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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空負安邦志 遂吟去國行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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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道:“承志哥哥,我要跟師父到藏邊去學功夫,千裏迢迢,不大容易相見了。我等你……等你……三年。你三年不來,就不必來了。我就落發做了尼姑……心裏永遠……永遠記著你……不,我等你十年……”承志道:“我一定會來見你,阿九妹子,不到一年,我就來啦!我見不到你,我會死的。”阿九輕輕搖頭,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傍晚時分,木桑和阿九用過點心,便即告辭下山。袁承志向木桑詳細問明他在藏邊的居處,只待青青傷愈,便去探訪。

何惕守待得眾人走開,對袁承志輕聲道:“師父,咱們已問明了阿九的住所,等夏姑娘傷好,你就可偷偷去瞧她,我給你瞞得緊緊的,擔保夏姑娘不會知道。就算你不敢走開,只要你肯好好教我功夫,我代你去偷偷找阿九,什麽傳話遞言,傳書遞簡,決不能讓夏姑娘有半點疑心。你徒兒這手功夫,說得上天下無雙。”袁承志啐了一口,不去理她,決意自己去找阿九,不用這個徒兒代勞。

青青雙腿折斷,傷勢著實不輕,長期養傷之後,當能痊愈,但只怕一足不免微跛,難以盡覆舊觀。袁承志在榻畔柔聲安撫,寬慰其心。青青又哭又鬧,只是追究袁承志在激鬥玉真子之時,全心放在阿九身上。

袁承志待她吵得倦了後閉目睡去,搶到崖邊,遠遠向群山千峰望去,只見雲封霧湧,阿九與木桑道人早已不見影蹤,嘆息良久,腸痛心酸,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忽聽得身旁一個柔媚的聲音說道:“師父,你只要不娶夏姑娘,她做不成我師娘,這一生就不能管你,她再跳崖投海,都不跟你相幹。阿九姑娘永永遠遠在等你。待得夏姑娘傷好了,你盡管去找阿九好了。你找她不到,我幫你找。你又沒對不起夏姑娘,不用傷心難受……”

袁承志嘆道:“我如去找阿九,對不起我自己良心。我爹爹當年並沒反叛皇帝,明知寫信叫祖大壽帶兵回京,皇帝不怕清兵了,便非殺我爹爹不可,他還是要寫這封信。唉,做人要問心無愧,千刀萬剮,那又如何?青青曾說:‘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卑鄙無恥!’”說著流淚不止。

何惕守摸出一塊手帕,遞了給他,柔聲勸道:“師父,你再哭下去,可不像師父了。人生在世,小小一點兒卑鄙無恥,在所不免,一生一世傷心難受,人要死的。”承志道:“倘若不傷心難受,人就不死嗎?卑鄙無恥,半點兒也不可以!”

次日清晨,袁承志向師父和掌門大師兄稟告要去相救李巖。穆人清沈吟道:“李將軍為奸人中傷,致闖王有相疑之意,這事倘若處理不善,不但得罪了闖王,傷了咱們多年相交的義氣,而且引起闖軍內部不和,有誤大業。吳三桂引滿清兵入關,闖王正處逆境。你和李巖將軍雖然交情極好,諸事須當以大局為重。”黃真道:“師弟萬事保重。咱們做生意……”說到這裏,突然住口,想起自己已做了掌門人,不能隨口再說笑話,一時頗覺不慣。

袁承志躬身應命,於是陪同紅娘子,率領啞巴、洪勝海等告辭。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安小慧母女也求偕行。

袁承志一行人離了華山,疾趨西安。青青腿傷未愈,本應留山養傷,但她怕承志偷偷去見阿九,定要同行,承志只得隨順其意。青青腿上有傷,洪勝海找了輛騾車給她乘坐,一行人便行得慢了。

