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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子虛有無數次想到那雙眼睛。那雙紅腫的,淚眼朦朧的,屬於一個命途多舛的少女的眼睛。

終於明白,改變的不只是希望,還有人心。

而她當初一念之間的心軟,也最終給了她重重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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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念卿不同於一般的階柳庭花,這個美如朝露的女子,有著一顆磐石一般的心。

周慕筠坐在藏月樓對面的酒館裏,第三次看見餘仲席從藏月樓失敗而歸。

方一坐下便拿起酒壺不由分說的往嘴裏灌,苦笑道:“呵呵......呵呵呵......她讓我忘了她,她明明是愛著我的,我知道......”

周慕筠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酒壺,“我不日就要離開青州回京城,你這幅樣子我也看夠了。你和那女子的事我本不該插手,可照此下去,你還想死在青州不成?”

餘仲席頹然放下雙手,抱著頭,“慕筠,你不明白......”

“我的確不明白你們之間的糾葛,也不想明白。只是仲席,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悔過之心切切,又是否替她想過,或許留在此處,才是她最好的歸宿?”

對面的男子終於正視他,“可我又怎能將她留在藏月樓?那種地方魚龍混雜,她該如何應對?縱使她不跟我回去,我總得將她安置在安全之處尚可。”

周慕筠知道他此時已是當局者迷,可總要想個法子讓他回杭州。

“據我所知,那位蘇姑娘遠沒有你想的柔弱。若事實真如傳聞,她大有自保的能力。況且,如你所說,她對你確實是真心,自然不用擔心被別人鉆了空子。你要是真有想贏回她的決心,不妨先回杭州,待自個兒羽翼豐滿,再談這事也不遲。”

餘仲席有些動搖,但內心尚存糾結“我終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呀。”

皺眉看著他,周慕筠想不到,從小和瑞麒與他一起在風流景色中長大的仲席,會為情所困到如斯地步!

“放不下,回去之後大可派人來在暗處小心護著。你這幅墮落的樣子,任誰會跟你走?”

是呀!誰會跟一個懦夫走!

餘仲席沈默半響,到底還是清醒了。念卿因何離開,他最清楚不過,追根究底,不過是他太懦弱,護不住心愛的女人。如今,又有何顏面讓她跟他走?

深嘆一口氣。

到頭來,還是金釵不覆!

☆、璞臧之燈

八月十五前日,是青州城的璞臧節,是未婚男女祈求伴侶的節日。年輕的女孩子將裝有新鮮薜荔草的錦囊送給心儀的男子,以求忠誠雋永。

各地這樣約定俗成的節日並不少,但像青州這般大肆操辦的有些少見。看看這滿街的張燈結彩,不只是百姓們樂在其中,官府甚至還派了婚姻記錄的官員設了公桌,若有看對眼著急定下來的,當夜便可計入檔案。

如此看來,竟有幾分可愛了。

周慕筠本無多大興趣,奈何藏月樓的蘇姑娘在這普天同慶的日子裏突然要演出,又奈何情根深種的餘少爺知道了這個消息。

而錢袋子周二爺,也只得陪發小進那青樓楚館裏走上一遭。

要說青州城,真算得上是民風淳樸的富庶之地。現任府尹顧城柏,是乙酉年的探花,十九歲金榜題名,做了三年清貴翰林後榮歸故裏做了這青州城的府尹。

治理地方頗有一套法子,短短兩年便清理了橫行依舊的霸道鄉紳,還建立書院,說是,誓讓青州城的孩子,不論貧富均可受教。近幾年中第的幾位青州籍學子,無不感恩顧大人的惠政。

後來,這位顧大人在洋務派改革那段日子也沒閑著,楞是擺平了幾個排外的老頑固跟個碼頭上的洋教士辦起了女校。

至此,在這遠離京城的南部小城,男男女女受到的教化竟一點不比皇城少。要真論起來,青州城,似乎更為開化。

周慕筠穿梭在滿街的燈火裏,入了夜,街上的人越來越多,他拂開眼前的一盞兔子燈。不經意看到一個身影,隔著人潮,燈影模糊,他一眼認出是她。挽著一位低眉微笑的少婦,巧笑玲瓏,卻是相識以來少見的嬌憨。

