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六章

關燈
離開京畿往西行去,烈親王的馬車隊外表並不華美,至少與帝都富貴人家比起,堂堂一名當朝親王,戰功赫赫不說,還是聖上的一母同胞,所乘坐的馬車著實樸素了些。

然樸素歸樸素,馬車造得相當大氣,隨從個個精壯高大,連趕馬的車夫瞧起來都像練家子,馬車隊加起來不過十五人,卻有一人能抵百萬軍的氣勢,之前尚未出城門時就引得帝都百姓們夾道圍觀,一下子又成說書客們寫段子的料材。

如今身為烈親王的南明烈我行我素得很,離京不離京這等事,懶得再往宮裏稟報,預計坐在金鑾殿上的那一位也不會阻撓才是。

他這個要角既離開京畿,必然招來昭翊帝大批的耳目暗中跟隨,對於烈親王府的人,以及某個不受掌控的丫頭而言,他們相對會安全些。

只是……痛!

無絲毫征兆,眉間額上的火突然作怪,似帶火的鐵條直直往腦中深處鉆。

南明烈痛到沒能握穩手中書策,松手時,陡然合起的書頁還掃中他的目珠,令他不禁蹙眉側首,兩眼閉緊。

“爺?”此次西行化暗為明的縹青立時察覺有異,將座騎驅近半敞的車窗低聲問。

南明烈一時間出不了聲,因為太痛。

他面上動靜不大,清俊迫人的五官僅微微一糾,隨即控下,暗暗吸進一口氣,他擡手對暗衛簡單示意,表示已無恙。

縹青沒再多問,為其放下窗幔並策馬退開,保持原有的距離前行。

豈知劇痛又來第二波!

這一次不僅從額心疼入腦仁,連胸口都痛到幾要爆掉似。

胸央極沈,像被無形的力道狠狠貫穿一般,但沒有,南明烈扯開襟口去看,胸膛依然完好無缺,那種瞬間遭利器穿膛而過的詭譎感,真實得不像虛空假想。

額心熱痛,他以劍指按住,徐徐拉出一道金紅火流。

那火流自有意識似,在他掌中滾成一團小火球,發出僅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

“什麽?”垂目掩睫,他凝住神識試圖捕捉那音浪,那個屬於他真心本音的聲音,究竟想警示他,抑或想傳達他怎樣的消息?

沒辦法聽取。

呢喃如歌,像一長串從古老時候流傳下來的耳語匯成曲調,他聽得模模糊糊,正因為聽不清,心跟著高高懸起。

事出必有因。

這是他體內離火靈氣暴發以來,他深刻明白的事。

而他的真心本音裏,除了自身的神魂心靈,剩餘的也僅有自家那個丫頭。

然,離京之前才見過跟在她身邊的女暗衛,一切應該無事。

昭翊帝派去跟蹤她的眼線皆已剪除,她回到東海與眾位好友相見歡,天天撐著小翼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瀟灑來去……心裏仍不痛快嗎?

所以才狂放飲酒,鬧事的本領節節高漲。

所以才去待在了望高臺上,徹夜未肯交睫睡下。

任她留在東海,拉開長長距離,以為對彼此都好,難道……不是嗎?

無以為名的劇痛再掀一波,痛感深進神魂之中。

他白著臉嘶嘶抽氣,在耳邊對著他細細吐語的小火團忽地化回原狀,金紅火流再次流回他額間。

她與他牽連如此之深,是比親人更親的存在,此次西行不願帶她同行,他自有苦衷,只是事情來到現下,與她卻漸行漸遠一般。

終究還是得把她安置好再走才行。

必須讓她徹底明白了,她才會甘心情願收斂脾性,在他為她布置妥當的小城中過日子,而他的遠行也才能少些牽掛。

微顫五指撩開窗幔,跟在馬車邊的暗衛見狀立即策馬過去。

“爺有何指示?”

“回頭。”略蒼白的峻唇吐出二字。

縹青一楞,但畢竟是暗衛裏的第一人,很快便問——

“爺要回京畿,抑或往東海直奔?”

