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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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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個清脆的聲音撲哧一笑,袁承志在這地方原不敢沈睡,立即驚醒。只聽有人在窗格子上輕彈兩下,笑道:“月白風清,這麽好的夜晚,袁兄雅人,不怕辜負了大好時光嗎?”

袁承志聽得是溫青的聲音,從帳中望出去,果見床前如水銀鋪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頭下腳上,“倒掛珠簾”,似在向房內窺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來。”心想:“這人行事實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中,又有什麽稀奇古怪的花樣。”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懷裏,推開窗戶,花香撲面,窗外是座花園。

溫青腳下使勁,人已翻起,落下地來,悄聲道:“跟我來。”提起放在地下的一只竹籃。袁承志不知他搗什麽鬼,跟著他越墻出外。

兩人緩步向後山上行去。那山只是個小丘,身周樹木蔥翠,四下裏輕煙薄霧,出沒於枝葉之間。良夜寂寂,兩人足踏軟草,連腳步也是悄無聲息。將到山頂,轉了兩個彎,清風悄生,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滿坡盡是紅色、白色、黃色的玫瑰。

袁承志讚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溫青道:“這些花都是我親手種的,除了媽媽和小菊之外,誰也不許來。”他提了籃子,緩緩而行。袁承志在後跟隨,只覺心曠神怡,原來提防戒備之意,一時在花香月光中暗自消減。

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個小小亭子。溫青要袁承志坐在石凳上,打開籃子,取出一把小酒壺,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說道:“這裏不能吃葷。”承志夾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類的素菜。

溫青從籃裏抽出一支洞簫,說道:“我吹首曲子給你聽。”承志點點頭,溫青輕輕吹了起來。承志不懂音律,但覺簫聲纏綿,如怨如慕,一顆心似乎也隨著婉轉簫聲飛揚,飄飄蕩蕩的,如在仙境,非覆人間。

溫青吹完一曲,笑道:“你愛什麽曲子?我吹給你聽。”承志嘆道:“我什麽曲子都不知。你懂得真多,怎地這等聰明?”溫青下顎一揚,笑道:“是麽?”

他拿起洞簫,又奏一曲,這次曲調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承志一生長於兵戈拳劍之間,從未領略過這般風雅韻事,不禁有如習練木桑所授的輕功時飄身在半空之中。溫青擱下洞簫,低聲道:“你覺得好聽麽?”承志道:“世上竟有這般好聽的簫聲,以前我做夢也沒想到過。這曲子叫什麽名字?”溫青臉上突然一紅,低聲道:“不跟你說。”過了一會兒,才道:“這曲子叫‘眼兒媚’。”眼波流動,微微淺笑。

這時兩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聞,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氣。心想這人實在太沒丈夫氣概,他相貌本就已太過俊俏,再這般塗脂抹粉,成什麽樣子?幸虧自己不是口齒輕薄之人,否則豈不恥笑於他?又想:江南習氣奢華,莫非他富家紈絝子弟,盡皆如此,倒是我山野村夫,少見多怪了。

正自思忖,聽得溫青問道:“你愛不愛聽我吹簫?”袁承志點點頭。溫青又把簫放到唇邊,吹了起來,漸漸的韻轉淒苦。袁承志聽得出神,突然簫聲驟歇,溫青雙手內拗,啪的一聲,把一支竹簫折成兩截。

袁承志一驚,問道:“怎麽?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麽?”溫青低下了頭,悄聲道:“我從來不吹給誰聽。他們就知道動刀動劍,也不愛聽這個。”袁承志急道:“我沒騙你,我真的愛聽呀,真的。”溫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後,你永遠不會再來,我還吹什麽簫?”頓了一下,又道:“我脾氣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討厭我,心裏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時不知說什麽話好。溫青又道:“因此上你永遠不會再來了。我……我再也見你不著了。”

聽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後不覆相見,竟是說不出的惆悵難過。袁承志不禁感動,說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麽也不懂。我初入江湖,沒學會說謊。你說我心裏瞧不起你,覺得你討厭,老實說,那本來不錯,我起初見你動不動殺人,很不以為然。不過現下有些不同了。”溫青低聲道:“是麽?”袁承志道:“我見你本性還是挺良善的,多半受了人欺壓,心中委屈,出不了氣,這才脾氣有點怪,那是什麽事?能說給我聽麽?或許我能幫你。”

溫青沈吟道:“我跟你說,就怕你會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一定不會。”溫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說。我媽媽做姑娘的時候,受了人欺侮,生下我來。我五位爺爺打不過這人,後來約了許許多多好手,才把那人打跑。因此我是沒爸爸的人,我是個私生……”說到這裏,語音嗚咽,流下淚來。

