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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雙姝拼巨賭 一使解深怨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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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月忽然得到消息,說有人私通外國,要到南京來謀幹一件大大的賣國勾當,貧道可就不能袖手了,因此一路跟了過來。”

閔子華奇道:“誰是賣國奸賊?難道會是太白三英?”木桑道:“不錯,正是這三個大名鼎鼎的英雄豪傑、狗熊耗子!”閔子華道:“三位是好朋友,怎會做這等無恥勾當,你別冤枉好人。”木桑道:“老道跟這三個家夥從來沒見過面,無怨無仇,幹嗎要冤枉他們?他們和滿洲韃子偷偷摸摸搗鬼,我在關外親眼見到,親耳聽到,哪還能有錯?”閔子華道:“有什麽證據?”木桑奇道:“證據?要什麽證據?難道憑老道的一句話,還作不得數?”閔子華道:“這個誰相信呀?”

木桑怒喝:“你是誰?”袁承志道:“這位是仙都派閔子華閔二爺。”木桑怒道:“你師父黃木道人,聽了我的話也從來不敢道半個不字。你這小子膽敢不信道爺的話?”

眾人雖都敬他是武林前輩,但覺如此武斷,未免太過橫蠻無理,均感不服,卻也無人出言跟他爭辯。木桑捋著胡子直生氣。

袁承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交給閔子華道:“閔二爺,請你給大夥兒念一念。”

閔子華接過信來,只看了幾句,就嚇了一跳。袁承志守在一旁,若見他也學梅劍和的樣,要想扯碎信箋,立即便點他穴道,奪過信來。卻見他雙手捧信,高聲朗誦出來。

那信便是滿洲睿親王多爾袞寫給太白三英的,吩咐他們俟機奪取江南幫會的地盤,在武林人士中挑撥離間,引致眾人自相殘殺,同時設法擴充勢力,等清兵入關,便起事內應。信末蓋著睿親王的兩枚朱印。閔子華還沒念完,群豪已然大怒,紛紛喝罵。鄭起雲拉起黎剛,解開他穴道,喝道:“你們還有什麽奸計?快招出來。”黎剛瞋目不語。鄭起雲啪啪兩記耳光,他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

袁承志當下把如何得到密件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黎剛知道無法抵賴,叫道:“清兵不日就要入關,這裏便是大清國的天下。你們現下投順,還不失為開國功臣,要是……”話未說完,鄭起雲當胸一拳,把他打得暈了過去。

史氏兄弟比黎剛陰鷙得多,聽他這麽說,心知要糟,要想飾辭分辯,卻苦於給點了穴道,做聲不得。

鄭起雲道:“道長,這種奸賊留著幹嗎?斃了算啦!”焦公禮道:“料想這些奸賊一定還有同黨,咱們得查問明白。今日不早了,改日再請各位一齊商量。”眾人都說不錯,當下紛紛告辭,有的還向太白三英口吐唾涎,踢上幾腳。

閔子華知受奸人利用,很是懊悔,極力向焦公禮告罪,又向袁承志道:“要不是袁相公出來排解,消弭了一場大禍,又揭破了奸人的陰謀毒計,兄弟真是罪不可赦。”十力大師、鄭起雲、張心一等也均向袁承志致謝,然後辭出。

木桑解下背上棋盤,摸出囊中棋子,對袁承志道:“這些年來我老是牽掛著你,別的倒沒什麽,就是想你陪我下棋。”

袁承志見他興致勃勃,微笑著坐了下來,拈起了棋子,心想:“道長待我恩重,難以報答。他一生唯好下棋,只有陪他下棋來稍盡我的孝心了。”木桑眉花眼笑,向餘人道:“你們都去睡吧。老道棋藝高深,千變萬化,諒你們也看不懂。”

焦公禮吩咐安排酒飯相待眾人,隨後引崔秋山入內安睡。青青卻定要旁觀下棋,不肯去睡。焦宛兒在一邊遞送酒菜水果。

青青不懂圍棋,看得氣悶,加之肩頭受傷,不免精神倦怠,看了一陣,竟伏在幾上睡著了。木桑對宛兒道:“焦大姑娘,扶她到你房裏睡去吧。”宛兒臉一紅,只裝不聽見,心想:“這位道長怎地風言風語的?”木桑呵呵笑道:“她是女孩子啊,你怕什麽羞?”宛兒問袁承志道:“袁相公,是麽?”袁承志笑道:“她女扮男裝,在外面走動方便些。”

宛兒年紀比青青小了兩歲,但跟著父親歷練慣了,很是精明。青青女扮男裝,本來不會看不出來,只是這兩日她牽掛父親生死安危,心無旁騖。又見青青是個美貌少年,一見面就拉她手,覺得此人甚不莊重,此後就不敢對她直視。這時聽袁承志說了,兀自不放心,輕輕除下青青的頭巾,露出一頭青絲秀發,頭發上還插了兩枚玉簪。於是扶她起身,仔細看時,但見青青細眉櫻口,肌膚白嫩,果然是個美貌女子,笑道:“姊姊,我扶你去睡。”青青迷迷糊糊地道:“我不困,我還要看。道長……道長輸了幾局啦?”