南明烈未作答,人已從舒適的馬車內飛出,幾下踩點,最後躍上隨在隊伍後頭的一匹駿馬馬背上。

他扯開系繩,調轉馬頭,“駕”地一聲往來時路揚長而去。

“咦?耶?怎麽調頭走啦?餵!烈親王爺,西邊不在那兒呀!”昨夜脫隊跑出去捉妖的陸劍鳴正窩在另一輛馬車上補眠,聽到動靜,撩起簾子探出黝臉,恰見南明烈策馬遠去的背影。

“你家爺這是上趕著往哪兒去啊?”他抓抓鳥巢般亂發,問著一旁的暗衛大人。

“爺沒發話。”縹青實話實說,隨即指示十餘名護衛和車夫們調轉方向,確切下令。“往東海去。”

“咦?!你家爺不是沒說話嗎?”

陸劍鳴發現自己被暗衛大人淡淡睨了眼,那一眼表示——

什麽走踏江湖收妖除魔?跟第一暗衛比,閣下還太淺啊太淺。

被海中暗流卷進,身子像個破布娃娃般隨水流翻滾旋轉。

不大能感受到痛感,因腦子被轉暈,暈到發麻,五感會變得十分弱能。

莫名掉進漩渦,莫名地又被旋飛出來,也許不過幾個呼息之間的事,她卻覺莫名悠長……

水流變得和緩,甚至奇論地溫暖,她緩緩漂流。

胸前的倭刀許是在漩渦裏被甩飛了,小翼也不知碎散到哪裏去,此時的她周身空蕩蕩,除了海水還是海水,空無他物。

曾聽老人們說,人在死前一刻,腦中會浮光掠影般回想起許多人與事。

有沒有可能她現下正是如此?才會有種錯感,仿佛一切停在此時。

不進不退,無生無死,僅剩自己一個……

是否等她看清此生的一幕幕、憶過許許多多的人事物,化作水流的時間才會再將她漂移到另一個所在,一個她從未到訪過的地方?

若知即將命喪黃泉,她上個月還未離京時,是該訪一趟盛國公府啊。

聽說當年身為京畿顧家眾位小貴女之首的顧玉镮被夫家宏國公二房嫡子以“無出”和“善妒”為由給休離,被送回顧家後幾度尋死都沒死成。

她是真心想上門瞧瞧顧玉镮,傳授幾招“必死”的尋死招數給她,不然想死還死不了,多可憐?縱使她倆打小就不對盤,這點忙她是能幫上的。

還有顧家老爺子……她的親爺爺……

她實在沒辦法喜歡那位老人家,但……後來也沒有那麽憎惡就是了。

她多少能懂老人家當時的憤恨和驚怒。

爹身為世子爺,肩上背負著京畿顧家的家門榮耀與無數期許,他兩相權衡,被逼做出抉擇,最終舍棄家門,辜負老人家對他的期望。

她被老杜伯伯帶回,老人家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以為將她交給田氏教養便已仁至義盡,對她不聞不問……

她之後都能理解,對老人家也沒那麽多氣可生,但要像別人家裏的祖孫那樣和樂融融相處,是萬不可能。

她心眼小,脾氣執拗,打一開始認定不好的,要她後來真心喜歡上,那是絕無可能。但一開始就喜歡的,後來會變成很喜歡很喜歡,對方即便作奸犯科、十惡不赦,即便欺負她,令她傷心難受了,她還是只會很固執地喜歡。

所以……就遙祝一下顧家老爺子吧。

望他老人家身強體健、子孫滿堂,一直當個閑散的國公爺,不被那個可惡的皇帝欺負了去,那樣就好……

還有翼隊……翼隊讓奎頭老大帶得甚好……

不知受傷落水的人救上沒有?望衡軍又有多少傷亡?

對了,三喜和茂子啊,欸,她回不去了,要不真想狠狠揪他倆的耳朵痛快叫罵。小翼不能跟大戰船正面較真啊,在海上迂回穿梭才是小翼的真本色,他們倆心裏再雪亮不過,這會兒是犯渾了,竟一股腦兒頂著風往前幹。

是想乘機幹出一番豐功偉業,好風風光光迎美嬌娘進門是吧?

混蛋!比她還渾!

還好被她拽下水,避過箭雨埋伏,要不然她家的田露和笑笑可要哭死。

只是來年三春降臨,沒法子吃到他們的喜酒是挺惋惜的,虧得她老早想出一堆鬧洞房的玩法,就等著跟翼隊的其他漢子們合謀,結果……欸,扼腕啊扼腕。

然後……然後……

一張再熟悉不過、始終令她溫暖的俊龐不斷浮現。

她一直想將他壓在後頭、壓在心底,總覺得開始想他,可能要沒完沒了。

師父……

微微笑,仿佛心裏開著小花,是有些傷心的,但也覺被暖意包圍。

師父遠行去了,往西邊走,而她在東海,他們離得很遠很遠了。

師父很可憐啊,比她還淒慘,這一路走來,她得到他的照拂和寬大的容忍,而他的路上有誰能照拂他?