正要細瞧過去,被餘少爺一把拉走,拐到藏月樓門口。

蘇念卿要演出這事,傳遍青州城,在璞臧節這日更像是在喧囂的熱鬧裏炸起一顆春雷。

藏月樓內自是座無虛席,老鴇春娘記仇的本事一向甚佳,對剛進來的二位爺的印象很不佳。一個前幾日剛和一個女學生買走她樓裏的姑娘,事後想來一百兩銀子實在便宜了他們;另一個更不用說,日日賴在樓裏,非要見剛捧起來的頭牌姑娘,好幾次害她做不成生意。

在這個節骨眼上,著二位一起進門,讓她心裏難免微有波瀾。

“哎呦”一聲移步到那兩位跟前,“二位公子很眼生呢,今日樓裏客多,只怕是已經沒了落腳的地方...不如二位明兒再來”

周慕筠也知道她的心思,若非仲席所求,他斷不會再踏入這藏月樓一步。此時卻只能壓下心頭怒氣,與那老鴇虛以委蛇一番。

丟過一包銀子,道“藏月樓既開門做生意,怎能無故將客人擋在門外,我二人初到貴地,竟不知還有客滿不收的規矩......”

那春娘掂了掂手裏的銀子,心裏計較一番,今日是做生意的好日子,斷不能滋生別的事端,左□□人多盯著點就是了。

這樣衡量片刻,終是笑著將人迎進了門。

☆、真善心

春娘一輩子在這風月場子裏打滾,賺起錢來無師自通。藏月樓幾年沒出一個傾城傾國的頭牌,這一回終於來了個蘇念卿,沒叫她樂壞。

三個月來,蘇念卿的名聲越來越大,偶爾演出總會座無虛席,次次叫她拿錢拿到手軟。她當初一眼瞧出蘇念卿和一般歌舞伎不同,身姿氣質容貌歌喉哪一樣不是上乘,最重要的是她的氣質,裊娜而不妖嬈,一張臉月朗星疏一般高傲迷人。

她小心翼翼地敬著她,當搖錢樹一樣供著。不是沒打過用她在璞臧節上大撈一筆,可又怕這位冷面仙女一個不樂意甩手不幹就得不償失了。

誰知這位新來的頭牌姑娘自己提出來要演出,春娘縱是滿腹疑問也不舍得這個機會。

半個青州城都被藏月樓裏絲竹樂音感染,脂粉香氣落滿了月色籠罩的淮河。水面輕一晃蕩,就攪動了岸上搖曳的香閣暖酒。

方踏入靡靡世界,周二爺眼疾手快攔住直奔臺前的餘少爺,嘴裏不停輕聲勸導著切勿沖動,先行觀望的話 。總算把這位爺攔下坐在角落裏等候開場。

藏月樓和京城裏的樂坊伎館不同,沒有金碧輝煌過,也沒有東施效顰在裏頭掛些洋油畫大擺鐘搞得不倫不類。與這座小城產生出乎意料的契合,小家碧玉一樣清爽宜人。

離演出開始還有一段時間,餘仲席明顯有些坐不住,一杯接一杯喝起悶酒。這樣下去,只怕蘇念卿人還未出現,這一位就已經醉的不省人事。

周慕筠搶過他的酒壺,厲聲道:“這麽多人,不怕丟人就繼續喝。”

餘仲席垂下頭,周圍嘈雜的穢語和毫無顧忌的笑聲將他淹沒。

這些腦滿腸肥滿嘴酒肉臭的男人將分享她的笑容,她原本只獨屬於他的美。他有滿腔的火氣無處可發,他恨死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周慕筠拍拍他的肩膀,仲席那些無可奈何背後的原因他從小就看的一清二楚 ,道:“仲席,當你的勇氣成為你的力量,就不會感到無奈了。”

轉頭對立在一旁的十三道:“去探探蘇姑娘的住處,給她傳個信,至少,讓他們見上一面。”

餘仲席緩和情緒,摸出用一素色絹子包好的琴弦給十三,“把這個給她。”

十三接過,略有遲疑“我走了,二爺身邊......”

“不用管我,你快去快回,不會有事。”

正巧又有一行四人由小廝領著在一桌上落座,如此,這個角落裏的小圓桌也將近滿客。

周慕筠不動聲色看著對面的女孩子,顯然她也發現了他。

挑眉,真巧。

她身邊略年長臉上還有些許病態的青年路數周全,略一抱拳,對他道“二位,打擾了。”

周慕筠頷首,“先生客氣,請坐吧。”眼睛卻未離開她。

子虛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他,相必也是被藏月樓的好大聲勢吸引過來的罷。看他的樣子,不像是要裝作陌生人。

融月的事情,她只和兄嫂說是路上救了個失足摔下樓的女孩子,並未明說是跟藏月樓的老鴇結下了梁子。不巧遇上他,可別露餡了!

