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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覆苦生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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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半夜裏悄悄到阿九房外張望,見羅帳低垂,不明動靜,見何惕守和焦宛兒都坐在她床沿,不敢聲張,回房假寐片刻。天尚未明,又去看視,見何惕守和宛兒仍坐在床前。何惕守低聲道:“師父,她醒了一會兒,老是問你,這時又睡著了。她正在夢裏跟你相會呢!”袁承志向阿九瞧去,見她雙目輕閉,只見到長長的睫毛,臉色雪白,全無血色。他怕青青尋來吵鬧,不敢多耽,知何惕守能幹,必能妥為照料,便即回房。

天將明時,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袁承志從床上彈起身來,問道:“義軍進城了麽?”洪勝海道:“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袁承志道:“好極了,咱們快去迎接。”

兩人走到廳上。程青竹、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袁承志帶領啞巴、胡桂南、洪勝海,四人往大明門來。

只見陰雲四合,白雪微飄,街上明軍的潰兵敗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過:“金蛇王攻破正陽門,橫天王帶隊進城。”又有人叫道:“齊化門開了,左金王的兵進來了。老因回攻破了東直門!”走了一陣,敗兵漸少。闖軍一隊隊沿大街開來,軍容嚴整。眾百姓在各自大門上貼了“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的黃紙,門口擺了香案,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袁承志對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闖王哪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陣,前面號角齊鳴,數百人快步過來,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兩人率領北京城內的豪傑截殺明兵,見了袁承志都大聲歡呼:“金蛇王,金蛇王,咱們破城啦!”鐵羅漢叫道:“闖王就要來啦!”一言方畢,前面數騎急奔而至。一名大漢舉著一面大旗,上面寫著“大順制將軍李”六個大字。李巖身穿青衫,縱馬馳來。袁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躍到馬前。

李巖一怔,當即翻身下馬,喜道:“兄弟,你金蛇營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志道:“闖王大軍到處,明兵望風而降,小弟並無功勞。”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話,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田見秀、劉芳亮等人一時俱到,此外又有闖軍將領谷大成、橫天王、革裏眼等人,眾人執手言歡。

突然號角聲響,眾軍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袁承志等閃在一旁,只見精騎百餘前導,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疾馳而來。

李巖過去低語幾句。李自成笑道:“好極了!金蛇王袁兄弟過來。”李巖招招手,袁承志走到兩人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沒馬麽?”說著躍下馬鞍,把坐騎的馬韁交給了他。袁承志連忙拜謝。

李自成走上城頭,眼望城外,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當此之時,不由得志得意滿。闖軍見到大王,四下裏歡聲雷動。

李自成從箭袋裏取出三支箭來,扳下了箭簇,彎弓搭箭,將三箭射下城去,大聲說道:“眾將官兵士聽著,入城之後,有人妄自殺傷百姓、奸淫擄掠的,一概斬首,決不寬容!”城下十餘萬兵將齊聲大呼:“遵奉大王號令!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袁承志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欽佩之極,忍不住也高聲大叫:“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下得城頭,換了一匹馬,在眾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他轉頭對袁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此後要助我抗禦滿洲韃子入侵。我是承天!”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羽箭飛出,正中“天”字之下。他膂力強勁,這一箭直插入城墻,眾人又大聲歡呼。

來到德勝門時,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餘名內監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對袁承志道:“你去年在陜西見到我時,可想到會有今日?”袁承志道:“大王克成大業,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只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一人疾奔而來,向李自成報道:“大王,有個太監說,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李自成轉頭對袁承志道:“金蛇王兄弟,你快帶人去拿來!”袁承志道:“是!”手一擺,率領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

那煤山只是個小丘,眾人上得山來,只見大樹下吊著兩人,隨風搖晃。一人披發遮面,身穿白夾短藍衣,玄色鑲邊,白棉綢背心,白綢褲,左腳赤裸,右腳著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袁承志披開他頭發一看,竟然便是崇禎皇帝。他衣袋中藏著一張白紙,朱筆寫著幾行字道:!