好像一直以來,只有他一個踽踽獨行。

她真希望自己能多討他歡心些,可以多疼他些,讓他覺得快活些,可卻只能遠遠走開,不能再讓他見著她,令他那樣意亂心煩。

師父,我真喜愛你,是真心的,我很、很喜歡啊……

師父若闖過心中魔障,記起阿霖的好,到那時不能再討厭我了……我也沒有討厭師父的,只是很生氣很生氣,但一切會好的,不會再生師父的氣……

師父,若能有下輩子,換你來纏著我好不?

我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會一直讓你纏著,我們到那時候就在一起吧,不要生離,也不要死別……

像似有太多話要說,全部梗在喉間,不知先說什麽才好。

唇瓣微啟,血絲從口鼻逸出,隱約明白的,明白飄浮的神識即要隨所剩無幾的氣息盡洩,她的命已無氣可養。

而胸前湧出的大量鮮血在水中漫開,她留意到海水被染紅,像沖上黑色穹蒼後爆開的紅煙火,呵呵……她無聲笑著,神識漸淡,眸中星火熄滅前,恍惚間見到一頭巨大魚影朝她疾速游來……再游來……

她就要葬身在魚腹裏了嗎?

這具肉身始終是要腐敗,與其被海水泡爛,還不如拿去餵魚,幹凈啊!

那……來吧!

她已作好準備,魚若張大口來吞食,她也懶得掙紮,但那巨物竟頂了她一下,害她在水裏滾了兩圈。

黑子……黑子呵……

瞳火滅去時,她嘴上帶笑,吐出最後一口氣。

了望高臺雖遭突襲,沒能及時敲響大鑼讓望衡軍備戰,到底陸營、馬隊和水軍聯合,還是將為數眾多且剽悍善鬥的東南海寇打跑。

船只被燒毀,了望臺石盤基座被破壞,沒關系,這些都補救得回來,再仔細清點人數,傷亡的望衡軍與翼隊成員比縣太爺以為的要少上許多,這一點頗令他心感慰藉,覺得得空真要跟負責帶兵的將領們好好喝上幾盅。

只是縣太爺松快的心情沒能維持多久。

他最怕出事,偏偏一直出事,好不容易把海寇打跑,安全得救的人那麽多,偏偏就是沒有那個尚未成親的烈親王妃!

更慘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在海面上搜尋三日卻什麽都沒有!倒是那把據說深深刺進烈親王妃胸膛、將她釘在小翼長桿上的倭刀被打撈上來了,血跡早被海水洗凈,刀身泛出森森銀輝。

這事到底該怎麽了結?縣太爺頭痛到想撞墻。

但世間之事常是如此,要什麽沒什麽,怕什麽來什麽,想避都沒法子避。

縣太爺千想萬想,怎麽也想不到,原失蹤了一年多、之後傳聞已回到京畿帝都的烈親王,竟突然現身在東海望衡。

當真天要亡他呀!

那一日烈親王策馬飛抵望衡軍海防大營,見到仍未收拾幹凈的沿海戰場,又聽到平時跟在烈親王妃身邊的兩名女護衛道出事實現況,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龐瞬間罩上一層寒霜,目光卻如火炬,能將人瞪穿兩窟窿似。

不僅兩名女護衛下跪領罰,縣太爺都嚇得想跪下磕頭,山呼冤枉。

算一算到得今日,已將近五日尋不到人,茫茫海上,還能有一線生機嗎?

何況還受了那麽重的傷!

……還活著。

肯定還在。

南明烈徐徐掀開長睫。

才幾日,他面色更壞,頰面略顯凹陷,原本的清俊玉面變得棱角分明,仿佛被鑿刀過分雕琢,輪廓峻厲深明。

是否在他生死未蔔的那些日子裏,她正如這般的心境?

