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尋做了個看上去很真實的夢。

夢裏他又回到了那個昏暗的房間，然後呆呆地坐在床上，看著對面的衣櫃不發一言。

他看見母親走了進來。她悲傷地看著他，不斷地重覆一句話“要是能好起來就好了”。

她離開了之後，父親進了房間。他什麽話也沒說，狠狠地揍了他一頓，猛掐了他的手臂，掐得兩只手臂都青青紫紫的。他把怒氣都發洩完了，這才一邊大聲罵著一邊離開了。

最後一個人是個十幾歲的男生。他緊緊地抱住翌尋，還拿出吃的分給翌尋，抱了只貓逗翌尋開心。

翌尋看著貓，覺得這貓看上去好熟悉，好像大黑。

不，不對，這就是他的大黑。

這個時候，翌尋聽到一個聲音：可是，大黑已經不在了。

聽到這句話，翌尋猛地一下醒了。

自翌尋從夢中醒來起，他的思緒就一直處於混沌的狀態。他一點也不想去回憶過去的事，可是那些事不停地跑出來。它們好像不願意放過他。他越要盡力擺脫，那些畫面就越是清晰。

直到翌尋來到學校，他還有點恍惚。

“誒，翌尋，你看上去不是很好，怎麽啦？”薛雯看翌尋一下課就趴在桌面上，知道他心情不好。

尹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誰惹你不開心了？跟我們說說，我去幫你教訓他。”

翌尋擡起頭，說：“不用擔心，我就是做了個噩夢。”

兩人仍舊放心不下，但他都這麽說了他們也不好再說什麽。

他們都沒想到，翌尋的精神狀態竟然會影響到之後的一場籃球賽。

因為翌尋的心不在焉，他把尹霖撞倒在地。

雖然薛雯和尹霖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不免有人小聲地說他如何如何。

翌尋不在意這些話，他在意的是，因為他，尹霖的腿受傷了，而且聽醫生說要休息一兩個星期。

他很愧疚，不停地跟尹霖道歉。

尹霖被他這樣驚到了。

最後，尹霖笑著說：“沒關系啦，我在家裏也能學得好。你只要帶點水果來我家看我就好了。等我回校了，我們再看看誰考得好。”

翌尋被他逗笑了，道：“好。”

翌尋回去之後就和陳辛明說了自己不小心讓尹霖受傷的事，但沒有提到那個噩夢。畢竟這個夢和陳辛明沒關系。他也不想讓陳辛明了解那麽狼狽的自己。

陳辛明安慰了翌尋，讓他不要太內疚，還告訴他周末自己可以陪他一起去。

翌尋拒絕了，因為他知道陳辛明不一定有空而且他感覺如果有陳辛明在場的話尹霖就不會像平常他們三個相處時那麽自然了。

在去尹霖家的路上，翌尋在腦子裏營造了這樣一個畫面：尹霖腿不方便，每走一步都很痛，但他還是強忍著疼痛，微笑著迎接自己。

當他看到尹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想太多了。

事實上，當他敲門後，尹霖的母親很快就給他開了門。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尹大爺”看見他來了就馬上過來接過他手中的水果，從容地問他：“蘋果還是梨？”

“什麽？”翌尋疑惑地問道。

“一起吃啊，你想吃蘋果還是梨？”尹霖說這話時，翌尋註意到他走起路來並沒有什麽問題。

“你的腿好了？”翌尋問。

“對啊，你看，還能蹦跶。”他一邊說一邊興致沖沖地示範給翌尋看，但跳了兩下就疼得停下來了，“好吧，還差一點。但是走路沒什麽問題了。”

翌尋安心了些，然後不忘囑咐他不要太得意忘形，要註意休息。

尹霖答應了他，然後狀似不經意地問：“薛雯呢？”

“她今天沒空，就沒和我一起過來了。”翌尋早就猜到尹霖會這麽問。

“嘖嘖嘖，這個小沒良心的。平常我跟她多好……”

翌尋忍不住打斷了他：“但是她明天會過來。”

“那我們還是兄弟。”電視劇裏主角恰好說到這句話，尹霖模仿著主角的神情說著臺詞，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

