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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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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澤大地多深林與沼澤,毒淫瘴氣不得不防,帶劇毒的蛇蠍蟲獸更是不少,而能與這片危機四伏的土地共存,在此安然紮根,西澤的巫苗族人自有他們巧妙的生活技能,例如——制出能麻痹五感的粉末用以防身之類。

南明烈醒來時是在他的烈親王府主院寢房的錦榻上。

如他所想,底下那一支暗衛果然在特殊香氣完全消散前便尋到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他送回王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待醒來,竟已時過三日!

他代聖上前往盛國公府宣旨嘉禮,事後還須進宮覆命。

然他昏睡不醒,無端端的如何也喊不醒,烈親王府裏的人可不敢拖延或隱瞞,大管事老早拿著王府牌子請禦醫過府,這事自然傳到皇上那兒,於是太醫院好幾位大國手全被趕了來,一場聯合會診兼七嘴八舌的辯證尚未辯出個結果,昏迷不醒的人倒自個兒睜眼了。

早朝結束,眾臣工退盡,南明烈依旨進到泰元殿後頭的甘露居。

他朝閑倚迎枕而坐的昭翊帝行親王拜禮,雙臂抱圓,與胸齊高,一揖,語調恭敬。

“臣弟無恙,勞皇兄記掛著實有愧。”

昭翊帝低笑了聲,晾著他好半晌才道:“若非太醫們親臨會診,眼見為憑,朕還以為皇弟對朕有所不滿,借故裝病,是想甩朕臉面呢。”

“臣弟不敢。”南明烈腰彎得更深。

“朕把你從東海召回,奪你手中十二萬望衡兵的調度權,將所謂‘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的烈親王當成一個閑散王爺來使,差你東家宣旨、西家嘉禮,盡幹些芝麻綠豆大的事,你不覺憋屈?”

南明烈上半身姿勢維持不變,雙膝從容跪下,徐聲道——

“東海邊防之艱苦實難一語蔽之,除了東黎國時不時小規模犯境,海上諸島更是海寇藏匿的佳所,沿海漁村甚受其擾,臣弟自接手戍衛與海防之務以來,已整整三年未回,此次能奉召回京,承歡於太後娘親膝下,自是皇上聖心仁德,體諒臣弟,臣弟感念聖恩已然不及,怎可能不遵聖意?”

甘露居中一陣窒人的靜默,非心志強大者,極難扛住這逼仄氛圍。

瞪著小階下端跪姿挺直卻氣度從容的年輕男子,昭翊帝內心既愛又恨,兀自糾結,最終丟開奏折揮了揮手,口氣放軟——

“怎麽說也是領親王俸的正經王爺,祖制可沒讓你見著朕就下跪,跪什麽跪?不是剛病愈嗎?起來起來,給朕好好在一旁坐著。”

“謝皇上。”

南明烈徐穩起身,在一名老宮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終淡斂。

昭翊帝命宮人上茶上點心,和藹笑道:“把你丟在東海整整三年,如今回來了,就給朕說說外頭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東海戍邊需作陸上布置與海防,水軍的陣法與操練尤其緊要,不可一日松懈,這種種又豈是什麽“外頭好玩的事”?

聖心難測,但皇上兄長想從他口中聽得什麽,南明烈卻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東海深受東黎國與海寇之擾,朝中欲派熟悉水戰的老將前往,無奈老將軍在臨行前病故,於是他自請前往參與防務,並在新皇面前起諾,定然做出一番成績,保東海百姓平安。

當時遠離京畿,實則帶著點“欲避其鋒芒”之意。

他在東海整軍,重建防線,一手訓練出來的望衡軍這三年來陸陸續續建立不少功勳,聲勢日益壯大。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來得突然,立時將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長想聽他抱怨,抱怨自己在東海的戍邊生活有多辛苦,還想見他示弱,要他開口請求讓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東海。

他按聖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宮門外徐行時,風拂袖撩袍而過,才覺額背微汗,胸口微微寒涼。

聖上與他雖一母同胞,兩人卻足足相差二十歲。

母後十八歲誕下皇長兄,近四旬時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聖上已到不惑之年,盡管後宮嬪妃眾多,卻只有皇後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而今,天南朝的東宮太子才剛滿三歲。

子嗣不興,太子尚小,他這個親皇叔又正當年……皇上兄長在提防什麽?