遍尋不著,懷疑不斷從心底冒出,幾將一顆心淩遲成碎片,卻仍要負隅頑抗,不斷不斷告訴自己——沒有死,還活著,沒有獨留誰在世上一個,沒有令他悔不當初,悔得都想親手滅了自己。

“……屬下操控小翼的能耐不及小姐甚多,當時追過去已經太遲,小姐救下翼隊的幾個夥伴,沒能留意到那把長刀……屬下發暗器將擲刀的那名海寇打落海,趕去欲拉住小姐,那架小翼一翻覆就把人直接往海裏深處帶,屬下入海去找了,卻是徒勞無功……”

“老漁夫們和翼隊裏的老手皆說,海底急流所形成的漩渦會隨季節和時日有所變化,這時節正是時候,怕是小姐連人帶著小翼翻覆,一下子墜深了,被底端的急流吸卷過去,那力道十足,足能把那把嵌得甚深的倭刀拔起。”

聽到兩名女暗衛來報,跪在他面前甘心領罰,南明烈頭一回發現自己可以毫無理智殺人,只為痛快洩恨。

以他如今的本事,忍耐成了最難得的事。

多想恣意揮袖,痛快要了兩名女暗衛的項上人頭——但,不成。

那丫頭倘若回來了,得知他殺掉她的兩名“姊妹淘”,不跟他瘋鬧才奇。

所以他可以為她,怒得想輕取人命,亦是為她,按捺瀕臨爆發的殺意。

自那日在西行的半道上調轉回頭,他眉間額上的火焰印記一直爍亮,從隱隱泛亮到之後這兩天已明顯騰出火焰跳竄。

心緒的掌控能力愈益弱化,再這樣下去,許會完全超脫控制,如那時在淩虛中見她被禁錮狎玩,克制不住地大爆發……

而屆時死傷之慘重,也許會比海寇突襲上岸更要嚴重。

頭極是沈重,腦仁兒一直鼓動作痛,他扶額忍耐,張眼卻見兩名女暗衛猶在面前。

她們並非像那日跪地領罰,而是靜佇著,頭恭敬垂下,仿佛等著他指示。

“爺,已經兩刻鐘過去了,是不是繼續在這片海域停留?”縹青見他終於張開雙眼,從容地出聲提醒。

南明烈驀地回過神,記起黛月和緋音因何杵在他面前。

他命她們二人將功贖罪,如今出海兩日,一隊共十來艘的大小鬥鑒全跟了出來,翼隊沒受傷的好手亦都尾隨而行,眾人沿著海流的方向搜尋。

黛月和緋音是來稟報這一帶海域與沿岸仔細翻遍了亦無果,詢問他是否要挪到下一個地方。

他一閉目沈吟,神識浮動,思緒左突右沖,沒想竟已過去兩刻鐘。

“讓翼隊縮小範圍再留半日,其餘往前頭挪移。”他嗓聲微啞。

“是。”兩名女暗衛悄悄吐出口氣,迅速退出船艙。

“爺先前趕路往東海來,後又連著兩日未交睫睡下……屬下以為不妥。”縹青恭敬垂首,難得在主子面前提出自身看法。

南明烈卻問:“她那時亦如此吧?交睫亦難入睡。”

縹青頭垂得更低,一會兒才答:“爺在壁崖山群遇難,小姐在那裏守了半個月,直至確認您不在那片斷石殘塊底下……即使眾人皆認定爺已身亡,小姐卻知不是,之後訪了幾位能辨陰陽的高人,終於有一位老者願跟小姐走一趟壁崖山群,看出那個地方實有穢祟設陣,正想方設法欲得爺的下落,又不得不奉召入京,後來就發生在宮中被狙殺之事……”

“她既為本王守那麽多日,信我未死,本王何嘗不能為她堅守?”略頓。“自然,我亦信她猶活。”

縹青頭一點。

“是。當年亂棍毒打,小姐猶能死裏逃生,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屬下亦信小姐會堅持至最後一刻。”

南明烈難得笑了。

“這話本王愛聽。”

縹青絕非想逢迎拍馬,他內心確信如此,只是後頭尚有話不敢說……他信小姐不會輕言放棄,卻不知茫茫海路,在最後一刻未到前,他們能否及時尋獲她?

他恭敬應了聲,正要退到艟外,座船突然重重一晃,若非下盤練得夠紮實,肯定要被晃得人仰馬翻。

外頭隨即驚呼陣陣,叫囂備戰聲乍起。

莫不是遇上海寇了?