“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崇禎禦筆。”紙上血跡斑斑。

袁承志拿了這張血詔,頗感悵惘,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本是喜事,但見仇人如此淒慘下場,不禁惻然久之,心想:“你話倒說得漂亮,什麽勿傷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愛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饑民無路可走,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

洪勝海道:“袁相公,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袁承志道:“這皇帝死時只有一個太監相陪,真叫做眾叛親離了。把屍首擡了去,別讓人侵侮。”洪勝海應了。袁承志馳回察報。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志,引他進宮。只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身旁站著十幾名部將從官,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見袁承志進來,叫道:“好!皇帝呢,帶他上來吧。”袁承志道:“崇禎自縊死了。在煤山一棵大樹上吊死了。”李自成一呆,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幾乎昏厥了過去。李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扶了他起來。李自成問道:“你家為什麽會失天下,你知道麽?”太子哭道:“只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正色道:“我跟你說,你父皇又糊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慘,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給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人,那可更慘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語,過了一會兒道:“那你快殺我吧。”承志見他倔強,不禁為他擔心。

李自成道:“你還是孩子,並沒犯罪,我哪會亂殺人。”太子道:“那麽我求你幾件事。”李自成道:“你說來聽聽。”太子道:“求你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後。”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還求你別殺百姓。”李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麽?”

太子道:“那麽你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只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眾人不禁駭然。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貪官汙吏這一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哼,你父子倆假仁假義,說什麽愛惜百姓。我軍中上上下下,哪一個不吃過你們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個王,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封你什麽王?嗯,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裏,就封你為宋王吧。”

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太子怒目而視,忽地回手一掌,啪的一聲,曹化淳面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等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來呀,帶下去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筋鬥,喝道:“滾出去,以後你再敢見我的面,把你剮了!”

太子隨後昂首走出。李自成對袁承志道:“這小子倒倔強。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袁承志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覆燃,卻也不可不防。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只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不如除了,以免後患。”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這件事你去辦了吧。”轉頭對身後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聽說皇帝還有個公主,卻不知在哪裏。”

袁承志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條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裏養傷。待她傷愈,再帶她來叩見大王。”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勞不小,我正想不出該賞你什麽,這公主就賞了你吧。”袁承志窘道:“不,不,那……倒是那個太子,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什麽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大王也只賞他們幾名宮娥呢。你駙馬爺還沒做,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

袁承志聽他話中有刺,頗為不快,心想:“太子這小小孩童,何必殺他?”

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為九品。劉宗敏與田見秀都是一品權將軍,你義兄李巖是二品制將軍。我封你為三品果毅將軍吧。”袁承志躬身道:“多謝大王。袁承志誓死為大王效力,不願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統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什麽七省盟主、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自今而後,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

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拍拍袁承志的肩頭,微笑道:“你還年輕得很,功勞雖然很大,終究隨我時日還短,以後升遷,還怕沒時候嗎?”袁承志道:“屬下決非為了職位高低,實因草莽匹夫,做不來官。”李自成呵呵大笑,朗聲道:“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連皇帝都要做呢。”袁承志不便再說,辭了出去。

當下回正條子胡同來,一進胡同,就聽得兵刃相交、呼喝斥罵之聲,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急奔出來。袁承志心想:“這許多闖軍在這裏幹什麽?”加快腳步,走到門口,只見何惕守揮鉤亂殺,把十多名困在屋裏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承志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聲:“師父。”閃在一旁。

眾闖軍忽見有路可逃,蜂擁而出。一名軍官奔到袁承志跟前,一呆之下,說道:“你……你是金蛇王,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袁承志道:“正是。大家誤會,老兄莫怪。”那軍官憤憤地道:“誤會!哼,你瞧,你手下人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說著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屍首。