這一日將到渭南,忽聽得吆喝喧嘩,千餘名闖軍趕了一大隊民伕,正向西行。民伕個個挑了重擔,走得氣喘籲籲。眾軍士手持皮鞭,不住喝罵催趕,便如趕牲口相似。一名年老民伕腳步蹣姍,撲地倒了,擔子散開,滾出許多金銀器皿、婦女飾物。一名小軍官大怒,狠狠一腳,踢得那民伕口噴鮮血。眾人看得氣憤,都道:“這麽欺侮老百姓,還算是義軍?”何惕守道:“這些金銀財寶,還不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她說得聲音較響,幾名闖軍聽見了,惡狠狠地回頭喝罵。一名軍士叫道:“這些人是奸細,都拿下了。”十餘名軍士大聲歡呼,便來拉扯何惕守、安大娘、安小慧、紅娘子四個女子。

紅娘子正滿腔悲憤,拔刀便砍翻了兩名軍士。袁承志叫道:“大夥兒快走吧!”在馬上俯身提起眾軍士亂擲,帶領眾人走了。闖軍不肯舍了金銀來追,只不住在後高聲叫罵。

紅娘子氣忿忿地道:“咱們的軍隊一進了北京,軍紀大壞,只顧得擄劫財物,強搶民女。比之明朝,又好得了什麽?”崔秋山搖頭道:“闖王怎不管管,也真奇怪。”紅娘子冷笑道:“他自己便搶了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管得了部下?吳三桂本來已經投降,大事已定,聽得愛妾給闖王搶了去,這才一怒而勾引韃子兵入關。吳三桂帶兵打進來,闖王帶兵出去交鋒,兩軍在一片石大戰,一時勝敗不分。突然韃子辮子兵殺到,我軍的將軍小兵,大家記掛著搶來的財物婦女,不肯拼命,這一仗若是不輸,那真是老天爺不生眼睛了。”

行不多時,只見路旁有個老婦人正放聲痛哭,身旁有四具屍首,一男一女,還有兩個小孩,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不止,顯是被殺不久。只聽那老婦哭叫:“李公子,你這大騙子,你說什麽‘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我們一家開門拜闖王,闖王手下的土匪賊強盜,卻來強奸我媳婦,殺了我兒子孫兒!我一家大小都在這裏,李公子,你來瞧瞧,是不是大小都歡悅啊!我拜了六十年菩薩。觀音菩薩,你保佑我老太婆好得很啊!觀音菩薩,你不肯保佑好人,你跟闖王的土匪賊強盜是一夥!”袁承志等不忍多聽,料想前面大路上慘事尚多,當下繞小道而行。

過了兩條小路,又通到大路上來,只見路畔三四座小屋正燒得濃煙上沖,烈火飛揚,屋前幾具屍首,男的身首分離,女的全身赤裸,顯是給人先奸後殺。洪勝海上前向跪在屍首旁的一名老者問道:“老公公,是誰在這裏幹了壞事,是官兵嗎?”那老者須發皆白,顫巍巍地指向北方,拍手罵道:“是官兵!崇禎皇帝手下的官兵早打了敗仗逃走了,現今奸淫擄掠、殺人放火的是大順皇帝手下的官兵,不管是什麽官兵,都是惡賊狗強盜,就會害苦我們老百姓。客官,你瞧瞧,我穿得這樣破爛,已兩天沒飯吃了,還不是窮到底了。老天爺盡欺侮我們窮人,這天怎麽還不塌啊?”

袁承志等不忍再聽再看,上了大路,在路邊一些斷爛樹幹上坐下休息,忽聽得屋後有十數名農民放聲大哭,跟著有兩個高亢的聲音唱道: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念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唱到最後這兩句時,眾男女農民都和了起來,大聲叫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聲音嘶啞,充滿了無奈絕望。袁承志只覺這些人就算立時死了,到了陰世也是苦楚萬分,盡是呼號呻吟的餓鬼。只聽得紅娘子也跟著叫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

