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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6 睡眠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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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黑暗的房間裏,指揮官跪坐在枕邊,安靜地凝視著三具戰術人形沈睡的模樣。不清楚具體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發現她喜歡看她們睡眠的樣子。每夜就寢前,她都會一個人來到這毫無光亮、格外陰冷的房間,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們。柯爾特左輪和G41淺金色的長發散在榻榻米上,猶如淹沒了夜空的星光斑斕的川流。ST AR-15的眉眼很淡,臉廓的線條卻很硬,緊合雙目也給人微微蹙眉的錯覺;柯爾特外表年齡小,鼻梁、下頜、頰側就圓潤得多;G41一對犬耳安靜地折下貼服著頭皮,看起來格外乖巧。

指揮官輕輕蓋住了G41的眼瞼,指尖順著起伏的弧度拂過睫毛。有溫度,卻不熾熱;有彈性,卻不豐滿。她們像是沒有被妥善安葬的死人,總會在某個愚蠢的巧合作用下重返人間。而指揮官就像是置身於絕對安全的領域,隔著一定距離、用鋼絲球擦拭毛玻璃那樣居心叵測地窺探永生、觸碰死亡。

在炮火橫飛的年代,她親睹無數死亡,即便如此也沒有遇見過這般確切可感又奇特異常的類死亡。柯爾特左輪、G41、ST AR-15,她們分明仍存諸此方,卻好像已經活在了時間之外成了不朽——盡管指揮官認為人類身上有一部分東西始終生活在時間之外,千年不變、無可記載,而且人們只有在極少數的特定時刻裏才會註意到。照理說,死者和不朽是難舍難分的戀人,然而這些人形似乎和不朽不在同個範疇,卻與死者有極其相似的臉。

睡眠是條大河,她們看起來如此寂寞,沈沈的眉心開著花朵。

“……指揮官?”沒有合攏的門縫裏漏進春田的詢問,“您在裏面?”

指揮官應了一聲,春田就走開了,不一會兒,紙門被拉開。熱可可的甜膩香味溢了進來。“夜間不宜喝得太濃,我往可可裏添加了牛奶,有助睡眠,請用。”“有心了。”春田抱著托盤在指揮官身後跪坐下來,擋住了從走廊淌進來的昏黃光線。

“春田,你有自主休眠過嗎?”“沒有的……在指揮官手下工作之前,只輔助過AR小隊很短的一段時間,也沒有做特別重要的工作,並沒有遇見過需要休眠的窘境。”指揮官在熱可可蒸騰而上的裊裊霧氣裏垂下了眼,低聲感慨道:“是嘛——果然,會讓人形自主休眠,就是指揮官的無能啊。”春田一聽,急了:“請您不要那麽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指揮官從來都是最優秀的……!!”

“春田,我一直在想,我們從局域安全時代來到這裏,究竟是為什麽呢?一切偶然的背後都必定存在著有跡可循的因果,我們是為了什麽才來到這個陌生的和平年代?是為了什麽才要遭受這些橫生的禍端?就像不久以後,人類究竟為什麽要遭受那樣巨大的天罰……”指揮官站起身,拉開了厚實的簾子,趴在窗臺上遙望港區燈火流離的夜景,月色吻過她的嘴角,點染上一層優柔的浮光,“我們腳下的這片島嶼,十年之後就要被核彈燒成荒蕪的焦土——我是在戰前的軍備擴張時期的東京出生的——那段時間我一直住在醫院裏,因為小時候病弱,在那之後不久戰爭就爆發了,廢都東京作為和平年代大都市的繁華景象,我在局域安全時代是從沒有見過的。”

春田沈默了半晌,低下了頭:“對不起……您的困惑,我無法解答。”“是麽,太為難你了。畢竟戰術人形是在三戰之後才誕生的,你們對於核戰爭本身恐怕也相當陌生吧……”“關於那段歷史……我向您致以最深切的哀悼。”“過去的事,我們有什麽資格去哀悼的呢?我們自身仍然生活在那段歷史進程之中——直至被扔到這裏來為止……”

“我只知道,無論何時何地,我們只為貫徹指揮官的意志而存在,只因堅信這一點,我們從不迷惘。”

指揮官怔了一下,扭過頭來盯著春田沈靜的面容,倍感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睛,嘴角一歪調侃道:“噫——沒想到竟有一日被我的戰術人形教育了,哎,真是了不得呀,春田太太。”

“不不不。”春田趕忙低頭認錯,“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指揮官……”

指揮官打斷了她:“那麽如果,我要你殺了森村優,你會毫不猶豫照辦嗎,春田?”

“誒?森村老師?!”春田一驚。指揮官把喝空的玻璃杯墩在窗臺上,杯底磕出一聲重響,她一步從月色籠罩的光暈裏跨出來,踩進濃郁卻不純的陰影裏,逼問道:“我要你殺了你的森村老師,不問理由,沒有猶豫,你會照辦嗎,春田?”