轉著思緒,腦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貴的那名男子面龐,四旬出頭,正當壯年,目中卻見渾濁之色,眼下更顯兩團浮腫,當年身為東宮殿下時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蕩然無存。

眉峰淡攏又放弛,神色莫測,尚未踏出宮門,一道黑影已閃至他身側。

是縹青。

身為暗衛,若非極緊要之事,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且還在宮門之內。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轉就交代他去辦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擰起——

“出事了?”

“是。”縹青恭敬頷首。

暗衛簡短有力地回報,尚未聽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宮,上馬離去。

烈親王府正院小暖閣。

閣中燃起舒眠的寧神香,秋日天光透過窗紙絲絲滲進,將臨窗軟榻上小家夥的一張傷顏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慘不忍睹——青紫的額角、破裂滲血的唇瓣、腫高的半邊臉蛋和後腦勺,除這些之外,四肢與身軀還有數塊嚴重瘀青和紅腫,內傷頗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斷,其餘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醫被急急請來,還以為是烈親王昏睡不醒的病癥覆發,待見到真正的病患,年歲那樣小、傷得那樣重,老太醫邊診邊搖頭,還得邊觀察烈親王的臉色,後者神情尋常,只是嘴角一直抿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很令人忐忑啊。

經過老太醫的接骨裹傷,以及府中仆婦們幫忙清理之後,小家夥終於被整出一個較能入眼的人樣兒,而非南明烈快馬趕回王府、踏進這暖閣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爛血團。

但狀況仍舊不好,小家夥依然渾身高熱,燒得膚色通紅、唇色慘白,出氣多且入氣少,湯藥怎麽也灌不進口。

看來是將這孩子往死裏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爺一早醒轉就說要尋這小姑娘,屬下去到盛國公府時已晚了一步,應是昨夜從盛國公府的後門偷拉出去的,屬下打探過後,在城南十裏外的亂葬崗上尋到她,就裹了塊破席子,被人隨意丟在土坑中待死……”暗衛話音一頓,因看到貴為親王的年輕主子竟親自動手替小姑娘更換額上降溫用的冷巾。

身為烈親王府第一暗衛,縹青不動聲色調息,接著道——

“王爺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屬下所回報的那樣,只是這小姑娘那晚把盛國公府一幹小女眷全嚇出病,府中的嫡長小姐還因此被貓爪劃花臉,主母大怒,將人逮回後就私下動家法,此事是瞞著盛國公處理的,想來老人家還不知。”

不知什麽?不知他顧家嫡親血脈險些被活活打死嗎?

南明烈目中冷峻,輕哼一聲——

“國公爺之所以被人蒙在鼓裏,那是自始至終都沒將這小家夥看進眼裏。”

縹青斂目垂首,沒敢接主子的話。

沈吟了會兒,長指在大腿上緩緩輕敲的主子爺忽又發話——

“去查查盛國公府底下的產業,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莊子。”

“是。”

事一定,敲著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記得之前禦史臺曾有言官上書彈劾,指稱當時尚為一品軍侯的盛國公府在地方小縣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後來被壓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舊案。

之後暗衛銜命離去,尊貴的烈親王爺再一次替小家夥換巾子。

南明烈將被她額溫煨得有些溫燙的巾子丟進盛著冰塊的大水盆中,確定巾子夠涼了,取出擰幹,重新置在她額頭上。

忽見那小小印堂團聚黑氣,他一驚,兩指遂迅速探她頸脈和鼻息……輕細得如游絲一縷,當真兩腳踏在黃泉路,離死不遠。

心頭莫名升怒,他忽地從一個拇指大的小木瓶裏倒出一顆殷紅藥丸。

小木瓶是府中幫她清理身子的仆婦交給他的,說是系著皮繩掛在她頸子上的東西,他揭開軟木塞子,裏邊就只有這顆紅彤彤的藥丸。

那一夜他尾隨她走進園林深處,黑貓在最幽暗的墻圍下相候,他聽見她對那只回光返照的貓兒所說的話。她說她有三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一顆硬塞給某位老伯,一顆餵給黑貓……也就是說,她手中尚有一顆。