袁承志悲從中來,一生聽從師父、應松等長輩之教,要全心全意為國為民,獻身為人,救民於水火之中,只想闖王得了天下,窮人不再受官府和財主欺壓,有一口安樂飯吃,哪知渾不是這麽一回事,望出去只覺滿眼烏雲,如果此刻身在懸崖之上,便欲如青青一般,縱身一躍,就此全無知覺,突然間忍不住放聲大哭。

安小慧勸道:“承志哥哥,天下事都是這樣的,咱們走吧!”崔希敏扶起袁承志,又再上馬趕路。

趕了一會兒路,眼見離渭南已經不遠,忽聽得兵刃撞擊,有人交鋒。眾人拍馬上前,只見二十餘名闖軍圍住了三人砍殺。三人中只有一人會武,左支右絀,甚是狼狽。

眾闖軍大叫:“殺奸細啊,奸細身上金銀甚多,哪一個先立功的,多分一份。”崔希敏怒道:“什麽多分一份?這不是強盜惡賊麽?”疾沖而前,拔刀向闖軍砍去。啞巴、洪勝海、崔秋山三人跟著上前,將二十餘名闖軍都趕開了。

只見三人都已帶傷,那會武的投刀於地,躬身拜謝,突然向崔秋山凝視片刻,說道:“尊駕可是姓崔麽?”崔秋山道:“正是。尊兄高姓,不知如何!只得在下?”那人道:“小人楊鵬舉,這位是張朝唐張公子。十多年前,我們三人曾在廣東聖峰嶂祭奠袁督師,曾見崔大俠大顯身手,擒獲奸細。雖然事隔多年,但崔大俠的拳法掌法,小人看了之後,牢牢不忘。”崔秋山喜道:“原來是‘山宗’的朋友,你們快來見過袁公子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上前拜見袁承志,說起自己並非袁督師的舊部,只是曾隨孫仲壽、應松等人上過聖峰嶂。袁承志道:“啊,是了。那曰張公子為先父寫過一篇祭文。‘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覆,諸葛星殞’,這十六字讚語,先父九泉之下,也感光寵。”張朝唐想不到自己當日情急之下所寫的這十六個字,袁承志居然還記在心中,也自歡喜。

袁承志問起為闖軍圍攻的情由。張朝唐道:“小人遠在海外浡泥國,一個多月前,聽得海客說起,闖王李自成義軍聲勢大振,所到之處,勢如破竹,指日攻克北京,中華從此太平。小人不勝雀躍,稟明家父,隨同這位楊兄,攜了一名從仆,啟程重來故國,要見見太平盛世的風光。唉,哪知來到北直隸境內,卻聽說闖王得了北京之後,登位稱帝,又給滿清兵打了出來,逃到了西安,滿清兵一路追來,我們三人也只得西上避難。哪想到今日在這裏遇見闖軍,竟說我們是奸細,要搜查行李。我們也任由搜查,這些軍士見到我們攜帶的路費,便即眼紅,不由分說,舉刀便砍。若不是眾位相救,我們三人早已成為刀下之鬼了。唉,太平盛世,太平盛世!”說著苦笑搖頭。

袁承志心下不安,說道:“此去一路之上,只怕仍然不大太平。三位且隨我們同往西安,再定行止如何?”張朝唐和楊鵬舉齊聲稱謝。那童兒張康此刻已然成人,負起了包裹,說道:“十多年前,我們第一次回到中國,官兵說我們是強盜,要謀財害命。這一次再來中國,義軍說我們是奸細,仍是要謀財害命。我說公子爺,下一次我們可別再來了吧。”張朝唐道:“中國還是好人多,咱們可不是又逢兇化吉了嗎?”

次曰眾人縱馬疾馳,趕到西安城東的壩橋。只見一隊隊闖軍在高地上排好了陣勢,與對面大隊兵馬對峙,對面的旗號也是闖軍,雙方彎弓搭箭,戰事一觸即發。袁承志大驚,心想:“怎麽自己人打了起來?”