春田被那樣的目光逼視著只覺得冷汗都快要掛下來了,然而她很明白,此時此刻她不能流汗、不能顫抖、甚至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停頓,更不能移開視線——絕對不能。

“如若是您的命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指揮官望著春田的眼睛,宛如一對沈沒在汪洋中的翡翠,被洋流反覆蕩滌,被砂石來回磨礪,那眼神就像海底的魚望著水面上透進來的陽光似的等待著,唯有當燈塔的光照進深海最深處的珍貴時刻才有機會發現那堅硬而又溫柔的寶藏。

指揮官垂眸一哂,走到春田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緊張,我開玩笑的。明天去把TGC半決賽贏下來——這才是我的命令。我現在可以不考慮任何事,只希望這三個孩子早些醒過來。”“我……明白了。”“你明白就好。”

指揮官拉開移門,臨了側過臉瞥一眼春田端坐在原地的背影,搖搖晃晃的廊燈在她垂落在肩背的亞麻色發絲上結上了一層細密發亮的金色露水。春田就那麽坐著,仿佛坐過了年深月久,滄海桑田。指揮官收回視線,忽覺雙目酸澀,她攏一攏外套領口,打了個松散的哈欠,扭身走了。

“牛奶熱可可很好,多謝款待。晚安,春田。”

她沒聽見春田同她說晚安,也許春田說了,她也不曾聽得。睡眠是一條大河,俗人淹沒在浪花裏安逸地打鼾,而唯有死者永遠無法再被沖走。指揮官心想長久註視著人性睡眠的自己恐怕已被獨自擱淺在了河灘上,寂寞地瞭望著沈睡的國度,就算孤零零渴死了也全是自找的。

指揮官剛轉過走廊拐角就看見Kar98k抄著手靠在墻壁上閉目養神,她楞了一下,繼而喪氣地抓抓頭發,把春田每天為她梳理盤編得整整齊齊的發辮抓得亂七八糟。“……我做錯了嗎,毛瑟?”“指揮官的一切都是正確的——您當初是這麽告訴我們的,我們至今也一直如此相信著。”指揮官無奈地笑笑——她鮮少露出這種毫無辦法的表情:“就算是我,也不忍心啊……春田才剛剛見過太陽,我卻強行把她的雙眼蒙上。”

“指揮官,春田在愛育幼稚園工作的時候,經常在下午空閑的時段裏給孩子們講‘少女戰神’的故事,您知曉麽?”“‘少女戰神’……?”

“‘某年某月某日,因為某起事故,封存在無人島禁區內的不明物質被釋放,恐怖的感染癥在人類的土地上野火燎原一般迅速擴散開來,患病的人會產生科學無法解釋的異化,變成具有極強攻擊性、失去理智的兇獸。適宜生存的土地急劇減少,為了爭奪有限的生存空間,人類爆發了歷史上最高烈度的戰爭。在經歷了這場幾乎毀壞了大半個地球的世界戰爭,選擇和談停戰之後,人們依然互相敵視、仇恨。國家軍隊無力在戰後荒蕪的廢墟上維護地域的安全和穩定,因此局域戰爭層出不窮的混亂年代到來了。此時,出身名門世家,年幼早慧的大小姐,本該在安全區裏享受富足的生活,卻選擇背井離鄉,走上戰場,宣誓為和平與自由、為愛與生命獻上一切。十五歲帶領部隊上前線,在沒有任何後方支援的情況下,突破盟軍封鎖線,千裏奔襲無人島,孤軍深入,兩個月掃蕩全島,一戰成名。之後憑借著天賦的聰穎與果敢,三年百役,功勳卓著,被局域安全時代尊為一代戰神。’——嗯,類似這種英雄傳奇呢。”

“……嗚哇,什麽為了和平自由、愛與生命,超惡心啊這說法。”指揮官忍不住頸根一縮,搓了搓胳膊,雞皮疙瘩暴起。

“……您那麽認為也沒有辦法,但是在我們心裏,確實就是將您當作這樣的人來景仰的。”Kar98k摘下大檐軍帽扣在胸前,微微垂首,“我們完全信任您,所以您也無須迷惘。您所選擇的道路,一定會通向正確的終點,我們必將永隨身側。”

“即使我走錯路進了一條死胡同?”“如若如此,屆時就由我們來把死胡同打通,為您開拓出一條道路——就算在漫漫長夜中走了再多的彎路,經歷再多的辛苦,只要能隨您到達終點,我們便都把這些辛酸的回憶當作拂曉抵達前的饋贈吧。”

“……毛瑟,你這些情話都是跟誰學的?你不是個德國人麽?”“哎呀,真失禮啊,指揮官,就算是德國人,也懂情趣的呢——順帶一問,您喜歡歌德麽?”“凈瞎扯——我喜歡席勒。”

——翌日,TGC半決賽結束後,春田向愛育幼稚園遞交了辭呈。指揮官知道之後並未多說什麽,便是一切照舊。春田未能如約在幼稚園講完少女戰神的故事,那個故事本身也還遠遠沒有走到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睡眠是條大河》顧城

人類身上有一部分東西始終生活在時間之外。……死者和不朽是一對難舍難分的戀人。出自米蘭·昆德拉《不朽》

歌德和席勒,類比馬克思和恩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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