扯扯身邊兄嫂,趕緊開口道:“哥哥嫂嫂,這就是我先前跟你們說的周先生,當日,我便是和他一起,救了那個女孩子。多虧了周先生慷慨解囊,治好了那位姑娘失足跌倒的傷勢。”

又向他介紹:“這是我兄長和嫂嫂,”又指著另一個年輕男子“這是我家兄的朋友季先生。在這裏遇見周先生,好巧......”

周慕筠微笑看向她,失足跌倒?

起身點頭招呼,“在下周寒雲。”

幾位各自報家門“顧景瀾,這是賤內夢沈。”

“餘仲席。”

“季承燾。”

元夢沈徐徐看向周慕筠,“哦,原來先生就是那位好心人。聽我家小妹說,先生只是路過,卻願意為了救人而耽擱行程,果真是善心。”

周慕筠笑道:“周某不過舉手之勞,顧小姐才是真正的善心。”

他說的沒錯,她才是跟老鴇吵架的重要人物啊!要是讓哥哥知道她在大街上......

顧子虛心裏一緊,忙道 :“哪裏哪裏!都是周先生的功勞,沒有他救不成人的。”

☆、從何開始,從何結束

他笑,“顧小姐客氣了。”畢竟他可平白賺了她的七級浮屠。

子虛有些口幹,喝口水,忙不疊“周先生客氣客氣......”

一時心急將茶水灑在了手上。

她緊張的樣子煞是可愛。周慕筠本能想掏出手帕遞過去,便有一只手先他一步替她擦拭。語氣寵溺,“小梅兒做了好事還客氣來客氣去的,連茶水都灑了.....”

季承燾說完,不忘揉揉她的頭頂,仿佛自然習慣了。

周慕筠手指僵硬,終於還是將手帕推到口袋深處去了。

顧景瀾和妻子相視而笑,“承燾你現在就慣著她,小心日後叫她欺負。”

周慕筠清清楚楚地看見那男子眼中的喜悅疼愛,季承燾清俊儒雅的臉上滿是溫柔的笑。

“那還能怎樣,就,只好讓她欺負了。”

子虛聽到他們的調侃,只想著總算不會在提到那事,心裏松了口氣。

“隨你們取笑,哥哥最壞。”

女孩子的嬌俏顯露無疑。

周慕筠看著這一幕,心裏驀地很想冷笑,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想法。

如果,顧子虛有一日在他的懷裏這樣笑著。

如果,顧子虛是他的......

這個突生念頭擊中他,心驚肉跳!

破土而出的欲望把他的理智震得粉碎,讓他有種奇異的興奮,超出以往所求的沈重。

離奇堅定。

總有人在不經意間成為你的軟肋,在陽光曝曬的池塘起水,在夜色包圍的涼月之上,她輕輕笑著,就奪走你全部的呼吸。

就像顧子虛之於周慕筠.

就像......蘇念卿之於餘仲席。

人都說,蘇念卿琴音絕倫,一副嗓子唱遍喜悅哀愁。可餘仲席知道,蘇念卿最擅長的,是舞。

那時他們在杭州落雪的梅林裏,她一襲紅衣蹁躚,梳著淩虛發髻,每一處目光流轉,每一次衣袂翻飛,令他沈迷。

有花瓣掉在她的額上,像極了踏雲的梅仙。落入凡間,與他相愛。

他煮好一壺龍井,為她揮毫,她的樣子掛滿了空亭。

那時她說,我只跳給你一個人看。

而現在,她在臺上衣袖回環,讓堂下無人敢出聲褻瀆。再也不是他一個人可以欣賞的樣子。

她把他曾經摯愛的美麗當做商品,讓他痛不欲生。

※※※

曾經,她是他深夢裏的彩雀,梨花落時,每一日都是一首詩。

現在,她是他夠不到的雲朵,蒼穹之下,春光裏大雪紛飛。

※※※

子虛清楚看見蘇念卿的臉上並未克制的悲傷。這個身上加諸了無數流言的女人,此刻仿佛只在為某一個人跳著舞,她的臉淡漠的不像一個靠聲色取悅客人的伎。好像那支舞裏面,藏著她說不出口的心意。