只聽得一名軍官大聲叫道:“萬歲爺有旨,只拿叛逆李巖一人,餘人無幹,快快散去,倘若違抗聖旨,一概格殺不論。”

袁承志心中一喜:“大哥未遭毒手。咱們可沒來遲了。”忙揮手命眾人轉身,繞過兩軍,從側翼遠遠兜了兩個圈子,走向高地上李巖所屬的部隊。統帶前哨的軍官見到李夫人到來,忙引導眾人去中軍大帳。大帳是在一座小山峰之頂。

來到帳外,只聽得一陣陣絲竹聲傳了出來,眾人都感奇怪。紅娘子與袁承志並肩進帳,卻見帳中大張筵席,數百名軍官席地而坐,李巖獨自坐在居中一席,正自舉杯飲酒。

他忽見妻子和袁承志到來,又驚又喜,搶步上前,左手拉住妻子,右手攜了袁承志的手,笑道:“你們來得正好,老天畢竟待我不薄。”讓二人分坐左右,又命部屬另開一席,接待青青、崔秋山、安大娘、啞巴、崔希敏、安小慧等人就坐。

袁承志見李巖好整以暇,不由得大為放心,數日來的擔憂,登時一掃而空,向紅娘子望了一眼,微微而笑,心道:“你可嚇得我好厲害!”

李巖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都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這些年來咱們出死入生,甘苦與共,只盼從今而後,大業告成,天下太平。哪知道萬歲爺聽信了奸人的讒言,說什麽‘十八子,主神器’那句話,是我李某人要做皇帝。剛才萬歲爺下了旨意,賜李某人的死,哈哈,這件事真不知從何說起?”

眾將站起身來,紛紛道:“這是奸人假傳聖旨,萬歲爺素來信任將軍,將軍不必理會。咱們齊去西安城裏,面見萬歲爺分辯是非便了。”各人神色憤慨,有的說李將軍立下大功,對皇上忠心耿耿,哪有造反之理;有的說本軍紀律嚴明,愛民如子,引起了友軍的嫉忌;更有的說萬歲爺倘若不聽分辯,大夥兒帶隊去自己幹自己的,反正現下闖軍胡作非為,大失民心,跟著萬歲爺也沒什麽好結果了。

李巖取出一張黃紙來,微笑道:“這是萬歲爺的親筆,寫著:‘制將軍李巖造反,要自立為帝,大逆不道。著即正法,速速不誤。’下面署著萬歲爺新改的名字‘李自晟’,這不是旁人假傳聖旨,就算見了萬歲爺,也分辯不出的。”眾將奮臂大呼:“願隨將軍,決一死戰!”一名將官大聲道:“萬歲爺已派了左營、前營、後營,把咱們三面圍住了,那不是要殺李將軍一人,是要殺咱們全軍。”眾將叫道:“萬歲逼咱們造反,那就真的反了吧!”

李巖叫道:“大家坐下,我自有主張,萬歲爺待我不薄,‘造反’二字,萬萬不可提起。”當即傳下將令,分派部隊守住各處要點,命各路精銳居高臨下,射住陣腳,只守不攻。眾將素知他足智多謀,見他如此鎮定,料想必有奇策應變,於是逐一接令,自行出帳帶隊守禦。

李巖斟了一杯酒,笑道:“人生數十年,宛如春夢一場。”將酒一幹而盡,左手拍桌,忽然大聲唱起歌來:“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管教大小都……”那正是他當年所作的歌謠,流傳天下,大助李自成取得民心歸順。袁承志提高聲音,接口唱道:“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吧!”李巖當即住口,順著他的調子唱了下去。袁承志心情憤激,運起混元功,將歌聲遠遠送了出去,峰上坡下,全軍皆聞。李巖制軍部眾正自悲憤,聽到歌聲,人人都唱了起來。

