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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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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叫,已為暗器所中。這時袁承志也已看得清楚,這件活暗器便是那條小金蛇。何鐵手身子晃動,疾忙伸手扯脫咬住肩頭的金蛇,摔在地下,狠狠兩鉤,殺了兩名教眾。何紅藥大叫:“這賤婢給金蛇咬中啦。大夥兒絆住她,毒性就要發作啦!”

何鐵手跌跌撞撞,沖向後殿。她雖中毒,威勢猶在,教眾一時都不敢冒險阻攔。何紅藥縱身上前,彎刀如風,徑往她腦後削去。何鐵手低頭避過,還了一鉤。潘秀達與岑其斯已攔住她去路。何鐵手右肘在腰旁輕按,“含沙射影”的毒針激射而出。潘秀達閃避不遑,未及叫喊,已然斃命。何鐵手肩上毒發,神志昏迷,鐵鉤亂舞,使出來已不成家數。

袁承志眼見她轉瞬之間,便要死於這批陰狠毒辣的教眾之手,心想昨晚在宮中答允了收她為徒,雖說事急從權,畢竟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能於危急中欺騙一個年青女子,她眼下所以眾叛親離,實因拜己為師而起,此時眼見她命在頃刻,豈可袖手不理?忽地躍出,大叫:“大家住手!”

教眾見他突然出現,無不大驚,一齊退開。

何鐵手這時已更加糊塗,揮鉤向袁承志迎面劃來。袁承志側身避過,左手伸出,反拿她手腕。哪知她武功深湛,進退趨避之際已成自然,雖然眼前金星亂舞,但手腕一碰到袁承志的手指,左臂立沈,鐵鉤倒豎,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準。袁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來救你!”何鐵手恍若不聞,雙鉤如狂風驟雨般攻來。袁承志解拆數招,右腳在她小腿輕勾,何鐵手撲地倒下,突然睜眼,驚叫道:“師父,我死了麽?”袁承志道:“咱們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來。

諸教眾本在旁觀兩人相鬥,見袁承志扶著她急奔而出,齊聲發喊,紛紛擁上。

袁承志轉身叫道:“誰敢上來!”教眾個個是驚弓之鳥,不知誰先發喊,忽地一窩蜂地轉身逃入殿內,砰的一聲,關上了殿門。

袁承志見他們對自己怕成這個樣子,不覺好笑,俯身看何鐵手時,見她左肩高腫,雪白的面頰上已罩上了一層黑氣,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與毒物為伍,抗力甚強,總還能支持一會,於是抱起她奔回寓所。

眾人見他忽然擒了何鐵手而來,都感驚奇。青青嗔道:“你抱著她幹嗎?還不放手。”袁承志道:“快拿冰蟾來救她。”焦宛兒扶著何鐵手走進內室施救。水雲等卻甚是氣惱,亦覺不解。袁承志把前因後果說了,並道:“令師黃木道人的事,等她醒轉後,自當查問明白。”仙都弟子一齊拜謝。

過了一頓飯時分,焦宛兒出來說道:“她身上毒氣已吸出來了,不過仍昏迷不醒。”袁承志道:“你給她服些解毒藥,讓她睡一會兒吧。”

焦宛兒應了,正要進去,羅立如從外面匆匆奔進,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羅立如道:“闖王大軍打下了寧武關。”眾人歡呼。

袁承志問道:“訊息是否確實?”羅立如道:“幫裏的張兄弟本來奉命去追尋……尋這位閔二爺的,恰好遇上闖軍攻關,見到攻守雙方打得甚是慘烈,走不過去。後來他眼見明軍大敗,守城的總兵周遇吉也給殺了。”袁承志道:“那好極啦,義軍不日就來京師,咱們給他來個裏應外合。”

此後數口之中,袁承志自朝至晚,甚是忙碌,以闖軍金蛇營營主身份,會見京中各路豪傑,分派部署,只待義軍兵臨城下,舉事響應。

這天出外議事回來,焦宛兒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昏迷不醒。”袁承志吃了一驚,道:“已有許多天啦,怎麽還不好?”忙隨著焦宛兒入內探望,只見何鐵手面色憔悴,臉無血色,已然奄奄一息。