舞畢,掌聲雷動。

無數裝著金銀的袋子被擲上臺去,已經有人開始克制不住叫囂著千金一擲買她一夜,更有狂妄的直接說要將她娶回去。

子虛在歡呼聲裏,看見同桌餘先生流淚的眼角。

子虛一時看呆,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可兩個人的悲傷如此相似,仿佛糾纏了很久似的。

☆、昭君出塞

她被這樣奇怪的氣氛吸引,那位餘先生的的視線穿過前面隔著的擁擠人潮準確無誤地到達,和此刻沈默的女人交織。縱使淚眼婆娑,縱使肝腸寸斷。

像演練了千百遍的對視,直接而殘忍。

蘇念卿這一舞,將藏月樓裏的氣氛推向頂峰。春娘趁機宣布不久之後還有一次獻舞,重金者方可進樓觀賞。這無疑讓底下的男人更加瘋狂。

誰不想再看到這樣身如柳絮步步蓮花的舞姿,一雙皓腕就足以令人傾心。

子虛恍恍惚惚被一個人拉走,直至站到藏月樓門外的青石路上才猛的回過神來。

拉她出來的人不知何時提了一盞白兔狀的燈籠對她笑意盈盈。

“周先生?”

他朝邊上賣糖糕的老伯借了火,白兔圓滾滾的肚子裏竄起暖黃色的火光。

“明日我就離開青州了,顧小姐能不能陪我逛逛?”

她遲疑,“可我哥哥嫂嫂......”

他把燈籠塞進她手裏,夜色漸沈,接近灰碧色,兔子燈散發出的燈光照在她身上,影影綽綽眉眼如畫。

“你別擔心,十三會向他們說明。就當是我與你告別吧,好嗎?”

於是他們和街道上的男男女女一道穿過細長幽暗的巷子,在淮河邊放下一只青煙色的蓮花燈,走過傳說中的雙喜橋,路過她上學的教堂,有年輕的歌聲傳出來,聖潔溫和。

她帶他去看皮影,買了糖球分著吃,他不喜甜,偏頭想躲。她起了玩心,非塞進他嘴裏。他被口中酸酸甜甜的玩意兒難住,山楂的酸味直讓他皺眉。

她卻吃得很開心,還理所當然“周先生真沒福氣,不懂欣賞美味,可惜了......”

他艱難咽下,“真不講理,小女孩兒的東西我自然無法欣賞,顧小姐這是強人所難。”

她又往嘴裏塞下一顆,“什麽叫小女孩兒的東西,周先生不懂欣賞才是強詞奪理。”

白布上演著白蛇傳的橋段,西皮流水唱腔緊湊,一下子將人帶進那片西湖煙雨。

周慕筠長在北方,只在年少時家裏請過海寧的皮影班子聽過一回,白素貞的故事由這些栩栩如生的小皮人表演出來,格外生動活潑些。

原想向她討教些,偏頭就看見她鼓鼓的腮幫子上還粘著糖沫。

簡直要忍俊不禁,買糖球時她一本正經的話還在耳邊“你才來青州,準沒吃過糖球,來來,我請你吃......”

周慕筠掏出帕子替她擦了糖沫,“不是說要請我吃的嗎?怎麽都吃了......”

她眼一挑,含糊不清道“你暴殄天物,我替你吃了不讓你遭報應......”

她總能有理......

“看在皮影戲很精彩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

她咽下滿嘴甜香,搖頭道:“今兒演的白素貞我不喜歡,從前我最愛聽昭君出塞。”

“為什麽?都沒什麽好結局,兩個故事又有什麽區別?”

她搖頭,“許仙無能,是人鬥不過綱常天理,情有可原;劉王卻是真正懦弱,我欣賞昭君毅然出塞的決定,與其留下做他三千佳麗中的一個,不如出嫁漠北,不僅於國有益還帶走他一生的後悔思念。”

有些人,總要讓他遺憾才知道珍惜。

☆、等我到二十歲

“不做其一,只做唯一嗎?”

她點頭,“我每每聽,總佩服她當斷則斷的勇氣,即使沒有落雁之貌也該活出精彩來。”

他回味她的論調,“那你呢,你也不做其一只做唯一嗎?”

她臉色未變,緩緩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轉過身子,只留給他一個秀美的側臉,仿佛艱難的思考著“終其一生我可能都不會遇上昭君的選擇,我的人生很平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艱難,但也不會......深愛罷......”

