室才找到了本記事的小劄……小時候總搬家，我沒有母親，父親又看不見路，兜兜轉轉許多遍才找到住的地方，沒想到最後一次搬家才安生了三個月，你母皇又尋來……她下手可真狠啊，竟將我父親生生逼死了才罷休……”

他面上神色難辨，像是要永遠說下去：“她究竟是多恨我父親，在他死後還要掘了他的墳地……”他側頭去看九歌，“你知不知道，我那年回幽州，看見我父親的土墳都被刨開，是怎樣的心情？”

他那時並不知父親撐了這許多年，又為何要突然拋下他，只是那日的雨十分大，原本是春日，雨不該那樣大才對……可雨足足下了三日，他等不到雨停了，只得冒著大雨去一處林中，找了塊空地把墳掘出來，草草將父親安葬。

他摁住九歌的手，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咬住牙，全是徹骨的恨意：“我被她瞞著，在這深宮活了六年，她以為因這六年的收留我就會原諒她……我怎麽會原諒她，九歌，你是她放在心尖兒上疼的寶貝，只看你這樣可憐，我才會些微好過些。”

驚鴻轉眼過，已是入了秋。

自那日後，壑淵再未來過菁華殿。

殿後的柳葉銀桂開了花，遠遠望過去，一片影影綽綽。

合歡進來道：“殿下，您好歹將這八寶烏雞湯喝一些。”

九歌倚在榻上，渾身都覺犯懶：“太膩了。”

“眼看這入了秋，愛睡些倒也正常，”合歡忽而吞吞吐吐道，“只是殿下已有兩月……”

“身子弱而已。從前不也是不準麽？”九歌翻身不去看她，卻覺無端煩躁起來，倚在枕上半晌，睡意全消，索性睜開眼又重新坐了起來，問合歡道：“多久了？”

合歡楞了楞，不知她是問什麽。

九歌重覆道：“他沒來這裏，有多久了？”

合歡心下飛快算了算：“一月又三日了。”

“這次倒這樣久。”

她坐的那張貴妃榻正放在窗下，外頭映進來細碎的日光，打在紅木的靠背與她蒼白的臉上，連帶著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合歡看著不忍，輕聲安慰道：“或許晚些就來了，從前不也是這樣麽，鬧得再大，也總有來的時候。”

九歌聽了這勸慰，自顧自一笑：“我原先見他待我溫存，還以為他變了，”她頓了頓，微不可聞嘆了口氣，“可他那樣的人，又怎麽會變呢？”

從前她敢使小性兒讓他來，可小性兒使多了，也沒有太多意思。

又過了好幾日，壑淵依舊沒來。

卻是伍盛派了身邊的徒弟來傳話：“合歡姑姑，後日是中秋，夜裏帝上要去七柳河上游船賞月呢，師父特讓小的來知會殿下與您。”

九歌在殿中，緩緩放下書：“姑姑，把那玉佩挖出來罷。”

合歡見她抿著嘴，一時分辨不清是何意味，只得應下，匆匆去了殿後。

九歌也跟著出去，那棵碩大的桂樹不時被秋風吹下些鵝黃色的小花，合歡哎呀一聲：“外頭風大，殿下進去躲著些。”

九歌不以為意，蹲下身捧了一手落花，湊在鼻尖下深深一嗅，不覺心肺都晃晃悠悠地醉了。

她問合歡：“今年怎麽不釀桂花酒了？”

合歡回身笑道：“原想殿下沒說喝，就沒來揀桂花。”

“我不喝，總有別人要喝。”

“要喝還不是簡單的事情，”合歡伸手去指東邊，“那邊還埋了一壇前年的呢，但只怕埋的久，多喝要醉的。”

游船之日很快就來了，九歌與合歡在側廂，遠遠聽見一個女子嬌滴滴的聲音：“哎呀，這虎兒毛色在夜裏倒更顯白了，如意，去拿一碟子肉來給它吃。”

如意是長孫瓔身邊的宮女。

又聽有男子朗聲笑著道：“只你會寵它，那肉都是熟的，它如何肯吃。”

長孫瓔一陣咯咯嬌笑：“哎呀，帝上又該笑臣妾笨了。”

合歡見九歌神情淡淡，自己面上倒有些陰晴不定，憤憤道：“那女子言語真真是俗不可耐，也不知道怎麽會瞧上她。”

她的話，九歌未有聽進半句，她只是在想，那虎被他帶走，竟是給了長孫瓔。

他竟要這樣折辱她。

今日的畫舫統共三層，能容百許人，遠處跟著八只小船，坐著歌姬樂師。陸續又有官員上船，樓下漸漸吵嚷起來了，九歌耐不住人聲嘈雜，讓合歡將門簾放下，卻是有身影一閃，九歌終於輕松了些。

來人站定，笑吟吟地行了禮：“殿下在做什麽？”

“在等你。”九歌抿嘴一笑，“還以為今日遇不見了。”

“怎麽會遇不見呢，我定然是要找著殿下的。”淮瑾之眼尖，啊呀一聲，指了桌上道，“這壇子裏裝的莫不是桂花酒？”

他一把揭開酒封，盈盈酒香撲面而來，九歌起身將窗子推開了，淺淺一笑：“就屬你性子急，這是陳酒釀的，又埋了幾年，仔細喝，千萬不要醉了。”

“以前咱們念詩的時候，趁周太傅睡著了還跑出去偷偷嘗了一些，沒想到當即就醉了，不光是被太傅打了板子，回府後又被我爹爹罰跪了好些時辰。”淮瑾之嘖嘖稱讚，“還是宮裏的酒好呀。”

窗子裏吹起湖風，一時間酒香四溢，九歌光是一聞便覺要上頭，隨著淮瑾之飲了幾杯，不禁臉熱起來。

她今日原是有備而來，此刻不想太早就醉，便放下酒盞：“筵席還沒開呢，你就飲上這樣多，看過會怎麽辦？”

淮瑾之順著她：“那便不喝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九歌看向簾外，隱隱似有一人身影，便道：“外面吵，我們只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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