袁承志沈思片刻,忽地叫道:“啊喲!”焦宛兒道:“怎麽?”袁承志道:“常人中毒之後,毒氣退盡,自然慢慢康覆。但她從小玩弄毒物,平時多半又服用什麽古怪藥料,尋常毒物傷她不得,然一旦中毒,卻厲害不過。我連日忙碌,竟沒想到這層。”焦宛兒道:“那怎麽辦?”袁承志躊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給她服了,或許還可有救……不過我們靠此至寶解毒,要是再受五毒教的傷害,只有束手待斃了。”焦宛兒也感好生為難。

袁承志一拍大腿,說道:“我已答允收此人作徒弟,雖說當時是被迫答允,但總是答允過了,不能眼睜睜地見她送命,便給她服了再說。”焦宛兒覺得此事甚險,頗為不安,但袁承志既如此吩咐,自當遵從,於是研碎冰蟾,用酒調了,給她服下去。過不到一頓飯時分,何鐵手臉色由青轉白,呼吸平覆,坐起身來,叫了聲:“師父!”

袁承志知道她這條命是救囬來了,退了出去。洪勝海進來稟報,說仙都派掌門人水雲道人來拜會。何鐵手道:“我去會他們!”由宛兒扶著走向大廳。

水雲道人向袁承志見了禮,向何鐵手打個問訊,說道:“何教主,我們師父的事,請您瞧在袁相公份上,明白賜告。”此言一出,隨他而來的仙都眾弟子都站起身來。

何鐵手冷笑道:“師父於我有恩,跟你們仙都派可沒幹系。我身子還沒覆原,你們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鐵手也不在乎。”她如此橫蠻無禮,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

袁承志向水雲等一使眼色,說道:“何教主身子不適,咱們慢慢再談。”何鐵手哼了一聲,扶著焦宛兒進房去了。仙都諸弟子聲勢洶洶,七嘴八舌地議論。袁承志道:“這事交在兄弟身上。黃木道長由我負責相救脫險便是。”仙都諸人這才平息。

這數日中,闖軍捷報猶如流水價報來:明軍總兵姜瓖投降,闖軍克大同;總兵王承胤、監軍太監杜勳投降,闖軍克宣府;總兵唐通、監軍太監杜之秩投降,闖軍克居庸。

那大同、宣府、居庸,都是京師外圍要塞,向來駐有重兵防守。每一名總兵均統帶精兵數萬。崇禎不信武將,每軍都派有親信太監監軍,權力在總兵之上,多所牽制。闖軍一到,監軍太監力主投降,總兵官往往跟從。重鎮要地,闖軍不費一兵一卒而下。

數日之間,明軍土崩瓦解,北京城中,亂成一團。

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日,洪勝海進內桌報,門外有個赤了上身的乞丐模樣之人,跪在地下不住叩頭,說要請何教主饒恕,瞧模樣是五毒教中的人。

承志陪同何鐵手出去,青青等也都跟了出去。只見隆冬嚴寒之際、那人赤裸上身,下身只穿了條爛褲,承志認得是錦衣毒丐齊雲璈,便是放出小金蛇咬傷何鐵手那人。

何鐵手冷冷地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的嗎?”齊雲璈臉現喜色,不住叩頭。何鐵手道:“你來幹什麽?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見我。”齊雲繳道:“小人罪該萬死,傷了教主貴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真不勝之喜。”何鐵手喝道:“你只道用金蛇傷了我,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齊雲瓚道:“小人敵不過那老乞婆,仔細思量,還是來歸順教主。小人該受千蛇噬身大刑,只求教主開恩寬赦。”說著雙手高舉,捧著一個金色圓筒,膝行數步上前。袁承志知道筒中裝的便是那條劇毒小金蛇,他將此利器呈給何鐵手,便是徹底投降歸順,再也不敢起異心了。

何鐵手嘻嘻一笑,道:“你既誠心悔過,便饒了你這遭,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伸手正要去拿圓筒,身上劇毒初清,突然間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

焦宛兒站在她身旁,正要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躥將出來,縱到齊雲璈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只聽齊雲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只見他背後插了一柄尺來長的利刀,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