他想起季承燾,“你是說,嫁給那位季先生?”

她擡眼瞧他,雖不知道他是從何得知的,也依舊回道“父親和哥哥都說,他是最好的選擇。”

周慕筠深深看著她,問出口的句子連自己都無法控制,“你喜歡他嗎?如果你做不了他的唯一,你也會嫁給他嗎?”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這麽問,“我不愛他,我不會強求的。他是哥哥相信的人,我會嫁給他。”

顧子虛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對這個陌生男人,她說了太多。又或許是知道他是就會離開的陌生人,才會如此放下心防。這是沒有後續的交心,不用背負太多。

此刻皮影換做薛湘靈的唱段,隨意飄出幾句竟讓周慕筠有種難言的不悅。

“隔簾只見一花轎,

想必是新婚渡鴉。

吉日良辰當歡笑,

為什麽鮫珠化淚,

......

轎內人兒彈別調,

必有隱情在心潮。”

他沈默下來,把她帶離露天的劇場,跑了一路回到雙喜橋。

橋廊兩側的燈光倒映在微恙的湖水裏。這時候,青州的蓮花開得正好,一支支飽滿豐腴,出水清新可人。

他們整理呼吸,夜風鉆進胸膛裏,心臟驟然緊縮。

“顧子虛。”

“嗯?”

然後她被他抱住,她小小的,被他圈在懷裏,味道讓她想起嫂嫂用香灰捏的小獸。不算清新,莫名的巍峨遼闊。足夠裝下她之後延續許久的念念不忘。

一瞬間的呆滯。

他穿著湖藍色的長衫,幹燥的布料摩擦她的臉頰。腦子嗡的一聲被他胸腔裏的聲音占據,她聽見他在她耳邊說;

“二十歲之前,不要嫁人。”

她聽得雲裏霧裏,他就松開了懷抱。

她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沈默下去。他有幾次欲言又止,又怕嚇到她,最後也只是陪著她一直沈默。

無言從橋頭走到橋尾,遇上匆匆趕來的季承燾“梅兒,你去了哪裏?怎麽不打聲招呼......”他臉上的焦急不假。

子虛還沈浸在方才夢境般的種種,沒有說話。季承燾更焦急,看向周慕筠的眼裏多了幾分敵意。

周慕筠虛咳一聲,“周某明日就離開青州,剛才只是與顧小姐道別。”

便不看季承燾,只向她說了一句“顧小姐,再見。”

說罷轉身離開沒有回頭。

沒錯,他說的,是再見。

而之後發生的種種,卻真的讓她到二十歲都未嫁人。

彼時西太後一道懿旨直下青州。

顧子虛又一次,見到周慕筠。

☆、蜻蜓

晃眼三個春秋,像一場冗長而痛苦的分娩,終於清晰看見了避無可避的岌岌可危。

青州城的七月,清晨薄霧散的一日比一日快,熱氣騰地而起。天地間奇異的安靜,仿佛大聲吐氣都會打破來之不易的微弱清涼。偶有微風,層層疊疊穿過檐角庭廊,剩下來的連院子裏的一池綠水都吹不皺。

樹葉倦下來,迎著光,假裝成盛夏裏的花。

子虛靠在雙人合抱的香樟樹下,遠遠瞧見阿槿邁著短腿叫喊著“姑姑”跑過來。

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米色的繡蘭肚兜罩著圓滾滾的肚子,像一顆肉球一頭撞進她懷裏。

獻寶似的把手裏的竹蜻蜓湊近她,“姑姑你看,蜻蜓......”

子虛替他擦幹凈額頭上的汗珠,一把抱起,阿槿軟軟的身子趴在她肩上,溫言道:“竹蜻蜓誰給你的?跑了一會渴不渴,喝點水好不好?”

阿槿搖搖頭表示不渴,抱著竹蜻蜓很寶貝的樣子,“早上我和阿英上街,遇見打酒的哥哥,他買給我的,還說,等我能把竹蜻蜓飛得很高的時候,娘親就會回來。”

阿英是照看阿槿的丫頭,可那個打酒的哥哥是誰?給他買竹蜻蜓,還對一個孩子說這樣的話。嫂嫂的事情,全青州都沒幾個人知道,那人怎麽會拿這事兒誆槿休?

子虛面上一冷,抱著阿槿在石凳上坐下,細細問他,“打酒的哥哥?你認識嗎?他還說什麽了?”