奉命前來收捕李巖的闖軍多知李巖蒙冤,又不該殘殺友軍,內心有愧,並無攻山之意。眾軍本來都是流民、饑民、驛卒,跟著李自成造反,起初只是為了活命,後來連得大勝,軍紀敗壞,隨著上官奸淫擄掠,原是出於人人求財得利、飽食以逞色欲的天性,長官非但不禁,而且帶頭作惡,眼見夥伴人人皆然,財物婦女便在眼前,常人又怎忍耐得住?這些兵將本來也不是壞人,只是事勢使然,千百年來便皆如此。有時胡作非為之後,自知不該,但下次遇上,又不禁抹殺良心再幹。“老天爺,你塌了吧!”這悲憤無告的謠曲,闖軍自己在遭受官兵欺壓之時曾經唱過,後來自己做官兵而去欺侮旁人之後,又聽眾苦人唱過,這時聽到遠遠傳來,不由得大聲應和,兩軍對峙,而齊聲呼唱,一時歌聲傳將出去,似乎一條長長的渭水也在嗚咽而和。

李巖和袁承志聽到峰下兩軍齊歌,都是感慨萬分。袁承志道:“大王本來十分英明,不好酒色,一心一意要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為什麽一進了京,登基做了皇帝,忽然就變了。我是真正不懂了。”

李巖道:“我不怪闖王疑我。闖王是好人,他信任我,重用我,就算到了今日,他心中對我還是好的。”袁承志道:“那麽他為什麽要下聖旨殺你?”李巖道:“只有皇帝能下聖旨,他做了皇帝,那就身不由主了。”袁承志搖頭道:“我只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主’,做了皇帝,他要幹什麽就是什麽,怎麽會身不由主?”李巖道:“做了皇帝,要幹什麽就是什麽,誰也不能違抗。天下就只一個皇帝,他己做了,怕別人來搶他的,只好把能搶他寶座的人都殺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個大大的好皇帝,他為了做皇帝,把親哥哥、親弟弟都殺了。”袁承志道:“是啊,他如不殺哥哥、弟弟,他的哥哥、弟弟就會殺了他,這叫做無可奈何。”李巖點頭道:“那就是身不由主了。”

他斟了兩杯酒,和袁承志對飲一杯,說道:“漢高祖殺了大功臣韓信、彭越,人人知道冤枉。他也明明知道韓信、彭越沒造反。別的朝代不說了,就說本朝吧,徐達大將軍、劉伯溫軍師、李文忠大將軍都是太祖皇帝下毒害死的。本朝開國,論到功勞,以宰相李善長為第一,還不是給殺了。此外功臣大將,給太祖皇帝處死的,諸如馮勝、傅友德、陸仲亨、周德興、耿炳文、費聚、趙庸、朱亮祖、胡美、黃彬、藍玉,個個是封王、封公、封侯的立有大大汗馬功勞之人。再如你爹爹呢,他功勞還不大嗎?下場又如何呢?”袁承志道:“皇帝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以為我爹爹通敵賣國。”李巖搖失道:“不是的。崇禎好像是中了反間計,以為你爹爹通敵賣國。其實崇禎所以要殺你爹爹,是為了你爹爹殺了大將毛文龍。皇帝怕人奪他的權柄,你爹爹殺毛文龍,皇帝對你爹爹就猜忌了,怕他將來兵權在手,搶他的寶座。”