應該是他手中這一丸藥了。

是親娘遺留給她的,所以才系在頸上貼身帶著。

適才也請老太醫辨藥,可惜嗅過又嗅,無法辨出個所以然來。

他亦知是為難老太醫了,西澤大地不管對天南朝、北溟與東黎國而言,都是一塊太過陌生的大地,部族眾多,語言與習俗各異,當中的巫苗族以巫醫、巫毒、養蠱這三技最為厲害,一顆還魂丹不知用了何種奇花異草,抑或多少怪蟲老蠱煉制出來,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難嗅出全部底細。

此際——

枕上的那顆小腦袋瓜驀地往旁一歪,仿佛伴隨呼吸,將最後一口氣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躊躇,將她的頭移到自己腿上。

挾住她的上半身,硬掐開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夠狠,即使快將那過分纖細的顎骨掐碎也要她張口。

他兩指捏著還魂丹塞進她嘴裏,在那小舌上將藥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瀕死的老人與貓都能醒來,沒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閻王搶人,將她留下。

“小家夥,本王還沒把話問清楚,你想去哪裏?”

原想扇她臉頰打醒她,但見那張臉已然太慘,他沒能打下。

想抓她兩肩將她搖醒,又見那條剛接好骨頭、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尋不到地方,簡直束手無策。

“醒來!本王命你張開眼睛!絲雪霖——”他語氣嚴厲,目光寒峻,緊盯著被他托在臂彎裏的這張傷顏……

不知是他的威嚇奏效,抑或還魂丹起了效用,小家夥忽地擰起眉心,張開嘴像要呼救卻叫不出,蒼白臉色瞬間脹紅。

小小臉蛋如遭夢魘,掙紮得快要氣絕。

南明烈見狀立時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縷縷的命息,他吹過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這舉動恰將她舌上未及化開的還魂丹粉末全數吹進她喉中。

突然頰面一陣暖,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她的鼻息徐徐撲上他臉膚。

小家夥終於能喘氣了。

他像橫抱小娃娃般摟她在懷,當他從她臉上擡起頭時,小家夥一雙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閃過無數情緒,迷茫、混亂、驚疑、歡欣、委屈……最後是可憐的,無比可憐,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憐。

“爹……嗚嗚嗚……爹啊……嗚嗚嗚……”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嗎?”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驚得怒急不已、背心滲汗,此時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額頭上賞一記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家夥仍努力要看清,淚水卻如湧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嗚……娘啊……是阿娘……嗚嗚嗚……娘才會跟阿霖玩親親……”

玩……玩親親?

“誰跟你玩?本王是在親你嗎?!”他都忘了上回這麽大聲說話是何時之事,也許根本沒有所謂的“上回”,今日實是“頭一回”,是他二十二年來頭一回噴氣揚聲,如此不淡定。

眼神陡沈,才不管她唇角帶傷,他掌心罩了過去,一把拭掉自己沾在她嘴邊和膚上的潤意,果然擦得她小臉發皺,痛得她淚眼再次汪汪。

“嗚嗚嗚……阿娘阿娘……痛……嗚……”

氣不打一處來,可想想自己竟跟一個傷到快沒命的孩子較真,不由得失笑。

……算了。

若能病中安慰,就暫且當她的爹、當她的娘吧。

他掌心再落,這一次輕了許多,幫她抹開過長的額發、替她擦淚。

“把藥喝了自然就不痛。”他取來擱在暖盅裏的藥汁,是仆婦按著老太醫開的藥單新熬出來的一碗,而之前熬出的三碗全廢掉,沒法子灌,都是一碗灌得見底,真正讓她吞進去的不到一口。

“喝藥。”他略托高她的上身,青瓷藥碗抵到她唇下。

她癟著嘴還在嗚嗚哭泣,眼睛當真拚命又拚命地瞠圓,怔怔然望著,定定然看著,紅絲遍布的眸底疑色加深,卻又辨不出個所以然。

“爹娘說的話,你敢不聽?快喝。”趁她昏亂,他半哄半威脅。

絲雪霖本能地張口,就著對方抵過來的碗咕嚕咕嚕直喝,幾乎沒換氣。

藥很苦,她嘗得出濃濃苦味,苦得舌根都發麻了,但阿爹阿娘要她喝藥,口氣那樣嚴厲,那……那就表示藥一定得喝,表示她正傷著病著,四肢百骸都叫囂著喊疼,所以得喝藥啊……得喝藥才好……可是啊……他、他……這個人……