袁承志道:“這可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媽媽,是那壞人不好。”溫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裏都罵我,罵我媽。”

袁承志道:“有誰這麽卑鄙無聊,我幫你打他。現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討厭你了。你如真當我是朋友,我一定再來看你。”溫青大喜,跳了起來。

袁承志見他喜動顏色,笑道:“我來看你,你很喜歡嗎?”溫青拉住他雙手輕輕搖晃,道:“餵,你說過的,一定要來。”袁承志道:“我決不騙你。”

忽然背後有聲微響,袁承志站起轉身,只聽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這裏偷偷摸摸的幹嗎?”那人正是溫正。只見他滿臉怒氣,雙手叉腰,大有問罪之意。

溫青本來吃了一驚,見到是他,怒道:“你來幹什麽?”溫正道:“問你自己呀。”溫青道:“我和袁兄在這裏賞月,誰請你來了?這裏除了我媽媽之外,誰也不許來。三爺爺說過的,你敢不聽話?”溫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麽他又來了?”溫青道:“我請他來的,你管不著。”

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傷了和氣,很是不安,說道:“咱們賞月已經盡興,大家回去安歇吧。”溫青道:“我偏不去,你坐著。”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來。

溫正呆在當地,悶悶不語,向袁承志側目斜睨,眼光中滿是憎惡意。

溫青怒道:“這些花是我親手栽的,我不許你看。”溫正道:“我看都看過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麽?我還要聞一下。”說著用鼻子嗅了幾下。溫青怒火大熾,忽地跳起身來,雙手一陣亂拔,拔起了二十幾叢玫瑰,隨拔隨拋,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誰也看不成,這樣你才高興了吧?”

溫正臉色鐵青,恨恨而去,走了幾步,回頭說道:“我對你一番心意,你卻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沒有良心。這姓袁的廣東蠻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生……”溫青哭道:“誰要你對我好了?你瞧著我不順眼,你要爺爺們把我娘兒倆趕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這裏,你去跟爺爺們說好了。你自己又生得挺俊嗎?好白白凈凈嗎?”溫正嘆了口長氣,垂頭喪氣地走了。

溫青回到亭中坐下。過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麽對你哥哥這樣子?”

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裏,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

袁承志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對他很兇。”溫青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兇,他更要無法無天呢。”

袁承志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只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志嘆道:“說來慚愧,我真是不孝……”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你,不管這仇人多麽厲害,我也必幫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手。

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事比我強得多,但我瞧你對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沒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今遇到了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當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嘆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你說過了的,可要算數。你須得真不介意才好。”

袁承志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是我親外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說道:“承你這麽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只要說得對,咱們都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裏也喜歡他,那麽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

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氣,你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兩歲。”

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情,然見他盜金殺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對自己雖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事,不由得遲疑。

溫青見他沈吟不答,驀地裏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驚,連忙隨後追去,只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諸事不可逆料。忙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已搶在他面前,叫道:“溫兄弟,你生我的氣麽?”

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你瞧我不起,怎麽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幾時瞧你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裏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青弟吧。現下不早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青陡然滿臉紅暈,把手一甩,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雲。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志跳下床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面來了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家才好。”

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拼鬥。走進大廳,只見溫正快步游走,舞動單刀,正與一個使劍的年輕女子鬥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一個老人手拿拐杖,另一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細打量,點了點頭。

袁承志見那少女大約十八九歲年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拆了十餘招,一時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對她劍法卻越看越是疑心。

只見那少女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極,眼見那少女的長劍就要被他單刀砸飛。豈知那少女更快,長劍圈轉,倏地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一驚,連退三步。那少女乘勢直上,刷刷數劍,攻勢迅捷。

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術精奇,才和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淩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

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是一刀狠似一刀,再鬥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絀,連遇兇險。

袁承志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鬥得正緊,兵刃哪裏收得住勢?一刀一劍,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一齊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袁承志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擋,兩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外蕩開,當即齊向後躍。兩個老者都是“咦”的一聲,顯然對袁承志這手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一眼。

溫正只道袁承志記著昨夜之恨,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一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躍出。

承志叫道:“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你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你們要待怎樣?”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請教尊姓大名,令師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誰來跟你啰唆?”陡然躍向門口。

承志左足一點,躍起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一呆,問道:“你是誰?”袁承志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對烏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了出來:“你識得安大娘麽?”承志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

溫正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

袁承志道:“我與闖王曾有一面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鬥膽,替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們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溫青冷冷地道:“有這麽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們小時在一塊兒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地瞅了安小慧一眼,並不施禮,也不答話。