袁承志惕然心驚,登覺人心之可怕,簡直無法想像,問道:“闖王帶領天下餓飯的窮人流民起兵,本來要革除前朝弊政,哪知自己做了皇帝,又來幹欺壓百姓的老一套,大哥,我們都錯了麽?”李巖搖頭道:“闖王也是身不由己,有苦難言。他打天下,是靠了權將軍劉宗敏、高必正等等大將軍打的,得了天下之後,劉宗敏他們要搶財寶婦。女,闖王心中是想禁止的,但他們對闖王說:‘皇帝就讓你來做,金子銀子和女人,總該分一些給我們吧!’只要一個將軍一松,其他全都松了,那也怪不得闖王。其實,自古以來,世上的事都是這樣的。說是為百姓出頭,自己得了天下,又轉頭來欺壓百姓了。楚霸王說秦始皇虐待百姓,起兵亡秦,但他攻破鹹陽之後,大搶大掠,將全城燒得幹幹凈凈。漢光武、趙匡胤是好皇帝,他們殺的百姓、屠的城那還少了?”袁承志長嘆一聲,道:“那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李巖道:“孟子說要王天下,只有不殺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說白話,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罷了。”(作者按:在中國所有封建專制時期,轉姓換朝,都是“亡,百姓苦;興,百姓苦!”所謂“吊民伐罪”,最後都變成了“虐民霸財”。那是歷史條件使然,所有農民起義,結果都變得與舊王朝並無多大分別。現代有人將李自成寫得具有新時代的革命頭腦,認為大順皇朝軍紀嚴肅,秋毫無犯,有無產階級革命者之風,純為一廂情願的幻想,即使其後二百年的太平天國,已受西方開明思想的影響,也做不到此節。武俠小說雖虛構成文,歷史背景之大關節卻不能任意歪曲。馬克思生於一八一八年,死於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進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馬克思早了幾二百年。那時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馬克思思想。)

袁承志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殺我?”李巖道:“決計不會!世上之人,名利權位、金銀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謂人之異於禽獸者幾稀,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與‘義’。我跟你有情有義,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財寶美女,我豈能為了做皇帝,舍了我們兄弟的情義。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伸出右手,握住紅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間,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潑在他身上,李巖卻不動彈。

紅娘子和袁承志吃了一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巖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

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志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只是他悲痛交集,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巖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幹幹凈凈。好在“制軍”平時軍紀嚴整,眾軍官領兵退散,部伍肅然,奉命來攻的闖軍顧念同袍義氣,也不追殺,擡了李巖夫婦的屍首回去覆命。

袁承志見義兄義嫂慘死,大哭之餘,率領眾人退入山中,商議行止。眾人都說,李自成如此忌刻涼薄,今後也不必跟隨他了,山東馬谷山中,尚有金蛇營的數千兄弟,須得好好料理,免得給李自成、劉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撲滅。袁承志心想不錯,請崔秋山急乘快馬,連夜去山東報訊,請孫仲壽妥為防備,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襲,就如羅汝才、亂世王、革裏眼、李巖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承志又派洪勝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廣、鐵羅漢、胡桂南等留京夥伴,南下馬谷山歸隊。崔秋山、洪勝海分別奉命,疾馳而去。

張朝唐勸袁承志等到泮泥去散心,承志說尚有大事待理,不能離去。張朝唐等三人道謝了回國。次日,袁承志帶同青青、何惕守等人,東向山東。青青腿傷漸愈,已不必拄了拐杖行走。

袁承志身雖東行,一顆心卻日日向西,只盼到藏邊去會阿九。心想只要不跟青青成親結為夫妻,去了藏邊不再回來便不算相負。與阿九分別多日,思念殊殷,每日裏只想到了藏邊見到她後,便跟木桑道長整整下一個月棋,他過足了棋癮,便會有幾天不來纏住自已,那時就偷偷帶了阿九,深入西藏荒無人跡的高山野嶺,從此不回中原,此後師門舊友,一個不見,每日裏只和阿九過神仙一般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獵也好,采藥也好,總餓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為了她美貌,只是跟她相處之時,縱然只有一時片刻,心中總是自然而然說不出的歡喜,阿九微微一笑,輕輕一語,自己便回味無窮,高興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會過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說終身相依,永不分離了。

一路上神游太虛,盡自做白日好夢。這一日青青忽問:“餵!你笑瞇瞇的在想什麽?這麽開心,在想阿九嗎?”承志一驚,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褲,他赤身裸體的跟我過招,好不狼狽!”青青撲哧一笑,便不問了。

袁承志驀地裏心驚:“我極少說謊,卻何以要騙她?只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會傷心。我若去會阿九,永不回來,她豈不更加傷心?說不定又再跳崖自盡,那可如何是好?李巖大哥說,是人不是禽獸,就是人懂得‘情’和‘義’。他寧可自殺,不肯負了闖王,便是為了情義。青弟對我有情有義,我如待她無情無義,我還算是人嗎?今後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時,我還會真的快活嗎?我能當真忘了青弟,只瞧著阿九她一人嗎?”言念及此,不自禁地搖了搖頭。