木桑罵道:“胡說!”宛兒微笑道:“好,好,休息一下,咱們再來看。”扶她到自己房裏安睡。

袁承志好些時日沒下棋了,不免生疏,心中又盡想到明晚歸氏夫婦之約,心神不屬,連走了兩下錯著,白白的輸了個劫。一定神,忽然想起,問道:“道長,你怎知她是女子?”

木桑呵呵笑道:“我和你崔叔叔五天前就見到你啦。我要暗中察看你的功夫人品,一直沒跟你相見。小心,要吃你這一塊了,點眼!”說著下了一子,又道:“你武功大進,果然了得。或許還及不上你師父,老道可不是你對手啦。”袁承志起立遜謝,道:“那全蒙恩師與道長的教誨。這幾天道長要是有空,請你再指點弟子幾手。”

木桑笑道:“你陪我下棋,向來是不肯白費功夫的。不過我教你些什麽呢?你武功早勝過我啦,還是你教我幾招吧。你如要我教幾路棋道上的變化,那倒可以。”他越下越得意,又道:“武功好,當然不容易,但你人品端方,更是難得。少年人能夠不欺暗室,對同行少女規規矩矩的,我和你崔叔叔都讚不絕口呢。”

袁承志暗叫慚愧,臉上一陣發燒,心想要是自己跟青青有什麽親熱舉動,豈不是全讓他瞧了去?怎麽他從旁窺探,自己竟沒發覺?這位道長的輕身功夫,實是高明之極。

又下數子,木桑在西邊角上忽落一子,那本是袁承志的白棋之地,黑棋孤子侵入,可說是幹冒奇險。他道:“承志,我這一手是有名堂的。老道過得幾天,就要到西藏去。這一子深入重地,成敗禍福,大是難料。”袁承志奇道:“道長萬裏迢迢的遠去西藏幹什麽?”木桑嘆了口氣,說道:“去找一件東西。那是先師的遺物。這件物事找不到,本來也不打緊,但若給另一人得去了,那可大大不妥。好比下棋,這是搶先手。老道若是失先,一盤棋就輸得幹幹凈凈。原來對方早已去了幾年,我這幾天才知,現下馬上趕去,也已落了後手。”

袁承志見他臉有憂色,渾不是平時瀟灑自若的模樣,知他此行關系重大,說道:“弟子隨道長同去。咱們幾時動身?”木桑搖搖頭:“不行,不行,這事你可幫不上忙。”

便在此時,忽聽廳外微有聲響,知道屋頂躍下了三個人來,袁承志見木桑不動聲色,也就不理,繼續下棋。

木桑道:“你師嫂剛才的舉動我都見到了。你放心,明天我幫你對付他們。”

袁承志道:“弟子不能跟師哥師嫂動手,只求道長設法排解。弟子自可認錯賠罪。”木桑道:“怕什麽?動手打好啦,輸不了!你師父怪起上來,就說是我叫打的。”

說到這裏,屋頂上又躥下四個人來,隨覺一陣勁風,四枚鋼鏢激射而至。木桑隨手接住,瞧也不瞧,放在桌上,只當沒這回事。廳外七人一齊躍了進來,手中都持兵刃。

木桑笑道:“你能不能一口氣吃掉七子?”袁承志會意,說道:“弟子試試。”這時七人中有兩人去扶起地上的太白三英,其餘五人各挺刀劍,沖將過來。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聽得砰砰聲響,七名來人穴道齊中,嗆啷啷的一陣響,兵刃撒了一地。木桑點頭道:“大有長進,大有長進!”

宛兒剛服侍青青睡下,聽得響聲,忙奔出來,只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卻倒了七名大漢。她也不多問,召來家丁,命將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綁縛了。

這時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圍困,眼見已陷絕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長把這塊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將他這片棋殺了,只怕於他此行不吉。”沈吟片刻,轉去東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續在西隅下子,說道:“兇險之極!這著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殺我不了啦!我而且還能反先!”