鐵羅漢奔了出來,罵道:“入你娘的!你們一進屋來,伸手就搶東西,又說不交金銀,就放火燒屋子。見到何姑娘美貌,登時動手動腳,說她是奸細,要帶了走。混賬王八蛋,你們跟明朝的官兵有什麽分別了?”說著大拳揮出,砰的一聲,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

袁承志走進廳中。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地述說市上所見,說道闖軍入城之後,占住民房,奸淫擄掠,無所不為。袁承志心下吃驚,說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嚴禁殺人擄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我這就去稟報,請他下令禁止。”程青竹勸道:“盟主,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來到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過得幾天,再向大王進言吧。”承志道:“不成,過得幾天,北京城裏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

正說話間,忽然外面喊聲大震。袁承志等吃了一驚,奔到門外,只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胡同出口。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手執大刀,叫道:“袁承志,權將軍叫你去說話。”袁承志問道:“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另一名軍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

承志心想:“我若不去,傷了兄弟間的和氣。見到權將軍,正可勸他約束部屬。”便點頭道:“好!我同你去便是。”那軍官喝道:“綁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取出繩索要綁。袁承志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後,任由綁縛。鐵羅漢、沙天廣等齊聲呼喝:“誰敢動手?”沖上去便要打人。承志叫道:“大家不可動粗,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

那軍官指著何惕守道:“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斷了一只手的。權將軍指明要這人,把她帶了去。”眾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

何惕守金鉤一劃,阻住眾軍士近前,笑問:“權將軍要我去幹什麽?”那軍官道:“打破北京,權將軍功勞第一。崇禎的公主,自然歸權將軍所有。快乖乖地來吧,以後一生富貴,包你享用不盡。”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軍官喝道:“哪有這麽多啰唆的,帶了去!”何惕守叫道:“師父,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說我去是不去?”

袁承志不知如何回答。但見幾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何惕守只咯咯嬌笑,並不動手,突然之間,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動,便均斃命。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盡是劇毒。那軍官大驚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前明餘孽,抗拒義軍,殺啊!”刀槍紛舉,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群雄到此地步,豈有束手待斃之理?搶過刀槍,反殺過去,一陣格鬥,闖軍官兵亂成一團,擁在胡同中進退不得。

袁承志叫道:“你們去回報權將軍,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辯是非。”運勁雙臂一振,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縱身而起,雙手抓住兩名軍官,扯下馬來,叫道:“當官的留著,士兵都回營去。”眾兵見長官被擒,不敢再鬥,推推擁擁地走了。

袁承志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去見李自成。

進得宮來,只見大殿皇極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志,喜道:“好,袁承志,你也過來喝一杯!”袁承志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志,你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志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麽?”那人道:“正是。大王不過封了你個小小果毅將軍,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裏了,竟敢殺我部下!”說著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一半,啪的一聲,又送刀入鞘。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志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奸淫擄掠,一概斬首。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才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

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裏打出來的天下。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麽?你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什麽居心?”袁承志道:“大王剛才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你這小子胡說八道。”袁承志默然……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來來來,你們兩個幹一杯。宗敏,我知你只因袁承志得了公主,為此喝醋。皇宮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會你自己去挑選便是。”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只有一個。”李自成向袁承志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面上,讓了給他吧。你們一殿為臣,和氣要緊。”

袁承志不由得愕然,想起了阿九,登時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落,跌成碎片。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袁承志忙躬身道:“屬下不敢。”

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

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聽她鶯鶯嚦嚦地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你把這娘兒賜了給我吧。”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瞬地瞪視著陳圓圓,咕嘟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當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當啷、當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適才袁承志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呵呵低聲,肌在地下,爬過去抱陳圓圓的腿。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裏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

袁承志只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巖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手指,一步一步地向陳圓圓走去。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宋獻策,你帶兵看守。”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湧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舍地慢慢歸座。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貍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只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眼光從袁承志臉上瞧到李巖臉上,又轉眼瞧到劉宗敏,說道:“咱們雖然得了天下,卻不可虐待百姓,宗敏,你傳下令去,北京城內,不得劫掠財物,強占婦女。”劉宗敏應道:“是!”又道:“大王,北京城裏有的是貪官汙吏,富豪財主,沒一個好人,他們家裏財物婦女,都是從百姓家裏搶來的。弟兄們奪他們回來,也不算理虧吧!”李自成默然不語。

李巖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大王已派人招降,他也已歸順,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為是。”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裏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稀裏嘩啦地一股腦兒都垮了。”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他如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話,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麽?”