眾人齊聲驚呼,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原來齊雲璈陡受襲擊,順手將小金蛇放了出來。齊雲璈擡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著何紅藥,見她臉上盡是恐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似鬼似魔。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回,似乎一碰金蛇便有大禍臨頭一般。但見她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裏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的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雲璈身上摸出那個金色圓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裏,蓋上塞子。

眾人回進屋內。袁承志對何鐵手道:“你教裏跟你作對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已沒人敢造反了,你回去好好收拾一下吧!”何鐵手搖頭道:“我不回去啦,以後我只跟著你。”

袁承志神色尷尬,道:“你怎麽跟著我?”何鐵手道:“你是我師父,我跟著師父,才好學你功夫啊!”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承志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已答允了收我做徒弟,現下我磕頭拜師。”

承志道:“我已答允教你武功,並不反悔,但不必有師徒的名份。要收你入門,還須得我師父允準。”何鐵手直挺挺地跪著,只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答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

袁承志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發之際,已搶在頭裏,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主地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陡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地齊聲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去更衣會客。”說著轉身便要入內。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褎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裏把圖畫放在床邊。”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什麽話都敢說,自己雖與阿九並未做甚過分之事,但青年男女深夜同床,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

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允了的好。”袁承志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砑,你答允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志為勢所迫,只得作個揖,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

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什麽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裏有門邪法,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著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

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挾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地答應。

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做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志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你本來叫鐵手,女孩兒家,用這名字太兇狠了些,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好好,不過‘惕守’兩字太規矩了。師父,我學了你武功之後,我好比多添了一只手,我自己就叫‘添手’。夏師叔,你就叫我添守吧。”青青笑道:“你添一只手,變成了三只手,那是咱們的聖手神偷胡大哥。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麽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娘呢!”

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見水雲與閔子華兩人來到廳上。袁承志道:“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麗……”

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只震得門窗齊動。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

洪勝海從大門口直沖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只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對水雲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給我姑姑關在雲南麗江府玉龍雪山毒龍洞裏。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雲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裏,雲南路遠迢迢,訊息不靈,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雲與閔子華匆匆去了。

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裏各路豪傑齊來聽袁承志號令。他既是七省英豪的盟主,又是闖軍金蛇營的首領金蛇王。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

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禦,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兒,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巖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

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眾閑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著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城外義軍都穿黑衣黑甲,數十萬人猶如烏雲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裏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

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志等回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裏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趁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呼酣鬥,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袁承志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沖過去,官兵哪裏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提下馬來,喝道:“到哪裏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

袁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哪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沖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人城門。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蜓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袁承志率領眾人,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闖軍鳴金休息。袁承志等在亂軍中也退回居所。城邊鉦鼓聲、吶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夥人。消息報來,闖軍革裏眼、橫天王、改世王等已分別統兵入城。胡桂南等也打起“金蛇營”旗號,率令眾好漢乘勢立功。

群雄退回正條子胡同,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瞭望,只見城內處處火光。

袁承志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破。闖王治國,大公無私,從此天下百姓,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

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願隨同入宮。袁承志掛念阿九,要單獨前去相會,不願旁人伴同,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只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吧。”各人心想他身負絕世武功,現下皇帝的侍衛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不費吹灰之力,見他堅持,俱都遵從。

袁承志要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只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呼,內城守軍自然潰敗。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徑向皇宮奔去。

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袁承志正行之間,只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不知如何自處,又想到她對自己情意誠摯深切,令人心感,雖然自己與青青早訂鴦盟,此生對阿九實難報答,但無論如何,總也是舍不得阿九,突然間心頭一陣狂喜:“一個是我深愛,一個是我所不能負心相棄之人,那麽兩個都不相負好了。唉!不成的,不成的!”內心湧起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逃得不知去向。眼見皇宮中冷清清一片,不覺一驚:“崇禎要是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那可功虧一簣了。”當下直奔乾清宮。

來到門外,只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袁承志閃在門邊,往裏張望,心頭大喜,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後裝束的女人站著,一面哭,一面說道:“十六年來,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與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崇禎俯首垂淚。皇後哭了一陣,掩面奔出。

袁承志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閃動,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面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正是長平公主阿九。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監名叫王承恩,垂淚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還要在宮裏耽一忽兒。”王承恩道:“內城轉眼就破,殿下留在宮裏很危險。”阿九道:“我要等一個人。”