又過半個時辰,雙方官子下完,袁承志輸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這些年來,你武功是精進了,棋藝卻沒什麽進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長妙著疊生,變化精奧,弟子抵擋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從心底裏歡喜出來,自吹自擂一會兒,才轉頭對宛兒道:“你叫人搜搜他們。”

宛兒命眾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搜出幾封書信、幾冊暗語切口的抄本。書信中有一封是滿清九王多爾袞寫信給北京皇宮司禮太監曹化淳的,說道關口盤查嚴密,是以特地繞道,從海上派遣使者前來,機密大事,可與持信的使者洪勝海接頭雲雲。

木桑大怒,叫道:“奸賊越來越大膽啦,哼,連皇宮裏的太監也串通了。”右腳飛出,將一名奸細踢得腦漿迸裂。

他伸腳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來,道長!且待弟子仔細盤問。”木桑怒氣不息,又要撕信,也給袁承志勸住。木桑道:“話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盤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長有興,連下十盤,那也無妨。”木桑大喜,隨著家丁進內睡了。

袁承志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忽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著這些密件,正好混進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於是把一人穴道解了,問他誰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凈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倔強不說。

袁承志心想,看來他在同黨面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於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之中,說道:“我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條生路,只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若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

洪勝海大喜,心想:“剛才也不知怎樣,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後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允。”答道:“好,那道人使妖法,我輸了也不服。只要你用真功夫打敗我,不論你問什麽,我都實說。”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

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紮,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哪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當真好笑。看你躍進來的身法,是棲霞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

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擡一下,宛若不覺,哪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裏,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推推手吧。”

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

袁承志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裏寫字,寫什麽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麽說?”

洪勝海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幹。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恢覆之計”四字。

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擡,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

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棲霞東支,那麽閣下是渤海派。”當年穆人清傳藝之餘,還將當世各家武功向承志詳細分拆解說,因此承志熟知各家各派的技法招式。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

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

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麽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掌法十分奇妙厲害,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淩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汙扭曲,就可藉口脫身。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一個‘告’字!”

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沖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給我推動。哪知他這麽盡使蠻勁,只發不收,犯了武家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哪裏來一股大力,驀地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地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鬥,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兒,才弄清自己原來已讓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沖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裏。

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讚道:“好茶!”拿起桌上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什麽破筆塗汙?”

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覆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於文中所指,不甚了了,她不精擅書法,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頗為平平,結構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畫,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汙,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茍,這是篇什麽文章?”袁承志嘆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袁承志搖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就背熟了的。”

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禦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中傷挑撥,因此上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計,先前對袁崇煥本有猜忌之心,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松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實在難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焦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志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什麽事?”洪勝海吞吞吐吐地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麽?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

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帶,有什麽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裏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袁承志道:“右邊腋下呢?”洪勝海一按,忽然“哎喲”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什麽,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洪勝海想走,卻又不敢。過了好一會兒,袁承志擡起頭來,說道:“你還沒走麽?”洪勝海喜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客。”洪勝海喜出望外,跪下磕頭,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點點頭,又自看書。

洪勝海走到書房門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攔阻,推開窗格,飛身而出,回頭望去,見袁承志仍在看書,並無追擊之狀,這才放心,躍上屋頂,疾奔而去。

焦宛兒自袁承志救她父親脫卻大難,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驚人,今後也沒有可以報答的時候,只有乘著他留在自己家裏這幾天盡心服侍。這時三更將過,已然深夜,她在書房外來回數次,見門縫中仍透出光亮,知他還沒睡。命婢女弄了幾色點心,親自捧向書房。在門上輕敲數下,推門進去,只見袁承志拿著一部《忠義水滸傳》正看得起勁。

焦宛兒道:“袁相公,還不安息麽?請用一些點心,便安息了,好麽?”袁承志起身道謝,說道:“姑娘快請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這裏等一個人……”正說到這裏,窗格一動,有人跳進。焦宛兒一驚,看清楚便是洪勝海。

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錯了,求你救命。”承志伸手相扶,洪勝海跪著不肯起身,道:“從今以後,小人一定改過自新,求袁大英雄饒命。”宛兒在一旁睜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見袁承志伸手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地翻了個筋鬥,騰的一聲坐倒。他隨手一摸腋下,登現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袁承志道:“你懂了麽?”

洪勝海一轉念間,已明袁承志之意,說道:“袁大英雄你要問什麽,小人一定實說。剛才小人已說過,比武只要輸了,什麽事都據實稟告。”

焦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密大事,當即退出。

原來洪勝海離焦家後,疾奔回寓。解衣看時,見胸前有銅錢大小一個紅塊,摸上去毫無知覺,腋下卻有三個蠶豆大小的黑點,觸手劇痛,知在推手時不知不覺間給對手內力震傷。當下盤膝坐在床上,運內功療傷,豈知不運氣倒也罷了,一動內息,腋下奇痛徹心,連忙躺下,卻又無事。這麽一連三次,想到高深武功能以內力傷人於無形,受者重傷難治,不由得越想越怕,只得又趕回來求救。

袁承志道:“你身上受了兩處傷,一處有痛楚的,我已給你治好;另一處目前沒知覺,三個月之後,麻木之處慢慢擴大,等到胸口心間發麻,那就壽限到了。”洪勝海又噗的跪下,磕下頭去。

袁承志正色道:“你投降番邦,去做漢奸,實是罪不容誅。我問你,你願不願將功折罪?”洪勝海垂淚道:“小人做這件事,有時中夜捫心自問,也覺對不起先人,辱沒上代祖宗。相公給小人一條自新之路,實是再生父母。小人也不是自甘墮落,只是當年為了一件事,迫得無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袁承志見他說得誠懇,便道:“你起來,坐下慢慢說。是誰迫得你無路可走?”