青青笑問:“為什麽又搖頭了?”承志苦笑,說道:“不成,決計不成!”又想起李巖臨終時的說話:“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當下心意已決,硬生生地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說,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發做尼姑。她又說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還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魚念佛,心中卻苦苦的想著我,豈不是苦得很,我豈不是對她不起,豈不是對她無情無義?那我又成為禽獸了?”

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過後,何惕守對承志道:“師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請問怎麽練法?”承志道:“這是我華山派的基本功,要裏明你師祖,得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方可傳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拼鬥,你向左邊一溜,忽然轉到了右邊,機靈之極,那又怎樣?”承志道:“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樹林中一塊空地之上,傳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學得高招,只喜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說道:“師父,多謝,多謝!真不知怎生報答你才好。師父,你老人家這些日子來老悶悶不樂,為了想念阿九嗎?”承志避開話題,說道:“你師父老人家心情不好,是為李巖大哥去世而悲傷。”何惕守道:“那我就沒法子了。要是為了阿九,徒兒倒有不少妙法。”承志道:“倒要請教。”

何惕守道:“師父,我們教裏有種藥物,叫做出竅丹,服了之後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當時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氣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樣。到四個時辰之後,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過後覆醒,卻全無妨礙。咱們在道上見到有什麽稀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地采來吃了,卻不讓夏師姑和別人吃,我隨即給你服那出竅丹,你到半夜裏就假死了。我把你釘入個鑿孔透氣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師姑他們走了之後,我立刻把你掘出來,送入客店安息。過得幾天,你就鮮龍活跳地起身,咱們快馬加鞭,趕去藏邊,見到阿九小師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師姑見你死了,只道是你命簿,痛哭一場,也就算了,決不會怪你薄幸無情,也不會一輩子恨你。你的師父、師哥、各路朋友,都只惋惜這樣一位大英雄平白無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爺真沒眼睛,不會背後罵你負人不義。要是你還不放心,咱們讓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竅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師姑再也不會生疑。”

承志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巖大哥死了,他夫人自盡殉夫,要是青青見我死了也就自殺,豈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師姑沒跟你成親,不算是你夫人,她不會自殺的。”

承志道:“倘若我們此刻快馬加鞭,徑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們。我不去藏邊,是為了良心不安,不肯對她無情無義。否則憑她武功,隨時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變輕功,天下沒一人抓得你住,只怕師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長也抓不住。只有阿九小師娘先抓住了你的心,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志正色道:“你煩得很,別盡叫阿九小師娘了。她這時給你叫得眉毛動、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師父啊,這世上男子漢三妻四妾,事屬尋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們這個沙天廣沙寨主,眾所周知,除了惡虎溝裏的趵惡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還有五個小老婆,分置山東五府,青州一個,菜州一個,密州又一個,聽說沂水、膠州也各有一個。他大老婆無可奈何,明知而不故問。師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幹得,你為啥幹不得?你先娶了夏師姑做我大師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師娘。我瞧那焦宛兒焦姑娘哪,對你也是含情脈脈、藕斷絲連的,她可沒把她那羅師哥有半點放在心上,徒兒旁觀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師娘……”承志臉一沈,鼻中哼了一聲,斜眼而睇。

何惕守道:“師父你這可想錯了,你以為我要勸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師娘嗎?錯了,錯了!如果世上沒阿九二師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時候要是你傳我武功不盡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罰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這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只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著她,向著她,寵著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還有什麽好?”她說到這裏,神色堅決,搖了搖頭,咬緊牙齒,說道:“不做,不做,說什麽也不做!”

承志笑道:“你不做什麽?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給我再找一個姑娘做五師娘,那你們五個人就結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搖頭道:“六毒教也罷,七毒教也罷,總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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