“不是爹……”灌完能苦斷腸子的藥汁,絲雪霖仍瞬也不瞬直望著懸在上方的那張面龐,唇瓣輕嚅:“你不是爹,也……”小腦袋瓜在男子健臂中歪了歪,努力打量。“你也不是阿娘啊……”

俊逸無端又不失英氣的面龐也學她歪了歪,氣過頭後,心境趨穩,倒像沖破人生某道大關。他笑笑問——

“不是爹,不是娘,若然誰都不是,那我究竟是誰?”

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宛若一把真火,直勾勾盯住不放的話……唔,直勾勾的眼神就跟鉆木取火似,越緊盯不放,那簇火苗就會越燃越真、越燒越旺,很可能一不留神,火將燎原而起,瘋狂掃過,凡經過之處不留生機。

有這樣天生胎印的男子,絲雪霖知道是誰。

她知道他。

“我阿爹提過你,說……說那時你小小的,腦子裏裝的東西卻太多了,還說……少年老成的九皇子,身懷超世之才,偏無爭奪之心,不好……不妙……大大不好,大大的不妙……匹夫沒有罪的,可懷裏揣著寶貝兒就危險了,你沒有奪嫡的心,卻有當皇帝的本事,危險……危險……”

她胡亂低喃,男人驟然變臉,眉間額上的火焰胎印更加殷紅,自身卻未察。

峻厲目光死死瞪住她,瞪瞪瞪,一瞪再瞪,可小家夥竟半點無感。

她累極般眨眨眼,當著他沈怒面龐呵出小小哈欠,羽睫軟軟掩下……

竟是睡著了。

“爹,您聽您聽啊!”

七歲小女娃在山道上蹦蹦跳跳,一路跳進年輕樵夫張開的臂彎裏。

樵夫背著高過自個兒頭頂的一大捆柴枝,仍輕松將孩子抱起,輕快地往炊煙裊裊的聚落走回。

“阿霖會吹曲了?”見女娃抓在手裏的榕葉,他長眉微挑,清臞面龐露笑。

“阿霖會!”女娃用力點頭,點得頭上的蝴蝶銀飾翩翩晃動。

她潤頰紅撲撲,很有幾分欲大顯身手的氣勢,將葉子抵在唇間躍躍欲試。

“噗……嗚嗚……噗……”口水噴出不少。

欸欸,結果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孩子兩頰鼓鼓、雙眸圓瞠的認真表情實教人發噱,年輕樵夫以為能忍住笑,卻是高看自己了。他不僅沒忍住,還當孩子的面噗笑出來,同樣噴出不少唾沫星子,全噴到孩子頭臉上。

女娃娃惱了,腮幫子鼓得更高,幹脆把葉子送到親爹嘴邊,硬聲硬氣道——

“阿霖不吹了,爹爹吹。”

為了安撫兼賠禮,年輕樵夫遂放下孩子,連背上的柴枝也卸落,拉著孩子坐在山道旁的樹蔭底下,很鄭重地為孩子吹了一曲葉笛。

僅憑一葉為笛,全靠內息配合唇動來調音。

一曲悠揚,如晴空一鶴排雲上,把女娃郁悶的心思吹散不少,紅果子般的小臉終於又露出歡顏。

“唔……阿霖什麽時候才能跟爹一樣厲害?”欸欸嘆氣,還是有些沮喪的。

“會的。”他揉揉孩子腦袋瓜,慈愛道:“得先練氣,把氣練足,自然就能吹得好。阿霖還這麽小,等你長到爹這麽大,肯定做什麽都比爹強。”

女娃被哄笑了,一會兒卻思起何事,又像小老頭般地垮肩嘆氣——

“可老杜伯伯說,我是他的知己、他的忘年小友,因為我跟他是同路子的人,啥兒都還好說,就是拿音律的玩意兒沒轍。”略頓。“爹,人是要講義氣的,老杜伯伯拿我當知己小友,那、那我要是哪天學會吹葉笛,他不就傷心了?欸……真難真難……頭疼頭疼……”邊說邊搖頭。

身為爹的男子有些哭笑不得了。

孩子腦袋裏總裝著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孩子倒是隨了她娘親,那個令他傾心傾情、甘願為她拋棄一切的巫苗女子。

而此際,那女子便在那炊煙升起的家中等候他和孩子。

歸心似箭啊歸心似箭,重新扛起柴枝,他才想一把抱起女娃,孩子卻問——

“爹有當過誰的知己小友嗎?”