洪勝海恨恨地道:“是華山派的歸二娘和孫仲君師徒。”

這句話大出袁承志意料之外,忙問:“什麽?是她們?”洪勝海臉色倏變,道:“相公識得她們?”袁承志道:“剛才還跟她們交了手。”

洪勝海聽了一喜一憂,喜的是眼前這樣一個大本領的人是她們對頭,憂的是這兩人竟在南京,只怕冤家路窄,狹路相逢。說道:“這兩個娘兒們本領雖不錯,但決不是相公的對手。只是她師徒倆心狠手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相公可要小心。”

袁承志哼了一聲,問道:“她們迫你,為了何事?”

洪勝海微一沈吟,道:“不敢相瞞,小人本在山東海面上做些沒本錢的買賣。夥伴中有個義兄,看中了那孫仲君,向她求婚。她不答應也就罷了,哪知一言不發,突然用劍削去了他兩只耳朵。小人心頭不忿,約了幾十個人,去將她擄了來。本想迫她和我那義兄成親,不料她師娘歸二娘當晚趕到,將我義兄一劍殺死,其餘朋友也都給殺了。小人逃得快,總算走脫了性命。”袁承志道:“擄人迫婚,本來是你不好啊。”洪勝海道:“小人也知事情做得魯莽,闖了大禍,逃脫後也不敢露面。哪知她們打聽得小人家鄉所在,趕去將我七十歲的老母、妻子和三個兒女,殺得一個不留。”

袁承志見他說到這裏時流下淚來,料想所言不虛,點了點頭。

洪勝海又道:“我鬥不過她們,可是此仇不報,難咽下這口氣……小人在中原無法存身,知道遲早會給這兩個潑辣婆娘殺了,一時意左,便到遼東去投了九王……”說到這裏,又是氣憤,又是慚愧。

袁承志道:“她們殺你母親妻兒,雖然太過,但起因總是你不好。而且這是私仇,你怎麽可以投降番邦,甘做漢奸?”洪勝海道:“只求袁大英雄給我報了此仇,你叫我做什麽全成。”袁承志道:“報仇?你這生別作這打算了,歸二娘武功極高,她丈夫神拳無敵更是了得,是我的師兄。我問你,九王叫你去見曹太監幹嗎?”

洪勝海道:“九王爺吩咐小人,要曹太監將宮裏朝中的大事都說給小人聽,然後去轉告九王爺。”袁承志問道:“曹化淳做到司禮太監,已是太監中的頂尖兒,他投降滿清,又圖的是什麽?多爾袞許給他的好處,難道能比大明皇帝給他的更多?”洪勝海道:“滿清九王爺只答允他一件事:將來攻破北京,不殺他的頭,讓他保有家產;他如不作內應,北京終究還是能破,那時便將他千刀萬剮。”袁承志這才恍然,說道:“曹太監肯做漢奸,只是怕死,為了先鋪一條後路。”洪勝海道:“正是!”袁承志嘆了口氣,心想:“有些人什麽都有了,便就怕死,怕失了家產。榮華富貴沒有了,那無可奈何。但性命家產卻必須保全,便什麽都肯幹。”

他向洪勝海瞧去,心道:“這人也怕死,只求保住性命,什麽都肯幹。壞事固然肯做,好事何嘗不能?”問道:“你願意改邪歸正,做個好人呢?還是寧可在三個月後死於非命?”洪勝海道:“請袁英雄指點條明路,但有所命,小人不敢有違。”袁承志道:“好吧,你跟著我作個親隨吧。”洪勝海大喜,撲地跪倒,磕了三個響頭。

袁承志道:“以後你別叫我什麽英雄不英雄了。”洪勝海道:“是,我叫你相公。”心中暗喜:“只要跟定了你,再也不怕歸二娘和孫仲君這兩個女賊來殺我了。三個月後傷勢發作,你自然也不會袖手旁觀。”當下心安理得,胸懷大暢。以前做滿清奸細之時,神明內疚,恍惚不安,此刻宛如心頭移去一塊大石,說不出的舒服。

袁承志忙了一夜,這才入內安睡,命洪勝海和他同室,睡在地下。洪勝海見袁承志對己信任,殊無提防之意,很是感激。其實袁承志用混元功傷他之後,知他要靠自己解救,如敢加害,那就是害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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