崇禎變臉:“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阿九臉上一紅,低聲道:“是,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崇禎道:“你等他幹什麽?”阿九道:“他答應過我,一定要來會我的。”崇禎道:“把劍給我。”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長嘆一聲,說道:“孩兒,你為什麽生在我家裏……”忽地手起劍落,烏光一閃,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

阿九驚叫一聲,身子一晃。崇禎不會武功,阿九若要閃避,這一劍本可輕易讓過,但時當生離死別,心情激動之際,萬萬料不到一向鐘愛自己的父皇竟會忽下毒手,驚詫之下,忘了閃讓,一劍斬中左臂。袁承志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施殺手。他與兩人隔得尚遠,陡見形勢危急,忙飛身撲上相救,躍到半路,阿九已經跌倒。

崇禎提劍正待再砍,袁承志已然搶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禎哪裏還握得住劍,金蛇劍直飛上去。袁承志左手翻轉,已抓住崇禎手腕,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回頭看阿九時,只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給砍落。

袁承志大怒,喝道:“你這狠心毒辣的昏君,竟是什麽人都殺,既害我父親,又殺你自己女兒。我今日取你性命!”

崇禎見到是他,嘆道:“你動手吧!”說罷閉目待死。兩名內監搶上來想救,被袁承志一腳一個,踢得直飛出去。袁承志舉起劍來,正要往崇禎頭上砍落。阿九恰好睜開眼睛,當即奮力躍起,擋到崇禎身前,叫道:“別殺我父皇,求你……”臉上滿是哀懇的臉色,望著袁承志,一語未畢,又已暈去。

袁承志見她斷臂處血如泉湧,心中劇憐大痛,左手推開,崇禎仰天一跤直跌出去。他俯身扶起阿九,點了她左肩和背心各處通血脈的穴道,血流稍緩,從懷裏掏出金創藥敷在傷口,撕下衣裾紮住。阿九慢慢醒轉。承志抱住她柔聲安慰。

王承恩等數名太監扶起崇禎,下殿趨出。袁承志喝道:“哪裏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趕。阿九右手摟住他脖子,哭叫:“大哥……別傷我父皇!”

袁承志轉念一想,城破在即,料來崇禎也逃不了性命,雖非親自手刃,父仇總是報了,也免得傷阿九之心,當下點頭道:“好!”阿九心頭一寬,又暈了過去。

袁承志見各處大亂,心想她身受重傷,無人照料,勢必喪命,只有將她救回自己住處再說。抱起了她,出宮時已交三更,只見火光照得半天通紅,到處是哭聲喊聲。

到得正條子胡同,眾人正坐著等候。青青見他又抱了一個女子回來,先已不悅,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臉問道:“皇帝的首級呢?”袁承志道:“我沒殺他。焦姑娘,請你費心照料她。”焦宛兒答應了,把阿九抱進內室。袁承志眼光順著阿九直送她進房,滿臉柔情,又深有憂色。

青青又問:“幹嗎不殺?”袁承志略一遲疑,向內一指,道:“她求我不殺!”青青怒道:“她,她是誰?你幹嗎這樣聽她話?”袁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道:“唉,可惜,可惜!這位美公主怎會斷了條手臂?師父,她畫的那幅肖像呢?有沒帶出來?”袁承志連使眼色,何惕守還想說下去,見袁承志與青青兩人臉色都很嚴重,便即住口。

青青問道:“什麽公主?什麽肖像?”何惕守笑道:“這位公主會畫畫,我見過她畫的自己一幅小照,畫得真好。”青青橫了她一眼道:“是麽?”轉身入內去了。何惕守對袁承志道:“師父,我幫你救公主師娘去。你放心好啦!”說著奔了進去。

註:曹化淳欲立惠王為帝,並非史實,純系小說作者之杜撰穿插。其他與崇禎、李自成有關之敘述,則大致根據史書所載。長平公主與袁承志相戀之事,史書上無記。袁承志為小說虛構人物。

惠王朱常潤系神宗庶出之第六子,乃光宗常洛、福王常洵之弟,乃天啟由檢、崇禎由校之叔,封於荊州,立國不久,天下大亂,豫鄂川不穩,惠王潛歸北京,崇禎末年逃赴廣州,於滿清平定廣東後遭擒獲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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