越過暗衛,南明烈倏地拉開艙門踏出。

內心怒火快要壓不住,想殺人,想把任何惹他不痛快的人事物全數摧毀——

所以海寇這時肯撞上門來著實太好!

他要盡量活捉他們每一個,要一個個慢慢淩遲,不能讓他們死得太痛快,至少……至少剮下千刀才能放。

他面上仍掛著嗜血微笑,甫站穩,船頭前方的海面猛地開破,一頭黑白分明的虎鯨窺浮地探出一顆大腦袋!

隨即它鉆進海面下,身軀彎出優美弧度,最後是巨大鯨尾翹在海面上撩起瀑布般的水花,再緩緩沈進海中。

“殺人鯨啊!留神!留神!翼隊的人趕緊上船!”

“連弩手與鬥手就攻擊定位,快——快——”

大船與鬥鑒上的小將領們準備好要開打,不想讓巨鯨有撞翻船只的機會。

南明烈似通靈犀,內心隱隱有感。

船晃動得厲害,他步履平穩地走近船舷,恰好那頭巨鯨再次浮出腦袋瓜,黑黝黝的眼珠濕潤深邃,像真的看到他,也認真地看著他。

這時巨鯨發出略尖銳的叫聲,有人舉起長槍欲擲,立在主子斜後方的縹青即刻出手制止,幾位小將領們見狀,亦馬上將攻擊指令按捺下來。

整片小海域瞬間陷進奇脆寧靜中。

眾人的心高懸著,眼睛眨都不眨,全盯著烈親王與巨鯨的“深情對視”。

南明烈最後頷首道:“……本王知道了。且由你帶路,多謝。”

巨鯨再次發出叫聲,這一次細長高昂,顯得頗歡快似。

它沈進海裏,僅露出高大厚實的鰭,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那塊三角大鰭清楚地指引船只,去到它要領他們前去的地方……

“跟上!快!”、“它游得好快,別跟丟了呀!”、“翼隊的別跟那麽近,到底是殺人鯨,後退些後退些!”、“怕什麽怕?!肯定是它呀!之前開過賭盤的,海上騎鯨啊,這頭巨鯨肯定是那時被馴服的那頭,跟咱們是同一國!”

無數交談和興奮叫囂聲飛掠耳際,南明烈佇立在乘風破浪的船首。

浪花高濺,濺濕他的襟口與袍擺,亦濺得他一顆心濕淋淋,壓抑好幾日的無名怒火,終於有安歇下來的可能。

巨鯨將他們領到一塊黑色礁石附近。

它圍著礁石繞了幾圈,接著發出高昂叫聲,隨即沈進深海中遁去。

礁石突兀地矗在海中,漲潮時候,冒出海面上的部分比一架小翼還窄小,但已足夠讓人待在上頭不致溺斃。

南明烈從船首一躍而下,親手抱起那具伏在礁巖上動也不動的身軀。

終於找到落海失蹤的人兒。

翼隊與鬥鑒上的眾人全瞪大眼睛屏息以待,就等著烈親王高呼一聲,說他臂彎裏的人兒還有活氣兒,但……

沒有等來,因烈親王抱著人躍上大船後就直接進到艙中,不讓任何人窺探他懷裏之人。

只是幾名當時在船首甲板上的人還是瞥見了——

烈親王從礁巖上抱回的那具女子身軀,胸前那道穿透的傷像把鮮血流盡了,看不出原本衣衫是何顏色,但經過海水渲染,衣料染成一片片深淺不一的紅,而露出的膚色蒼灰到不像活人該有的膚澤……

那個剽悍神氣的絲雪霖,究竟是死是活?

他探不到她的鼻息。

如游絲般的一縷溫息,怎麽都尋不著。

他也探不到她的心音。

側耳伏在她左胸,摸不到,聽不到,靜得那樣死寂。

從海上帶回她已過三日,無論探向她鼻下多少次,仍感覺不到丁點活氣。

南明烈收回微顫的指,鳳目瞬也不瞬註視著枕上那張慘白的臉容。

那道從胸央穿透至背部的刀傷,在他找到她時,再無半點鮮血滲出,仿佛血氣盡洩,她體內已枯涸,給出所有的命。

但並未死去。

他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她沈進極深極深的夢境,肉身仿佛冰封狀態,沒有任何活動跡象,亦不見腐敗潰爛。所以,還活著的。

