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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將愛隱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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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煙漫溢,沙塵滾滾,槍聲遼遠而又切進,從天際線海潮一般湧來,接連不斷地拍擊耳畔。綠並無餘裕去留意那些繁雜聲響的動向,只是專註於處理手頭的工作。

“前輩,收到聯絡,907部隊的運輸機十五分鐘前緊急升空,如若沒有意外,預計二十五分鐘後降落。目前已經對其餘傷員做了最基本的急救處理,基本穩住了——”後輩刻板嚴肅的嗓音驀地停頓了一下,低聲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綠擦了一把汗,扔下手裏沾滿鮮血的止血鉗,另取了一把新的:“紗布不夠,再拿一些來。”後輩眉間閃現一道淺淺的折痕:“呃……我們帶來的已經……”綠雙手不停地忙活著,也騰不出閑暇看他一眼:“今天的幸運物不是‘大量白色的多孔薄布料嗎’?你能搞到的就只有敷料了吧。”“誒?!”“明明也還算是動蕩年代,電視臺居然奢侈到騰出資源播放那種讓人筋骨懶散的休閑節目,人類還真是崇尚活在當下的廢物呢——”綠刻薄地勾了勾唇,“小真你——可不要一不小心變成沒用的廢物啊。”

綠間真太郎嘴角一抽,卻不敢對前輩兼共事的惡毒言辭發表任何異議,只是憤懣地掏出一沓小心收置於消毒密封袋裏的幹凈紗布遞了過去:“……就這件事還請前輩務必放心——況且我必須糾正,星占學本身就是毋庸置疑的科學!”“是的是的,辛苦了,止血鉗也趕快拿去消毒——”

嘴上依舊是習慣性懟綠間真太郎——這個後輩同藤本不相上下的抗壓耐受度讓綠頗為欣慰,唯一的缺點就是為人死板不經逗,實在有點無趣——然而綠卻感到有雙無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喉嚨,越壓越緊。

“907部隊的轄區到這裏……確實很遠啊。”綠低聲道。“是這樣沒錯,請問怎麽了嗎?”綠間真太郎不明所以地推了推眼鏡,目光旋即落到躺在擔架上昏迷不醒的重傷員身上,緊跟著蹙眉,“啊……這個傷勢……”“天弓傷勢太重了……要盡快回到醫院才行。”“——‘分秒必爭’的意思,對吧?”綠間真太郎再次打開了通訊器。綠莫名:“嗯?”

“雖說不太想提——不過機長是‘那家夥’的話,倒也還是有‘行個方便’這種程度的交情在的。”

……

在地毯式轟炸傾覆整個城市之後,東京成為開戰以來的第一個廢都。在那之後不久,哀鴻遍野的廢墟上,人們憑靠狂轟濫炸中幸存下來的一磚半瓦,開始重建支離破碎的城池。星白醫院也同都內其他一兩家僅存的私立醫院一樣被收編,掛上國際紅十字會慘淡發灰的旗幟,成為收治、轉運傷員的關內醫療樞紐之一。借此,綠終於得以窺見以億為數量級的死亡真面目的冰山一角:它變化萬端的形態附著於不同的性別、不同的膚色、不同的面貌,卻自始至終透露出百川歸海般的如一本質。

——眾生平等。死亡是最大的公正,令千差萬別的人生在一瞬間無條件對等。生活成了易碎品,連帶著人命也變得輕賤。從前線下來的傷員和被波及的平民填滿了門診室、填滿了急診樓、填滿了所有的病區,來得早的尚能搶到一張床位,不走運來晚了的,就只能委屈一下去擠太平間了——後來連太平間也沒有空位了,便是擔架拉到醫院門口打個轉,算是走過了程序,然後就拉走了,許是往亂葬崗去,又或者是垃圾焚燒站,綠並不關心。

醫者仁心,他已當不起。他知道此時此刻他至多算個匠人。不管那些傷重垂危的軍人、哀吟連連的百姓用怎樣絕望中留存著祈求的目光看向他,他都已無動於衷。生死太過理所當然,任誰的性命再金貴都已和塵埃草芥一般無二,在炮火中風雨飄搖無依無靠。徹底告別了連休和假期,日覆一日周轉在病人之間,綠毫無怨言,盡職盡責,卻再無哀憫,可能他生來不懂,亦有可能是戰爭確如人說的那般會吞噬人心——不過無礙。因為赤司天弓呼吸裏一個細微的變動就能驚醒他所有陷入麻痹的感官。她就是生長在他心裏根系發達的希望,終有一日會枝繁葉茂、開花結果。

天弓留院第一年間,赤司蓮舫還來時不時來看望她,後來她自己的身體都越來越差,也就不怎麽來了。赤司征十郎更是極少露臉,綠知道在野黨這幾年必然不可能讓赤司家好過,想必早已忙得焦頭爛額。如是一來,天弓的原始認知觀裏就沒有什麽和父親有關的存在,也就不意外未來父女間關系會惡劣到那種程度。然而綠並沒有調解的打算,畢竟他所要做的,就是讓通往既定未來的因果按部就班一一坐實,為了讓這一切都有跡可循。

綠推開兒童病房的門,天弓正坐在床上擺弄他的溫徹斯特蘭德爾。像是被他的氣息觸動了某種極為靈敏的應激機制一樣,天弓刷的一下擡起頭看到了他,眼睛登時一亮,向他伸出軟嫩的小手要抱抱,一個勁地叫喚,醫生……醫生!