他一楞,腦中倏地浮現一張面容稚齡、氣質卻過分沈穩的臉。

他笑笑道:“爹小時候沒當過誰的知己小友,長成大人後,倒曾與一名年歲相差近二十歲的小友交往過,算得上是知己吧。”

“誰?誰?阿霖見過嗎?”眸子因好奇而發亮。

他搖頭笑,神情略顯悠遠,抱起孩子走在歸途,口中似吟似嘆——

“唯朱雀尊,身烙火焰,神火不熄,兇災斷除。翺翔雲舞,烈騰八荒,開泰繼統,順皇之德……爹的這位小友一出世便帶靈慧,天賦異稟,幾位好作學問的大儒紛紛讚他‘具超世之才,入世如甘露降雨、蕃滋百姓’……前頭有那則古老神諭已然不妙,後頭再添上那幾個老頭子的追捧之詞,情勢只會更嚴峻,多年斷了音訊,也不知是否安好?”說到最後像自言自語。

“爹……”女娃嗓聲透出迷惑。

男子忽地回過神,朝女娃眨眨眼,微笑——

“沒事,只是突然記起某人。”他挲挲孩子嫩頰。“是阿霖不識得的人啊,那人離咱們很遠很遠,不可能見著的人。”

也許那是“不可能見著的人”,一直這樣以為,所以當她時不時纏著爹,要阿爹把她尚未出生之前的事,如說故事那般說給她聽時,爹沒有閉口不提,讓她糾纏個三、五次,總能有一次得逞。

她後來才知自家阿爹是天南朝人。

也是後來才知天南朝有一則流傳甚久的古老神諭,爹頭一回吟出時,她只覺跟念咒似,有聽沒有懂,再經阿爹逐句釋義之後,才弄明白那四個字、四個字排成一串的話,說的究竟是什麽。

簡單來說,就是身上有火焰烙印的人,那人是天南王朝朱雀神獸的本尊真靈,受神火守護,一旦這樣的人物現身出世,所有惡事皆被斷除,所有荒蕪都成沃土,這樣的人順應天命而生。

是說,怎麽爹當初說“不可能見著的人”,會來到自個兒面前?

絲雪霖從長長的昏睡中掀開眼睫,她覺得已很使勁張眸,但開的眼縫還是細細扁扁。

好一會兒才明白……是眼皮太腫。

而即使腫得不像樣,透過兩道細縫仍能覷見烈親王那張好看的臉。

“醒了?很好。”

那兩片好看的唇瓣動了動,入耳是從容略啞的嗓音,絲雪霖怔怔盯著,頸後已插進一袖將她托高。

她躺在他的臂彎裏。

男人好看的唇又掀動,迅速吩咐著什麽,隨即一陣輕微騷動,她這時才察覺屋中除他之外還有好幾名仆婦和婢子。

婢子送上熱巾子,他接過來替她凈臉,手勁很輕,跟著又從另一名婢子手中接過碗,親自將那碗溫燙適合入喉的藥汁湊近她嘴邊。

她聞到好聞的氣味。

不是藥汁苦苦的氣味好聞,而是被環抱托住的感覺,她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溫溫的,似乎是涼薄的,又好像春日裏透暖的飛絮與游絲,讓她很想抓住……她覺得自己陷進某種飄忽中,被催眠似,傻望著他,腦子還不大能使,於是就乖乖張嘴由著他餵藥。

一樣咕嚕咕嚕把藥汁喝到見底,終於苦得她忍不住眉心打結、咧嘴吐舌。

小臉上的傷猶在,青青紫紫的顏色甚至更深,但表情變得生動豐富起來,較前兩日那張死氣沈沈的臉好上太多。

“原來吞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每個人反應出來的狀態是不同的。”