翌尋：……

聽尹霖耍嘴皮子聽了好久，翌尋終於和他告別了。沒想到他剛走出這小區就看到了小英。五年多了，小英長大了，但他還是能認出來。

“小英？”他攔住了迎面而來的小女生。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激動地叫道：“阿尋哥哥！”

小英看到翌尋高興壞了，連忙邀請他去自己的新家做客。

翌尋有些猶豫，因為他沒帶什麽禮物，而且這樣貿然上門怕會打擾到小英的父母。

小英不停跟他說沒事的，說她現在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不會在意這些小事。

於是，他便跟著小英又走進了小區。

一路上小英拉著他熱情地講了好多事。看她這麽開心，翌尋想她現在的父母應該對她不錯。他很高興。

“媽，我回來了！我還帶回來了一個朋友！”小英一邊說話一邊給翌尋拿拖鞋。

“小英的朋友啊，那我得來看看咯。”

不知道為何，翌尋覺得這個女人的聲音有點熟悉。

“阿姨好，我是翌尋，是小英在孤兒院……”

翌尋沒想到，小英的新媽媽竟然會是鄭琳，他的親生母親。生了他，又拋棄他的人。

鄭琳自然是沒認出翌尋的。她離開的時候，翌尋才五歲。可當她聽到他介紹自己，又看到他呆滯的表情的時候，她就明白了。

“打擾了！小英，我還是以後再約你出來吧。”翌尋慌忙地穿好了鞋，跑下了樓梯。

出了小區之後，他先去找了家奶茶店，點了杯飲品，坐下來平覆心情。

他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遇到她了。陽光道也好，獨木橋也好，無論走哪條路，他們都不該相遇。

可能這才是最諷刺的吧。

他離開之後，她才去了那家孤兒院，一眼相中的偏偏是和自己那麽要好的小英。而她在他們的口中是和藹可親的，是善解人意的。

是了，她可以是任何模樣，唯獨不能做他的好母親。

他越想越難受，卻找不到一個出口。正在這時，電話響了，是陳辛明。

“阿尋，你還在尹霖家嗎？要不要我去接你？”陳辛明的聲音讓翌尋放松了一些。

“不用了，我這就回去了。”

“好，那你路上小心。”

翌尋離開奶茶店沒多久，手機鈴聲又響了。他還以為是陳辛明有什麽事忘記說了，把手機拿出來一看發現是一個陌生號碼。

他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點了接通的選項，電話那頭就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阿尋，我們能不能再見一面？”

果然是她……

可是，為什麽還要打過來呢……

“我……”他突然不知道怎麽回覆。說他並不想見她？還是說他還記著當年她拋下他的事？還是說他和她早就沒有關系不必再牽扯？

無論是哪一句，他都說不出口。

在見她之前，他一直都是這麽想的，既然已經被拋下了，那就從此兩不相欠。沒有怪罪，沒有虧欠，只做永遠沒有交集的陌生人。

可是這一刻，這種話他突然說不出來了。

“見一面吧，就一面。阿尋，求你了。”鄭琳用懇求的語氣和他說。

“好。”她知道，每次她這麽說話，他都拒絕不了。這次，他也沒有拒絕。

只有一面，那就見吧。

他倒是也想知道，她會和他說什麽，會怎麽說。

回去之後，他沒有失眠。只是做了一個好長的噩夢，夢裏有人一直追著他，說要給他換一張嘴。他不停地跑，身後的人不停地追。正在他感覺要得救的時候，鄭琳跑了出來攔住他，對他說：“阿尋，換吧，算我求你了。”

“我不換！”他一直重覆著這句話，大叫著從夢中醒來。

陳辛明被他的聲音吵醒，穿著睡衣就過來看他了。

“阿尋，怎麽了？做噩夢了嗎？”他去摸翌尋的頭發，果然，濕漉漉的，被汗水浸透了。

翌尋沒回答他，而是一把抱住他。

抱了好久，翌尋說：“我已經好了。”

“快去睡覺吧，你明天還要上班。”他補充了一句。

見陳辛明不動，他就把陳辛明推回了臥室。

原本是怕的，但擁抱了陳辛明之後，他覺得沒什麽好怕的。

他所要做的，就是見這一面，和過去告別，更好地過今後的生活。

他還有話一直都沒來得及和陳辛明說呢。

這次睡去，他就沒有再做夢了。無喜無悲，只是休息。

到了約定的那天，他準時到了小英家。因為是工作日，所以小英家裏只有鄭琳一個人。

“先喝口水吧。”