李巖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李巖只得道:“是。”退了下去,坐在袁承志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袁承志點點頭。

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吧,哈哈,哈哈!”飛腳踢翻桌子,轉身而入。眾將一哄而散。許多人不住口稱讚陳圓圓美麗,宮門前後盡是汙言穢語。

袁承志隨著李巖出殿,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

四人剛轉過一條街,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兩名女子只是哭叫,掙紮著不肯走。李巖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眾闖軍見是制將軍到來,發一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巖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只有浩嘆。

袁承志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牛金星等人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肆擄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只有更加淩厲殘酷。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

再走得幾步,只見地下躺著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巖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麽?”說著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李巖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立即下令禁止奸淫擄掠。”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

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說道:“制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巖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你再去稟報。”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再去啰唆,立刻砍了我腦袋。”李巖道:“好,我便在這裏等著,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承志道:“我在這裏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坐在宮門前階上。

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著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將近午時,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都覺甚焦急。又過得大半個時辰,一名衛士匆匆出來,對李巖與袁承志道:“制將軍、果毅將軍,皇上請兩位去金鑾殿會商大事。”

李巖與袁承志跟著他走過兩個庭園,通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只見到處有手執刀槍的軍士守衛。眾軍士認得李巖,也不查問,有的還躬身行禮。兩人走進一座小殿之中,只聽得隔壁傳來李自成忿怒的聲音:“把明朝做大官的人捉來拷打,要他們交出金銀,那當然是應該的。豪富人家欺壓窮人多狠,要逼他們把錢財吐出來,不過是報一報從前的怨仇,殺人抵命,欠債還錢,血債血償,有什麽不該了?”說到後來,幾乎已是吼叫,還聽得啪啪之聲不斷,當是他以手掌擊桌。

李巖與袁承志走進殿去,只見好大一座大殿,殿大陰暗,四周巨燭點得明晃晃的。李自成坐在中間一張披了黃色椅套的大椅中,滿臉怒色,伸拳擊打面前桌子。

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躬身說道:“啟稟大王,你說得很是,弟兄們打寧武關,死傷很大,大家前仆後繼,毫不退縮,終於打垮了周遇吉,寧武關只是個關口,沒什麽油水的,弟兄們只盼打進北京城,能好好享一下福。我部下的好兄弟咬著牙齒,一個個的倒了下來,傷口中鮮血直噴,沒一人有半點退縮。屬下見到這許多好兄弟一個個的送命,心裏疼得好生難受,只有揮刀拼命。皇上大王,咱們過去攻下一座城池,總得休兵三天或是五天,讓眾兄弟找些樂子,尋那些狗官、財主報仇,那些狗官、財主們敲榨我們難道少了?搶了我們的老婆、女兒去,難道少了?大王,我們,我們是報仇!大王,你先前下了軍令,不準弟兄們在北京城裏找樂子,說什麽奸淫擄掠者殺。大王,屬下沒用得很,倘若真是這樣,屬下帶兵是帶不來了,沒一個弟兄肯服我,我要是也說奸淫擄掠者殺,我部下個個操我的娘,個個要破口大罵我高必正:‘我操高必正的十八代祖宗!’,”李自成哈哈大笑,說道:“高表弟,你要跟我說的,就是這幾句話嗎?只怕我還沒下這道命令,你心裏早就在操我李自成的奶奶了!”高必正道:“屬下萬萬不敢!您是我長親,我怎敢無禮?大王的奶奶,就是我的奶奶!我聽皇上大王的話,火裏火裏去,水裏水裏去,有什麽話,只會對皇上大王直說!”