回航的海路上,他嚴禁任何人進船艙,親自替她清洗梳理。

她死氣沈沈的模樣令他心痛如絞,早知如此,他就該將她逮回去,嚴加看管起來,而不是想她舒心痛快,任她在東海恣意過活。

他將她抱在膝腿上拍撫,好似她又纏著他撒嬌,耍賴耍到他懷裏。

不同的是,她的雙臂沒有緊緊回抱他,卻是無力垂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失去紅潤色澤,指尖亦變得蒼白。

他痛到體內離火靈氣再次噴湧,然擁她在懷,他理智尚存,金紅火流沒有失控到將整艘座船吞噬,而是在船艙內不住流動,迅速回旋,一波接連一波,最終將他包裹,把她也裹進他強大厚實的氣流裏。

她肉身的傷被他以火能完整修補,但血氣依然不見恢覆,依然灰敗蒼白。

依然……沒有氣息,沒有心音。

“你就是個傻瓜,宮裏那個設局陰你,欲將你刺殺在泰元殿上,省得你一天到晚嚷著本王未死,想方設法尋我蹤跡……好不容易逃出,離皇宮遠遠的,一旦有事,你還是不怕死地沖在前頭。”榻上的人閉唇不語,他拇指輕撫她嘴角,冰涼的膚觸又令他怒火蠢蠢欲動——

“這天下是誰家天下,與你我有何幹系?他要殺你,你倒是真心實意替他守邊殺敵,弄得連小命都快沒了,有你這麽傻的嗎?”

他不再是什麽“如甘露降雨”、什麽“天南朝真福星也”,他這麽不痛快,沒道理還要去替那個欲殺他而後快的昭翊帝固江山、護百姓。

憑什麽還要他賠上她?!

體內火能又開始左突右沖。

之前見她,欲傷害她、摧折她的念想止都無法止,且越是抵拒壓制,反撲的力道越大……拉開距離,分處兩地,確實眼不見為凈,意念得以平覆了,可卻在他如見棄她般任她去活時,他幾乎失去她……幾乎。

如今見她,仍恨不得將她嵌進血肉裏,劇痛過後的心臟猶一抽一抽泛疼。

恨極怒極,亦是悔極,不願受制的火能竄騰得更厲害,他卻覺無所謂了。

生殺意,就殺,若生忿恨,就發洩出來,若欲傷誰害誰,就順心而為、隨心所欲,沒有什麽好自持的,痛快便好。

“你若不醒,本王殺了你翼隊所有人,為你陪葬。”

低聲撂下話,他湊去含住她柔軟冰冷的唇,重重吸吮,直到那唇真被吮出細微血紅,他心忽而一軟,近乎粗暴的唇舌終於緩下力道,撫慰般淺淺勾勒她的唇形,舔吻她的嘴角。

吻了好一會兒才放開,他為她掖好被角,從內寢裏退出。

外邊堂上,某人等在那裏,一見到他劈頭就叫——

“她已然身死,烈親王爺豈是不知?這世間無誰流盡血氣依舊能活,她屍身不腐不爛,是因你曾以離火靈氣為她療傷,還將靈氣留在她體內,閣下若將那一縷火能抽離,你且看她會是何模樣!”

砰!轟隆——

陸劍鳴瞬間被震得雙耳欲聾,痛到他不禁搗耳,懷中山參精更是尖叫連連。

張眸,他愕然發現自己竟被拖進幻境!

四周落雷不斷,忽遠忽近,詭譎至極的天幕盡黑,然,落雷一旦劈下就爆開巨大火球,他在火光與黑暗不斷交錯的詭域裏,而始作俑者正靜靜立在幾步之遙,鳳目裏像也落雷,兩團小火球不住竄動。

他未見他啟唇,卻清楚聽到他陰寒的聲音從容道——

“你不是說,但凡有心,必然有緣?本王就帶著她往西行去,你沒本事弄醒她,本王就找你那位能耐堪比神仙的師父來試。”

“王爺執意要將既死之人喚回,這是……這是逆天!”

砰!磅——轟隆隆——

“吱吱——吱——”山參精慘叫,因為落雷劈得更狠更兇。

南明烈淡淡笑了,輕聲道——

“我家丫頭若喚不回,本王就把這天翻過去,且讓閣下見識,何為逆天?”

他的圓與缺盡系於一人,缺了她絲雪霖這樣一個人,這天與地要來何用?!

即便入魔,墜進魔道,能毀天滅地拿一切作賠,又有何不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