他一把把她撈起來抱著,一邊哼哼唧唧地哄她,不知怎麽的思緒就溜邊了。眼見著就要年底,按照往年慣例,赤司家會接她回去過年——不過東京最近越來越亂了,聽說穩如磐石的赤司家也終於有了松動的跡象,有意南遷避難,不知到底是怎麽個打算。

醫生……醫生!!他自顧自走神而沒有時時刻刻給予天弓足夠的關註和回應,代價是被肉拳冷不丁一頓猛捶,捶得他心神一陣搖蕩,頗有點岌岌可危的意味。他捏了捏天弓的鼻子。你打疼我了。天弓一聽,從鼻子裏丟出一聲細細的清脆的“哼”,然後癟癟嘴給他揉剛才捶過的地方,好像她才是被欺負了的那個。

——她往後十八年,差不離到哪兒都是萬千寵愛於一身,誰見著她舍得不寵著呢。綠心裏挺不是滋味,不過扭頭一想,幸虧赤司征十郎這尊神沒把她寵成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驕矜小公主,不然二十年後這世界根本沒有得到療救的希望——這不僅是他一輩子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更是未來局域安全時代一代戰神。

綠抱著天弓站在床邊,望著窗外硝煙蔽日、塵土飛揚的殘破景色。天弓依在他肩上,灰蒙蒙的窗玻璃依舊能映出她明亮的眼眸。她目不轉睛,直勾勾地觀察著外面的世界,那瞳仁裏天然地生成了一股距離感,就像在打量著同時也在抗拒著與自己無關的事物,大抵是幼弱的生命自來固有的機警。

你以後……會終結這一切的吧。

嗯?天弓疑惑地眨了眨眼,顯然沒有聽懂他的話。綠搖搖頭,起了另一個話題。

馬上要新年了吧——天弓新年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

她張了張口,那清澈見底的眸光頃刻間勾起了綠心底裏那寂靜的原野上廣袤無垠湧動不已的悲涼。他想起了那個身穿赤朽葉色和服的女孩,碧空朝陽,神宮落雪,再好的景色也留不住她,再美的人間也抵不過她一縷寥落的目光。

願望啊……

——代替天弓回答他的,是一顆拖著火星自病房大樓窗前一閃而過的GBU-37激光制導鉆地炸彈。

……

螺旋槳的轟鳴聲攪碎蒼穹,隆隆的聲響近在耳畔,震得人喉口一窒,綠瞇起眼睛仰起頭,就看見西科斯基CH-53E重型直升機在裹著塵灰草葉的渦狀氣流中穩穩降落。醫療隊的成員陸續聚集過來,準備運送傷員,Kar98k和FAL也提著槍頂風來到了綠的跟前。

Kar98k壓著軍帽,直升機掀起的氣流將她的長發和披氅卷得肆意翻飛,螺旋槳的噪聲很大,她不得不扯著嗓子說話,聲音還是被風絞扯得支離破碎:“綠醫生……!格裏芬的隊伍正在陸續撤退,我們這邊的戰損人形也數目眾多,需要人手護送,我脫不開身——總之,指揮官就拜托您了!FAL會跟著您那邊去的!”

“我知道了……!”

重型直升機終於挺穩了,煙塵散去,駕駛艙門打開,從上面蹦下一個修長的人影,無線耳機都還沒摘,就朝綠間撲了過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呀,好久不見,小綠間!你還好嗎!”“還沒死——都三十多歲的人了能不能不要用那麽惡心的稱呼叫我。”“這麽冷淡!明明是你用那種十萬火急的口吻拜托我,我才提高飛行速度拼命趕過來的!幾乎是迫降啊迫降!!迫降你懂嗎?!”“誰‘十萬火急’了啊!”“哈哈哈,跳腳了跳腳了——再說了,年近四十的人了還是每天按時收看晨間占蔔抱著奇奇怪怪的幸運物到處跑的人有資格指責我嗎?”“嘖……黃瀨你起開!我要搬傷員了!”“哎,我也來幫忙吧——”

907空運部隊現役空軍運輸兵和自己醫療隊的後輩是國中同學這種事,綠從來沒聽說過。黃瀨涼太和綠間真太郎吵吵嚷嚷往這邊過來的時候他腦門隱隱有些發脹,大概是超負荷工作太久了,需要休息。

“毛瑟小姐,軍方的運輸機也到了,你們就先隨隊伍撤退吧,回頭到軍方的戰地醫院來找天弓就行……”

——“誒?”

黃瀨驀地剎住了原本輕捷的腳步,差點把綠間絆個頭搶地。“黃瀨你幹嘛突然……!!”

“FAL小姐……?”