袁承志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你怎麽還認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傷疤,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壞人來捉我,你拼命相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麽?”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更是不悅,悻悻地道:“你們說你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

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麽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師兄……”袁承志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餉到浙東來,哪知這人真壞,半路上卻來偷了去。”說著向溫青一指。

承志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禮遇,師父又正全力佐他,便沖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何況闖王千裏迢迢地送黃金到江南來,定有重大用途。說是軍餉,當為供軍中糧餉之用,抑或拉攏幫手,或賄賂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救民於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臉上,你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

袁承志聽說兩位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於是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者磕下頭去。

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把拐杖往椅子邊上一倚,雙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擡。

袁承志突覺一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要給他拋向空中,當下雙臂下沈,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哈哈一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錯。”

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爺爺。”說了兩人名號,一個叫溫方山,一個叫溫方悟。袁承志心想:“這兩人想來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兩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於是也各叫了一聲:“三爺爺!五爺爺!”兩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頗為不愉。

袁承志暗暗有氣:“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你們孫兒結拜,也沒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你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點兒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王的,你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既知就裏,若不交還,豈非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只道是哪一個富商之物,此時聽安小慧、袁承志一說,也頗不安,知道闖王勢大,江湖豪傑歸附者眾,這批黃金要是不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源而至,後患無窮。溫方山微微一笑,說道:“沖著袁世兄的面子,咱們就還了吧。”

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來分給我一半,那麽我這一半先還了她再說。”溫青道:“你自己要,連我的統統給你。誰又這樣小家氣,幾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樣才肯還?劃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幫她,還是幫我?”

袁承志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只聽師父的話。”溫青道:“師父?你師父是誰?”袁承志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怒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裏,我費心機盜來,你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你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稀裏嘩啦,一天就花個幹凈。”袁承志道:“這麽多黃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大路上,讓旁人拾去幫著花麽?”

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承志道:“昨晚你說聽我話的,怎麽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聽你話。”承志道:“我怎麽不待你好?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一紅道:“你見了從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護著她,哪裏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大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

承志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你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視同仁,不分厚薄。你怎麽這個樣子?”溫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視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說,你三天內來盜吧!”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一甩,走進內堂。

袁承志見話已說僵,只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一家農舍借宿,問起失金經過。原來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也常牽記著他。袁承志從懷中摸出一只小金絲鐲,說道:“這是你媽從前給我的。你瞧,我那時的手腕只這麽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著他手臂,問道:“承志大哥,你這些年來在幹什麽?”袁承志道:“天天在練武,還下下棋。”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麽強,剛才你只把我的劍輕輕一推,我就一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志道:“你怎麽也會華山派劍法?誰教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紅,轉過頭去,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志忙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你為什麽難過?”安小慧道:“他受什麽傷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

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去。袁承志輕輕躍上屋頂,只見大廳中燭光點得明晃晃的,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酒。溫正、溫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到些線索。只聽溫青冷笑一聲,擡起頭來,向著屋頂道:“金子就在這裏!有本領來拿好了。”

安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輕聲道:“他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志點點頭,只見溫青從桌底下取出兩個包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一條條金子。溫青和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一放,喝起酒來。

袁承志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了半個時辰,下面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處。

次日傍晚,兩人又去溫宅,見大廳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換了兩個老人,看來也是五兄弟中的,其餘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

袁承志對安小慧道:“他們有高手守在隱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安小慧點點頭,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然縱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單,連忙跟下。只見她一路走到屋後,摸到廚房邊,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點燃了起來。

過不多時,火光沖起。溫宅中登時人聲喧嘩,許多莊丁提水持竿,奔來撲救。

兩人搶到前廳,廳中燭光仍明,坐著的四人卻已不見。安小慧大喜,叫道:“他們救火去啦!”縱身翻下屋頂,從窗中穿進廳內。承志跟了進去。

兩人搶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黃金,忽然足下一軟,原來腳底竟是個翻板機關。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右手挽過想拉安小慧,卻沒拉著。他身子騰起,左掌搭上廳中石柱,隨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礎之上。這時翻板已經合攏,把安小慧關在底下。

承志大驚,撲出窗外查看機關,要設法搭救。剛出窗子,一股勁風迎風撲到,當即右掌揮出,和擊來的一掌相抵,兩人同時用力,承志借勢躍上屋頂,偷襲之人卻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著地後便即躍上屋頂,正是溫正。

承志立定身軀,游目四顧,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頂上竟然站滿了人。承志身入重圍,不知對方心意如何,當下凝神屏氣,一言不發。

人群中走出五個老人,其中溫方山和溫方悟是拜見過的,另外兩個老人剛才曾坐在廳中看守黃金,餘下一人身材魁梧,比眾人都高出半個頭。那人哈哈一笑,聲若洪鐘,說道:“我兄弟五人僻處鄉間,居然有闖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了。哈哈,哈哈!”