阿槿葡萄似得眼珠子笑起來,露出奶白色的小乳牙,“認識呀。他還給我買過糖球呢......”話說到一半,突然用胖胖的小手捂住嘴不再說話了。

子虛疑惑,“怎麽了?”

阿槿小手捂得更緊了,搖搖頭還是不說話。

子虛覺得不對勁,佯裝生氣,“好啊,你不說!姑姑不喜歡阿槿了,以後買了糖球也不給阿槿吃了。”

阿槿看姑姑不像是假裝,又想到不能吃糖球,小眼睛上下瞟了好幾下,皺著眉遲疑很久,小聲別扭“阿英說......不好告訴別人的......”

阿英?子虛來不及細想,便看見阿槿兩條皺起的小眉毛,無奈舒氣。

阿槿長得像母親,低頭委屈的小模樣讓子虛一下子想起已故的大嫂元夢沈,再不忍心逼問他。揪揪他的小臉,,“好啦,姑姑不問就是了。把你的竹蜻蜓借給姑姑玩一會兒好不好?這樣,姑姑就不生你的氣了。”

阿槿如蒙大赦,忙不疊遞過去,又想著這是娘親回來的重要東西,很是不放心地交代道“給你姑姑。只是,姑姑你要小心哦,不要弄壞了......”

子虛拍拍他的頭“知道了小祖宗。姑姑要出門,去找珊瑚玩好嗎?”

阿槿點點頭,還是不放心,邁開小步子一步三回頭慢慢朝廚房走去。

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頭交代:“姑姑,別把蜻蜓弄丟了......”

子虛哭笑不得鄭重點頭,“姑姑保證。”

阿槿放下心,沈默了一會兒,突然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姑姑,你說,娘親會回來嗎?她還會要阿槿嗎?”

子虛眼眶一熱,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肯定道:“阿槿這麽乖,娘親最喜歡阿槿了,當然會要你。”

阿槿畢竟是孩子,孩子嘛,聽到想聽的話就會開心的。

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姑姑,我想吃糖球。”

子虛又忍不住過去抱抱他,點點小鼻子,“真是我侄子,隨姑姑。”

阿槿笑,親親她的臉頰,悄悄在她耳邊說,像是討好,像是安慰“阿槿最喜歡姑姑,娘回來了,也還是最喜歡姑姑了。”

子虛閉緊了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嗯,姑姑,也最喜歡阿槿了。”

☆、苦渡

黃昏冗長無聊,蟬聲漸弱,夕陽正好。

子虛推開門,阿槿屋子裏的紫薇花香淡淡的傳出來,前日的描紅大咧咧攤在桌上還未收拾。

子虛皺了皺眉,將手中的竹蜻蜓放在阿槿的小竹床上。將裏頭的小被子疊好,趁著夜未來,點燃墻角的艾草熏蚊。

做完這些事,她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嵌著畫的桌面冰涼,子虛將露出寬袖的手臂放在上頭,夏日裏止不住抖了個激靈。

一如人心。

三年前,因為她的一時心軟將融月帶回家,卻不想彼時抓著她說要離開藏月樓開始新生活的苦命少女,將她在煙花地學到的所有手段用在了她的哥哥嫂嫂身上,害的未滿周歲的阿槿沒了娘親,害的哥哥失去摯愛後悔一生。

她永遠忘不了阿嫂穿著嫁衣將幼小的阿槿摟在懷裏離開的樣子,阿嫂笑著,卻一動不動,任憑哥哥如何撕心裂肺的呼喊也沒有醒過來。彼時阿槿還那麽小,他永遠都不知道,他日日盼著的娘親,在他周歲前夕,死在他的身邊。

三年裏,她不止一次夢見阿嫂。夢境中的嫂嫂依舊溫柔,靜靜地站在雲霧深處,不說話,只是站著。手裏拿著哥哥送的胭脂盒,白瓷上的鴛鴦交頸纏綿。

她哭著醒來,卻不敢聲張。她清楚,若不是因為阿槿,哥哥不會拖著病體撐到現在。

嫂嫂成了禁忌,成了顧家上下不能提及的疤。

而現在,卻有人拿此事作談資,在阿槿面前胡言亂語。子虛捏著杯子咽下涼水,看著窗外的竹子倒影在粉墻上,明暗交錯。

她不能原諒。

“吱呀!”房門被推開。是阿英。

阿英看見房中人,有些吃驚。站在門口不敢上前。

“小姐!小姐來找小少爺嗎?小少爺在珊瑚姐姐那兒......”