一個文官模樣的人踏上一步,朗聲道:“高將軍,皇上既已坐了龍廷,咱們今後就只稱皇上,要不然是稱陛下,不用叫什麽皇上大王!”李自成笑道:“喻上猷是做過官的人,懂得規矩,大家以後就這樣叫吧。”

殿上四五十人齊聲說道:“是,皇上!”李巖和袁承志也跟著叫了一聲。

李自成微笑道:“袁承志,這個喻上猷,在崇禎手下做禦史的官,跟你爹爹曾一殿為臣,他識得天命,向我投誠。明朝的官兒中,他是個知道好歹的,我封了他做兵政府尚書,算是個大官了,咱們大順朝以後該封什麽官,該辦什麽事,他會好好說的。”袁承志應道:“是!皇上應天順人,普天下萬民擁戴。”

李自成大聲道:“剛才高必正制將軍說的話也有些道理,咱們倒不是怕弟兄們操咱們的娘,就怕他們灰了心,打仗不肯拼命。現今大半個江山還沒打下來,關外的滿洲兵,也還得好好對付。”

一個高高瘦瘦、穿著青色短衣褲的人踏上一步,嘶聲道:“大王,弟兄們打仗出不出力,那倒不打緊。咱們不是要弟兄們拼了自己性命來為咱們打天下、坐龍廷。弟兄們大家實在苦不過,活不下去,不起來殺官造反,個個就沒了性命。咱們不是為了貪圖金銀財寶、為了要搶花姑娘,這才殺官造反,咱們是給貪官財主逼得活不下去了,這才拼命。各位兄弟,對不對啊!”

十幾名將領紛紛說道:“亂世王,你說得好,咱們都是豁出去了,不得不幹!”

李自成道:“很好,藺兄弟,你很會說話,依你說,該當怎樣?”那個高瘦漢子名叫藺養成,混號“亂世王”,是“左革五營”的主帥之一,投人李自成屬下未久,不算是李自成的老兄弟,但他領有數萬名部屬,勇悍善戰,李自成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藺養成道:“大王,屬下只會奉你號令,帶領了兄弟們打官軍,天下大事是不懂的。”

李自成道:“你們左革五營的五位主帥,個個有智有勇,見識不凡。好像老回回哪、左金王哪、革裏眼哪、爭世王哪、你藺兄弟哪,既會帶兵,又會安民。牛金星哪,那叫什麽?這叫做出將入相,都是宰相之才,是不是?”那書生模樣的牛金星躬身道:“五位主帥的確都是出將入相之才,他們歸附皇上,既是皇上的福分,也是五王的福分,這叫做明主功臣,相得益彰啊。”

那喻上猷道:“啟奏皇上,五王的稱呼,是草莽英雄殺官造反時號召之用,今後似乎須得改一改糸倘若要封王,請皇上另外封個有點氣派的王號,況且老回回馬將軍、革裏眼賀將軍兩位就沒王號。再說,橫天王王將軍、改世王許將軍兩位的王號,也得改一改。”牛金星附和道:“是啊!從前咱們要變天改世,所以叫做改世王、爭世王、橫天王。現下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世界萬萬年,再叫什麽‘改世’、‘爭世’、‘亂世’,就不妥當了。再說,金蛇是條小金龍,‘金蛇王’的稱號,也得改一改才是。”

李自成皺眉道:“這些名號,將來總是要改的,有功之人,封王、封公、封侯,封大將軍、副將軍,一個也不會落空。”眾將轟然稱謝。

制將軍高必正朗聲道:“啟奏皇上:昨夜晚營裏有兄弟大聲叫嚷:‘皇帝就讓你做,大家都是拼了命來的,普天下的金錢財物、花花姑娘,難道你就要一人獨吞,總該讓兄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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