喝完藥,絲雪霖正就著他手裏的白瓷碗,含進一大口白水漱口,被他淡淡一問,咕嚕了聲,把水直接吞進肚裏了。

南明烈又道:“你的黑貓是猛暴般詐屍,你的那位什麽老杜伯伯則是‘細水長流’般多活了幾日交代後事,至於你……你是醒來不過半刻鐘,跟著便睡得昏天黑地,足足睡過兩日才醒。”見臂彎裏的小家夥持續傻楞,他疑惑揚眉——

“該不會燒壞腦子,連自己發生何事都記不得?”

“才、才沒……”她硬蹭出聲音,沙啞得可以。“腦子才沒壞……”

她當然記得事情的前因後果,記得黑子和那片坡棱上的細竹林,記得自己被逮回顧家,記得被關在暗室裏、棍子落在身上的痛……只是她以為爹娘來接走她了,可幾度昏沈中迷糊睜眼,看到的卻都是這張額間有火焰印記的男子臉龐。

小家夥回瞪他的模樣,仿佛在說“你才腦子壞掉”。

南明烈覺得自己腦子也許真有事,竟挺想大笑,這小家夥不好收拾啊!

他遣開滿屋子的仆婦和婢子,將喝完藥、漱洗過的她重新放回榻上,然後繼續坐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你親爹是京畿顧家的嫡長子,顧家以軍功立威而發跡,漸漸受先皇賞識與重用,而後加官晉爵,賜一品軍侯之銜,當時你爹這位侯府世子爺當得實在瀟灑風流,顧老侯爺,也就是如今的盛國公,老人家喜讀的是兵法和戰術布局之策,世子爺卻文武皆有涉獵,他曾偷偷瞞著眾人進闈場赴考,策論文章受當朝幾位大儒點評,均評他為狀元之才,若非他身分已是侯府世子,當年這個狀元郎非他莫屬。”嘴角淺淡一勾,瞳色卻轉幽邃——

“你既說你阿爹曾提過我,那麽可知我與他之間的交往?”

絲雪霖定定看他,枕上的小腦袋瓜微微頷首。

“……爹說……天南王朝九皇子天資過人、懷超世之才,三歲便啟蒙,老皇帝找來找去,想幫九皇子找一個穩重又不古板的夫子,可滿朝文武沒尋見一個,直到……直到瞧見我阿爹……爹說那是因為他年輕,才被老皇帝看上,可我知,我家阿爹很厲害呢……我爹還說……說九皇子是他的忘年小友……”她略喘,努力調著氣息,提到親人,她眸底又淺淺漫開濕氣。

提及故人,南明烈內心亦頗有感受,深吸口氣道——

“忘年小友嗎?”沈吟了會兒,語氣徐淡未變。“也是。當年我僅三歲,話都還說不純正,令尊已是弱冠之年,我與他相往甚是投機,於我而言,他是亦師亦友之人,確實是忘年之交。”一頓,語氣忽有些嘲弄和莫可奈何——

“然而,卻未料及他會為情所獲,甘心為一名女子舍盡榮華。”

“我……我阿娘她……她是這天底下最好最美最最溫柔的女子,她值得我爹為她所做的一切,你、你沒資格說話!沒資格……咳咳咳……呼……呼……”說得急了,不禁又咳又喘。

“是嗎?值得你爹那樣為她嗎?”他話中並無批判意味,僅平靜咀嚼她所說的。“你爹為了一名巫苗女子拒絕了門當戶對的好婚事,那婚事還是老侯爺作主替他選的,雙方庚帖都已交換,這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京畿百姓甚至開了賭盤對賭,就賭你爹最終擇誰……可無誰料想得到,最後他會選擇在老侯爺手中領受五十鞭家法,當作償還父母恩情,甘願被逐出家門,令京畿顧家的族譜上再無他的姓名。”

小家夥聽得專註,眼角滾出淚珠,他下意識探指去揭,弄得指腹濕熱。

“你爹離開京畿時,本王恰似你這般年紀,當時著實難以明白他的決定,然,隨著年歲增長,像又能懂了。”

“……你又懂什麽了?”她努力壓住哭音,聽起來可憐兮兮又帶倔強。

南明烈眉峰略弛,微微笑道——

“既是令尊的忘年小友,相往也有七、八年,你爹的脾性,本王多少是知道的,那位貴為侯府世子爺、文武通才的男子本就是性情中人,倘是動情,八成是不離不棄、不死不休的局,如他這樣的人,本就能為著心愛之人拋舍一切名利……你……怎麽了?!”