子虛不動聲色打量她,驀地開口,“阿英,我不找阿槿,我找你。”

阿英原本低著頭,聽到這話連忙看向她“找我?小姐找我......有什麽事嗎?”

子虛伸手招她坐到跟前,“阿英,你幫我,把阿槿床上的竹蜻蜓拿過來好嗎?”

竹蜻蜓?!

阿英慌了,顫抖著將竹蜻蜓取來放在桌上。

子虛自下而上目光鎖在她臉上“阿英,你認得這東西嗎?”

阿英被她臉上的寒氣震住,本能推脫“沒,沒見過。”

子虛笑了,“是嗎?阿英,你來家裏幾年了?”

“四年。”

四年,確實不短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會知道。

“這四年間,我顧家待你如何?”

她說的雲淡風輕,阿英心裏的慌張逾盛,可又覺得即便她借口帶小少爺上街去見在榮福酒館做跑堂的表哥,也並非大罪。

阿英跪下來,辯解道“小姐,我錯了,我不該帶著小少爺偷偷見我表哥。但我們絕沒有做傷害小少爺的事情,我表哥很喜歡小少爺,這竹蜻蜓,就是他買的。請小姐相信我,求小姐不要趕我走。”

子虛不再看她,只低聲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從前說過,和你表哥定過親的,是不是?”

阿英不敢再撒謊,她以為小姐會原諒她,點頭承認“是。小時候,定的娃娃親。”

子虛將她扶起來,“顧家會為你備上嫁妝,這幾日,便出府去找你表哥吧。”

還是要把她趕走,阿英想不通,她只是去找表哥為什麽會惹得小姐如此生氣!

急忙哀求道:“小姐,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保證好好做到工期滿,絕不再出現這樣的事。小少爺離不開我呀,求小姐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顧家小姐向來慈悲,可如果她的慈悲會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那麽,不要也罷!

子虛擡腳越過她,沒有回頭。

聲如泠泉,再無回轉的可能。

“阿英。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給阿槿沒有可能的希望。他是我顧家的寶貝,容不得別人在後頭說三道四。還有......再讓我聽見嫂嫂的閑話,即便你出了府,我也決不饒過你。”

跪在地上的人終於噤聲。

她忘了,死去的大少奶奶,才是顧家不能觸碰的底線。

子虛開門看見哥哥牽著阿槿面色慘白。

“夢沈已經......梅兒,你不必這樣的。”

倔強地別過頭,魔怔一般開口,兩敗俱傷,“哥哥,你能忘記,我不能。”

然後她看見哥哥臉色劇變,原本孱弱的身體因為劇烈的咳嗽顫抖起來。

子虛閉上眼,心揪起來。

她到底在說什麽!

走過去,抱起阿槿,擦身而過之際,頓住一瞬,終究未將那句抱歉說出口。

顧景瀾自然聽得到她聲音裏的哽咽,攥緊拳頭忍住心底的駭浪。

失去夢沈,有誰會比他更痛!可如今,再多的解釋都毫無意義。

他只能用盡全力沈默,為這一筆無法原諒的糊塗賬。

顧景瀾在昏沈的暮色裏站了很久,終於,還是扶著墻一步一步離開。

有些事情,不是不說就會忘記,不是計較就能重來。可失去了的人和事,卻是靠著被不斷提起和計較茍延殘喘的活在記憶裏的呀。

☆、難全

太後的懿旨同一場傾盆大雨一起到了青州,這道將北部權臣和江南氏族牽扯在一起的旨意,無疑比天上的雷聲更加驚人。

彼時季家工廠被突如其來的危機包圍,季承燾兩年前接受父親的生意,正忙得焦頭爛額。生意場上最忌諱摸不清敵在何處,對於這場顯而易見的針對,季承燾開始時甚至不知道對手是誰。好不容易查到了些許眉目,卻聽到京城來了旨意,將子虛許了別人。

極細的狼毫筆未記完帳便被狠狠擲出去,怒極反笑,“牝雞司晨,那婆子趕不走洋鬼子到還有心思管這閑事!”

身邊站著季家的工廠管事葉修,此刻他最擔心的,還是即將停產的季氏,“少爺,現在工廠怎麽辦?再收不到蠶繭,開不了工,不僅交不出貨,工廠裏的散戶恐怕也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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