——一切的因果都必有跡可循。如此一來,所有的相遇才能實現,所有的相愛才會值得,所有承受的苦痛都能夠面帶微笑地回想,所有珍藏心底的記憶都會變成歷久彌堅的感情。我愛過你,多年後的星空裏藏著確鑿的證據;你必然會愛上我,數年前的戰火中已埋下了不朽的誓言。

那次針對紅十字區的空襲遭到了排山倒海般的國際譴責。如此淺薄的政治正確想也知道只是某種外交手腕,綠已經不在乎究竟是哪個組織的愚蠢行徑在為哪國元首的包藏禍心扛包頂鍋,也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工傷索賠進行到哪個步驟,畢竟那微薄到貽笑大方的數額要真的發到手裏才像是自取其辱。

綠在星白醫院工作多年,還是頭一回自己躺在病床上——倒是犯賤似的感到新奇得很。遺憾的是他沒有優哉游哉的餘裕了,盡管壓根不缺噓寒問暖前仆後繼的護士——空襲事件後沒幾天,赤司征十郎就親自到醫院來接天弓回去,這可就糊弄不過去了,綠無奈地想。

我早該接天弓走的。我知道。我同意她留在這裏,無非是信任你,既然你已經不能保護好她,那麽她就該回到赤司家了。是的,接下來就拜托你了,赤司君……

打擾了——兒童病區的護士牽著天弓小心翼翼地敲開了綠的房門。赤司先生,我把天弓小姐帶來了——天弓小姐,爸爸來了哦?快去吧。

天弓沒再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而是換上了漂亮得體的小洋裝。她看上去有些無措,並沒有上前,任憑護士一再催促,她仍舊定定地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向前。那雙盯著赤司征十郎的眼睛空曠而清澈,依然沒有脫去那種慣有的機警。赤司征十郎的手微微擡了擡——爾後又不著痕跡地收到了背後,也只是站在原地波瀾不驚地望著她。這尷尬的氣氛讓綠覺得好笑,不過他註意到兒童病區的護士臉上已經掛不住了,也就不好意思笑出來。他拍了拍床沿,打破了僵局。

天弓,到我這裏來。

再怎麽著,他說話,她總歸是聽的。

醫生……

之前問你的新年願望,你想好了嗎?

她茫然地搖搖頭。

那麽……天弓想知道我的嗎?

她望著他。他笑了。綠微微啟唇,只覺得十年、二十年、哪怕再久的時光都已在他舌尖輕飄飄地拂過,一去無蹤。

——願所有心懷善意的人不再陷落於硝煙屍骨中日夜哭泣。

綠輕輕地抱著她,心裏不可抑制地柔軟下來。

——願每一個士兵終有一日榮歸故裏。

他真的很想念十八歲的赤司天弓,四年來,無數次地把這個孩子擁在懷裏卻不能親吻她的時候,他都非常非常地想念她。

——願我的後人有苦痛的記憶卻沒有苦痛的生活。

她還要跨過整整十四年的漫長等待,才能來到他的身邊,才能和他相愛。這個稚嫩而鮮活的女孩,還需要整整十四年的風雨洗禮,在永無止境的戰火中一再地重塑金身。

——願世界在某個平靜的日子徹底地忘了戰爭和炮火。

她是在飽含殺機的那一刻美麗起來的,又是在身經百戰後某個風平浪靜的瞬間被窺破了堅不可摧的不朽靈魂。

如若以上都不能實現……

天弓的眼底有一種同十八歲的她極為相似的東西被點燃了,開始安靜地灼燒。她望向他的眼神似懂非懂,顯然不怎麽明白他說的話,卻第一次同未來的她出現了難以名狀的重合。綠瞇起眼睛笑了,恍惚看見了那個明治神宮的雪中摧枯拉朽一般美麗的少女。

——唯願你槍魂永生。

待你榮歸故裏的那一天,我會去迎接你。所以現在——

離開我吧,天弓。

……

用一組括弧括起來,懸置數十年的愛情是存在的嗎?

FAL並不知道答案——她的心智雲圖裏有模擬人類感情的模塊,但她幾乎沒有機會驅動那個機制——至少在面前的機長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都不知道。

她很困惑,卻清楚地感受到那個休眠已久的模塊有了被強制啟動的征兆:“你是……?”

“唉……FAL小姐果然不記得我了,有點寂寞啊。”

已經不再年輕氣盛的男人,骨子裏那股爛熟的風流卻氣韻猶存,他的笑容令FAL不期然想起被風吹拂的麥田,沈甸甸的,溫暖而燦爛,就像曠野裏臥著酣眠的太陽。他立正站直,敬了個禮。

“我是黃瀨涼太,聯軍709部隊現役空軍運輸兵,本次運輸任務的總執行以及機長。”

他從胸前的衣袋裏掏出一枚光澤已然有些黯淡的純銀鑲藍寶石領帶夾,輕輕夾在了FAL的衣襟上,神情虔敬。

“請多指教,FAL小姐。”

我像確信我與你曾經相遇的事實那般,確信有朝一日終將與你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 畫手把特典都畫好了,我卻還沒有完稿。心痛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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