絲雪霖咧咧嘴,皺著鼻子,一下子又癟著嘴,眼睛拚命眨動。

終於有誰可以跟她說說親人的事。

她沒有怎麽了,她只是……只是忍不住想嚎啕大哭。

“嗚哇啊啊啊——”沒被打斷的右手一擡,緊緊揪住他一只衣袖,仿佛那是溺水者所能攀抓的唯一之物。

“阿爹不在了,娘也不在了,暴雨連下好幾日,那天山洪暴漲,一下子把聚落淹了大半,嗚嗚嗚……爹要我們先撤,自個兒趕回聚落救人,娘放心不下,把我塞給老杜伯伯,要伯伯帶我跟著其他人跑,嗚嗚嗚……就什麽都沒有了啊——”當日及時獲救的幾名巫苗族人告訴她,說是山洪又來第二波,她雙親最終消失在那滾滾洪流中。

遭眾人白眼欺負,她沒有哭,還鬥志高昂得很。

亂棍打在身上,痛得五臟六腑快移位,她也沒掉一滴淚。

能令她很軟弱放聲大哭的,一直都是最柔軟的感情。

南明烈端坐未動,看著邊哭邊蹭到他大腿上的小家夥……真是用蹭的,像下意識想攀住什麽,又像挺習慣這般動作,曾時不時就鉆進誰懷裏,這是被寵過、疼愛過的孩子才會有的舉止。

原也是雙親的掌上明珠,一朝頓失依怙,小小年紀著實吞了不少苦。

避開她的傷,他摸摸她哭得汗濕的額面。

傷痕累累的“小獸”半身伏在他膝上,臉埋在他腰腹間,直到哭聲漸漸轉小,禁不住地抽噎,他才徐聲道——

“你所說的老杜伯伯是顧家的世仆,幾代人都為顧家做事,他是看著你爹長大的,一直跟在你爹身邊,即便老侯爺斷了父子情分,他也是隨你爹走了。你雙親出事之後,他帶你返回京畿,老侯爺……嗯,如今得稱盛國公了,國公爺最終允你進府,想來這位老世仆費了不少心力。”

那日他讓縹青去查,事情的前因後果也就明朗了。

底下那顆小腦袋瓜終於慢吞吞擡起,猶帶水氣的眸光一與他對上,立時蕩開,倔氣嚅著:“誰稀罕什麽京畿顧家?要不是老杜伯伯病了,我擔心他難受,我……我天涯海角哪裏去不得?”

忽跟他又對上眼,一樣瞬間調開,南明烈挑眉了。

小家夥哭得亂七八糟的,現下才來不好意思嗎?

他裝作沒留意到她的別扭羞赧,動作卻略誇大地撫撫被抓得縐巴巴的衣袖。

“是啊,天涯海角哪裏不能去,但想踏遍天下,總得把本事學齊了。”略頓,語氣微沈。“你想不想學?”

她徹底意識到自己對他幹下的事——

抓縐人家的袖子、哭濕人家的錦袍,而且是沒臉沒皮地蹭進人家懷裏……

絲雪霖此時使勁回想,都不知腦袋瓜哪兒開了洞?

欸,她又把他當成親人亂鬧一通了。

“絲雪霖——”

“啊?!”那突如其來一喚,喚得她心肝發顫,飄忽的雙眸終於乖乖定在他臉上,迎向他俯視的目光。

南明烈再道:“那幾年,我從你爹身上可學了不少本事,你想不想學?”

……爹的本事?爹教會他的……她胸口鼓動得厲害,瞬也不瞬望著男人有些莫測的神情,沒有多想,只啞啞問——

“我爹會吹葉笛,你會嗎?”

她看到年輕親王偏冷峻的面龐,露出一抹略顯張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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