翌尋喝了一大口水，沒說話。

“這些年我好想你，沒想到一轉眼我的小阿尋都這麽高了。”鄭琳看著翌尋，想去摸他的頭。

“可是我不想。”翌尋將頭偏了偏。

他說的不是實話。怎麽會沒有想過呢？即使是陳辛明帶走他之後，他也會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刻想到她，想到過去。可是除了難過，他什麽也沒有。

而如今這個人，她說想他，說她好想他。可是明明可以選擇帶走他，明明可以回去找他，他卻沒有一次等到她伸出手來拉他。

多好笑。

“吃草莓嗎？我記得你以前很愛吃。”鄭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拿起一個草莓就往翌尋嘴邊湊。

他推開她的手，說道：“你離開後，我最討厭它了。”

鄭琳有些尷尬，不知道怎麽回覆。

翌尋又開口：“媽，你有回去找過我嗎？”

“有，可是我回去的時候你爸說他把你賣了。”她抓住翌尋的手，“我聽到這個之後就後悔了。阿尋，媽媽對不起你。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媽媽肯定會帶你走！”

“那如果，爸沒有賣了我，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拋下我是嗎？”翌尋將手抽出來，平靜地問道。

“阿尋，你知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啊。”鄭琳焦急地不斷擺手。

“你如果是真的要找我，為什麽不在我被賣掉之前來找？過了好久才突然良心發現嗎？我是你很久很久之後才會想起來的兒子對嗎？你只會用嘴說想念說虧欠，那麽你的心用來幹嘛呢？你心裏真的有我這個兒子嗎？”翌尋狠狠地戳自己的心窩，厲聲問道。

“不，不是這樣的。我當初也想過帶你走，可是，可是……”鄭琳見翌尋眼睛都急出紅血絲了，急於開口解釋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了。

翌尋看著她那慌亂的樣子，冷笑道： “可是，我當時都五歲了還不會說話。你帶走我只會讓你被別人嘲笑。而沒有我，你一身輕松，很快就能再找到好對象，從此過上好的生活。”

“難、道、不、是、嗎？”翌尋站了起來，低下頭看著鄭琳，一字一頓地問道。

鄭琳被噎得啞口無言。翌尋說的和她當時想的相差無幾。

“阿尋，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你也應該恨我。可是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補償你，讓我被你原諒，好嗎？”鄭琳也起身，用哀求的眼神看著翌尋。

翌尋苦笑著問鄭琳：“原諒您？憑什麽？憑您當初因為我遲遲不會說話以為我是啞巴就拋下我原諒您？憑您和我父親並不相愛但有了我只好遷就天天吵架還遷怒於我原諒您？還是憑您前夫給我弄的渾身的傷原諒您？以上的哪一點您可以補償？”

他每說一句，就往鄭琳逼近一步，鄭琳被逼得一步步後退，直到退到了墻角。

鄭琳說不出話，只是靠著墻哭，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然而，她的淚水在翌尋看來無比的諷刺。

翌尋沒有哭。他不想哭。

過了好久，鄭琳不再哭了，翌尋摟了下鄭琳又很快放開：“就這樣吧。我累了。我們從此兩不相欠。我最後抱您一下就當是告別了。小英是個好孩子，您一定要好好對她。”

鄭琳心知虧欠他太多，如今再做什麽也求不來他的原諒了。她又擁住翌尋，在他耳邊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阿尋，媽媽對不起你。我會好好對小英的。但是，但是你有空的話也多來看看她，好不好？”

翌尋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理會她的眼神。

她松開手後，翌尋就大步走向門口。

開門前，翌尋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她說：“媽，再見。”

門“嘭”地一聲關上，像當初女人決絕離去的關門聲那樣響，翌尋的過去和現在被門清楚地劃分開了。門裏又傳來女人的哭聲，聲聲入耳，聲聲撓人，可是翌尋已經無力承受了。

此刻，他只想見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還好阿尋後來遇到的人都是那麽溫暖的人，抱緊阿尋！

順便求個關註和評論啦(盡管今天沒有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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