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輩拜見。”他因四周都是敵人,只怕磕下頭去受人暗算,但禮數仍是不缺。

溫青站了出來,說道:“這位是我大爺爺,那兩位是我二爺爺、四爺爺。”承志一一作揖行禮。放眼下望,見火光已熄,知未延燒,便寬了心。

棋仙派五祖中的大哥溫方達、二哥溫方義、老四溫方施點點頭,卻不還禮,不住向他打量。溫方義怒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膽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到我家放火。”

袁承志道:“那是晚輩一個同伴的魯莽,晚輩十分過意不去,幸喜並未成災。晚輩明日再來向各位磕頭賠罪。”

溫正的祖父溫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溫正頗為相似,發話道:“磕頭?磕幾個頭就能算了?小娃娃膽大妄為,竟到靜巖溫家來撒野。你師父是誰?”溫氏五老雖對闖王的聲勢頗為忌憚,但五兄弟素來愛財,到手了的黃金決不肯就此輕易吐了出去。適才見袁承志一掌震落溫正,武功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師承門派,再定對策。

袁承志道:“家師眼下在闖王軍中,只求各位將闖王的金子發還,晚輩改日求家師寫信前來道謝。”溫方達道:“你師父是誰?”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來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輩不敢提他名字。”溫方達哼了一聲,道:“你不說,難道就瞞得過我們?南揚,跟這小子過過招。”心想只消一動上手,非叫你立現原形不可。

人群中一人應聲而出。這人四十多歲年紀,腮上一叢虬髯,是溫方義的第二個兒子,在棋仙派第二輩中可說是一流好手。他縱身上來,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側頭讓過,溫南揚左手拳跟著打到,拳勁頗為淩厲。

袁承志心下盤算:“這許多人聚在這裏,一個個打下去,何時方能了結?如不速戰,只怕難以脫身。小慧又不知怎麽了。”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飛出,在他左拳上輕擋,五指抓攏,已拿住他拳頭,順勢後扯。溫南揚收勢不住,踉踉蹌蹌地向前跌去,腳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溫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回身撲來。

袁承志站著不動,待他撲到,轉身後仰,左腳輕勾,溫南揚又向前俯跌。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時伸出,料到他要俯跌,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提起。溫南揚身子剛要撞到瓦面,驟然為人提起,哪裏還敢交手,狠狠望了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溫方義喝道:“這小子倒果然還有兩下子,老夫來會會高人的弟子。”雙掌一錯,就要上前。溫青突然縱到他身旁,俯耳說道:“二爺爺,他跟我結拜了,你老人家可別傷他。”溫方義罵了一聲:“小鬼頭兒!”溫青拉住他的手,說道:“二爺爺你答允了?”溫方義道:“走著瞧!”右手力甩,溫青立足不穩,不由自主地退出數步。

溫方義穩穩實實地踏上兩步,說道:“你發招!”承志拱手道:“晚輩不敢。”溫方義道:“你不肯說師父名字,你發三招,瞧我知不知道?”承志見他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心中也道:“你走著瞧。”說道:“那麽晚輩放肆了,晚輩功夫有限,尚請手下留情。”溫方義喝道:“快動手,誰跟你啰裏啰唆?溫老二手下是向來不留情!”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剛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從橫裏甩起,呼的一聲,向溫方義頭上擊去,勁道著實淩厲。溫方義低頭避過,伸手來抓袖子,卻見他輕飄飄地縱起,左袖兜了個圈子,右袖驀地從左袖圈中直沖出來,徑撲面門,來勢奇急。溫方義避讓不及,當即後仰避開。承志不讓他有餘裕還手,忽然回身,背向對方。

溫方義一呆,只道他要逃跑,右掌剛要發出,忽覺一陣勁風襲到,但見他雙袖反手從下向上,猶如兩條長蛇般向自己腋下鉆來。這一招大出意料之外,忙伸雙手想抓,不料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啪啪兩聲,竟爾打中,只感到一陣發麻,對手已借勢躥出。

袁承志回過身來,笑吟吟地站住。溫青見他身手如此巧妙,一個“好”字險些脫口而出,忙伸手按住了嘴,跟著伸了伸舌頭。

溫方達等四兄弟面面相覷,都覺大奇。

溫方義老臉漲得通紅,須眉俱張,突然發掌擊出。月光下承志見他頭上冒出騰騰熱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不敢再行戲弄,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

溫方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八九招,袁承志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別讓他打中了。於是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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